洪武趕散這個話題,一般情況下群臣不敢提起,因為這其中伴隨著太多的百姓血淚。
漢人都講究個落葉歸根,誰也不想背井離鄉,當時朱元璋為了快速恢複生產,采用的也是暴力手段,強製百姓遷徙。
正因如此,遷徙過程中有著流血、死亡。
雖然洪武趕散是一項非常正確的國策,但對當時被趕散的人來說,實在過於痛苦。
甚至數十年過去了,很多遷徙到泰.州、鹽.城等地的蘇.州人,還對老家念念不忘,稱睡覺為上蘇.州,因為隻有在夢裡,才能回到家鄉。
朱允炆修太祖實錄,並未把這件事記錄在內,為的就是維護朱元璋的形象。
朱棣重修太祖實錄,也沒記載洪武趕散的事跡,同樣是為了維護朱元璋的形象。
所謂趕散,就是把人趕走,散落在其他地方,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你情我願的政策。
隻是當時大明初立,武將實力太過雄厚,朱元璋實權太大,殺伐又太重,文臣剛找了個新老板,為了自己的飯碗,並無人敢反對。
也就那會兒了,若是老朱在洪武中後期施行,絕對要挨噴。
即便現在當政的還是老朱,再提出這項國策,一樣會挨罵,但他死了就不一樣了。
人活著可以罵,死了罵就不行了,尤其朱元璋還是大明開國皇帝,罵一個故去的大明開國皇帝,那和反大明沒什麼區彆。
彆說罵了,質疑都不能!
在這個孝道大於天的時代,朱棣完全可以直接剮了當事人,且沒人敢說什麼。
這也是吏部侍郎驚駭的原因所在,反朱元璋就是反大明,都反大明了,皇帝還留著你過年?
這是政治紅線,誰敢逾越雷池半步,必將灰飛煙滅。
可以說,從朱元璋駕崩的那一天起,他就是完人,至少,在公開場合是這樣。
後繼之君為標榜正統,隻會無限度的拔高他,群臣為了體現忠君、忠國,也會大肆鼓吹,絕不會有人敢對其抹黑。
當初,鐵鉉把老朱靈牌往城頭上一掛,朱棣屁都不敢放,可見一斑。
如今,於謙又把老朱提出來,誰人敢駁斥?
不管是誰,隻要拿老朱做擋箭牌,那他就是無敵的,就連皇帝也不敢反駁。
但,前提條件你不能瞎用。
於謙顯然沒有瞎用,所以群臣也隻能乾瞪眼。
大殿寂靜無聲,誰也不敢跟開掛的於謙硬剛,太祖都搬出來了,還說個屁呀,一個不慎,丟官都是輕的,殺頭也不稀奇;且,連個好名聲也撈不著,不劃算。
於謙拱了拱手,“皇上,臣以為百姓北遷實乃治國之良策,然,遷徙的同時,也要照顧百姓的心理。”
“這是自然。”朱棣點頭,自誇道:“朕愛民如子,自然不會讓百姓受苦。”
吏部侍郎眼珠轉了轉,繞過於謙,直接向朱棣發難,“敢問皇上,遷徙長途跋涉,如何不讓百姓受苦呢?”
跟於謙剛討不到便宜,他隻能跟朱棣剛,最不濟也能落得個敢言的名聲。
這時,殿門口又一道聲音響起:“皇上,臣有本奏。”
朱棣抬眼瞧了瞧,見又是一個給事中,朗聲道:“上前答話。”
少頃,一個北方士子走到禦前,行了一禮,開口道:“臣以為,南民北遷國策,可以先從靠北的地區施行,這一來,既可以讓百姓少些辛苦,又能減少他們的心理抗拒。”
他是北方人,十分讚同這樣的國策。
“皇上三思,此策看似有理,實則大謬。”翰林學士出班,“這根本不是遠近的問題,而是遷徙本身的問題。”
“皇上,臣有本奏!”又一個北方給事中,站了出來。
“上前答話。”
給事中上前行禮,接著,把槍口調轉到翰林學士:“遷徙本身有何問題?”
於謙一個正七品敢懟正三品,他一個從七品,懟一個正五品還是敢的,“遷徙是為了國力昌盛,是為了百姓豐衣足食,怎麼本身就有問題了?”
翰林學士冷笑:“隻看結果,不看過程,本官不屑於你爭辯。”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為聖上解憂,才是為人臣子的本分,學士何以說是爭辯?”這位給事中反問。
讀書人就沒嘴笨的,這些個人剛入仕途,正是懷揣夢想,渴望一展抱負的時候,因此十分剛正。
吏部郎中出班道,“問題就是百姓不願遷徙。”
“不願?”於謙再次開口,“是百姓不願,還是郎中不願?”
“於都給事中!”吏部郎中哼道:“本官是在和這位給事中探討。”
他是真不想和於謙對剛了。
給事中則是來了勁兒,“那郎中不妨說說,百姓為何不願?”
“長途跋涉,背井離鄉,如此辛苦,自然不願!”
“辛苦?”給事中反問,“麵朝黃土背朝天不苦?
被富紳地主壓榨不苦?
一年到頭,一刻不停歇,到頭來隻能勉強果腹不苦?”
奪命三連問,問的吏部郎中啞口無言。
吏部員外郎出班反駁,“江南乃富庶之地,若是連他們也苦,那其他地方的百姓還活不活了?”
“不錯。”冷眼旁觀的刑部侍郎總算是逮著了機會,上來就是一頂大帽子,“聖上英明神武,如今我大明四海承平,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怎麼到你嘴裡就成勉強果腹了?”
“我……”這給事中道行淺,一下子就慌了。
這時,殿門口又有一給事中高聲開口:“皇上,臣有本奏!”
“上前答話。”朱棣調整了一下坐姿,撐著下巴繼續吃瓜。
給事中上前,行禮,接著為同僚聲援,“江南百姓總體生活不錯,但並不是所有百姓都過的好,地主家的長工、佃戶,確實過得貧苦。”
都是新科進士,都是給事中,都是北方士子,他自然會力挺同僚,“為臣子者,當把百姓的真實生活上達天聽,而非一味報喜不報憂,坐視百姓生於水火;
侍郎口口聲聲國泰民安,可知民間疾苦?”
“我……”刑部侍郎一滯,哼哼道,“巧言令色,本官不屑與你辯論。”
“到底是誰在巧言令色?!”
倏地一聲吼,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朱棣撐著下巴的手一滑,差點磕著,不滿地掃了於謙一眼。
東昌提督小林子,本想嗬斥於謙莫要咆哮朝堂,但見皇上並未動怒,反而興致勃勃,揚起的拂塵一收,選擇裝聾作啞。
於謙是真的怒了:“侍郎可知民間疾苦?”
“本官……”
“請正麵回答,可知民間疾苦?”於謙一字一頓。
刑部侍郎被於謙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給驚著了,同時,也犯了難。
這咋回答?
說知道,那‘國泰民安’之語就成了欺君,說不知道……那他這個侍郎也當到頭了。
無論他怎麼選,都是錯。
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不選,轉移話題道,“聽於都給事中的口音,想來也是南方人吧?”
“我是南方人,也是大明人,更是大明的臣子。”於謙一身正氣,“大明富有四海,四海之內皆是一家,何故要分南人北人?”
於謙撣了撣官袍,“侍郎的問話,下官已正麵回答,下官的問話,侍郎是不是也該回答了?”
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刑部侍郎身上,有同情,有憐憫,有幸災樂禍……
刑部侍郎都快哭了,這是哪蹦出來的愣頭青?
真是要了命了……刑部侍郎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斟酌著回道,“本官身居高位,著眼的都是朝廷政務;
當然,民間疾苦也時常關注,據本官所知,江南百姓過得還是不錯的,或許有些疏漏,以後本官會在這方麵上多用心。”
他這話不是說給於謙聽的,而是說給朱棣聽的,回答雖然賴皮了點兒,但至少不會被治罪,官位能保住。
於謙難掩鄙夷,不過也懶得再跟他一般見識了,直接問道,“侍郎覺得百姓遷徙,這項國策如何?”
“咳咳…國策本身還是好的。”刑部侍郎是真怕了於謙,硬著頭皮道,“但方法要用對,要照顧到百姓。”
於謙點頭,朝左右問道,“諸位大人以為如何?”
群臣沉默無言,尚書不吭氣,侍郎就是最大的了,侍郎都不敢說話了,誰還敢硬頂?
這時,吃了半天瓜的朱棣起身,“既然眾卿沒有意見,那國策就先定下了,蹇愛卿。”
“臣在!”
朱棣道,“這幾個給事中直言、敢言,皆是可造之才,升任都給事中可妥當?”
“妥當!”
從七品轉正七品,不算躍遷,又是當著百官的麵,這個麵子得給……蹇義拱手道,“臣下朝後就辦。”
朱棣點點頭,又深深看了於謙一眼,卻沒說獎賞他的話,“散朝,眾卿有奏本的話,留折待閱吧!”
頓了頓,“以後六科都給事中上朝,可入大殿。”
不待群臣有所反應,朱棣已走下玉階,從一旁的禦道出了大殿。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官照例行禮,南方官員內心五味雜陳,充滿氣苦。
這次,皇帝遵從規則,但他們還是敗了,而且是敗在了他們擅長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