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寺。
道衍日常做著功課,十分虔誠,木魚敲地很有節奏,並未因李青到來而中斷。
李青也沒有打斷,找了張蒲團坐下,等著道衍完事兒。
一刻鐘後,木魚停下,道衍笑問,“今兒怎麼有閒來這兒啊?”
“皇上說你病了,讓我來給你看病。”李青道,“既然身體不適,還是不要做功課了,好好歇養才是。”
“年紀大了,生病很正常。”道衍不以為意,“做功課習慣了,一天不做,念頭就不通達。”
李青笑了笑,望聞問切一番,開了副藥方。
“早晚各一次,飯後服用。”
“多謝永青侯。”道衍收起藥方,笑道:“永青侯醫術高超,卻也沒有恢複容貌的手段嗎?”
“你這人……”李青沒好氣道,“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好心給你看病,你卻揭我傷疤?”
道衍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永青侯似乎和彆人不一樣。”
“每個人都不一樣。”李青打岔道,“就拿你來說,都快八十了身子骨還挺硬朗,估摸著再活幾年不成問題。”
道衍:“……”
頓了頓,“貧僧擅長陰陽術數,可以通過麵相推算人命格,永青侯可願讓貧僧給你算算?”
想讓我摘下頭套,想屁吃……李青道:“大師既然能掐會算,不如算算大明國運。”
“算國運?”
道衍怔了一下,旋即笑道,“這個還用算嗎?”
“什麼意思?”
“曆朝以來,王朝都不過三百年,大明又豈能免俗?”道衍道,“若說大明國運運勢,那現在就是最高點,永樂一朝之後,國力定然會衰弱,並且持續衰弱……”
李青沉默片刻,辯駁道,“若下一任國君,下下一任國君如當今皇上這般,國力依然可以保持鼎盛。”
“國力持續鼎盛,民力受不了啊!”道衍歎道,“當今皇上英明神武,是少有的聖君,但大明經不起第二個這樣的聖君,至少短時間不行;
而時間一長,後繼之君即便有這個心,也無法做到皇上這般。”
“時也,命也。”道衍無奈道,“大勢不可違啊!”
李青輕歎,問道:“大師以為所謂大勢,應在何處。”
“天、地、人!”
“太玄乎了。”李青道,“具體呢。”
道衍起身道,“去偏殿說吧。”
“嗯,好。”
老和尚還是有兩把刷子的,李青也想聽聽老和尚口中的大勢,和自己的理解有何區彆。
兩人來到偏殿,李青特意拴上門,示意道衍:暢所欲言,出的你口,入得我耳。
如此,道衍也沒了顧忌,問道,“你想先聽哪個?”
“天。”
李青雖然是個道士,但他不相信天地大道,作為二十一世紀的三好青年,他隻相信科學。
“天道運行……”
“彆扯這些沒用的。”李青打斷道,“咱就說有理有據的東西,而不是講佛道玄學。”
“嗬嗬……永青侯也是個實在人。”道衍點頭,“那咱們就從商末周初開始說吧。”
李青無語:“你咋不從三皇五帝呢?”
“時間太久遠了,史料沒有參考價值。”道衍搖了搖頭,“你還要不要聽?”
“呃……你說。”
道衍道,“貧僧熟讀經史,看過許多關於那個時間段的史料,據載,那個時期,天地冰封,萬物蕭索……
雖然曆史有誇大成分,但當時肯定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極寒,這個應該不會有錯,百姓看天吃飯,地裡沒有收成,隻能造反。”
頓了頓,“漢末三國時期,史料再一次記載了這種極寒天氣,而且這種天氣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
它會持續相當長的時間,不會瞬間恢複,而是一點點變好,在此過程中,人口減員之多,簡直恐怖至極;
莫以為人口的銳減,都是打仗造成的,天災才是罪魁禍首。”
道衍抿了口茶,繼續道,“唐末、五代十國、宋初,這個時間節點,再次出現了嚴寒天氣,所造成的影響……唉!
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這種極寒,你覺得這是巧合嗎?”
不待李青回答,道衍又道,“根據貧僧推算,最遲二百年,這種天氣還會如約而至,絕非人力能改變。”
李青沉默良久,又問:“地呢?”
“土地兼並唄。”道衍攤了攤手,“土地兼並曆朝都有,但曆朝都無法改變,避免;
是當權者不想嗎?
不,是不能!
皇帝也是人,個人是無法做到治理天下的,皇帝管百姓,需要官僚代理。
官僚沒有權勢便管不住百姓,皇帝就要賦予官僚權勢、特權。
但官僚也是人,人皆有私心,他們除了為皇帝謀利外,還會為自己、為家族謀利。
於是,官僚便會依仗權勢,來兼並土地,這也是為何曆朝以來,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根源所在。”
李青籲了口氣:“說說人吧!”
道衍說得口渴,一口氣飲儘杯中茶,這才繼續道:“先說百姓吧!
如果把大明所有的財富,比做一張大餅,那從上到下,一層一層分下去,到了百姓手裡,就隻剩一點兒碎餅渣了,現在大明還年輕,吏治相對清明,加上有前朝末期做比較,所以他們不會亂,
但,隨著人性的貪婪,國君更替之中對官員的約束下降,從上到下的層層盤剝會變本加厲,當百姓的利益,不斷被自上而下壓縮到極限後,他們必反!”
李青點頭,這些他也有所明悟,但道衍說的更透徹。
“大師高見。”
“嗬嗬……”道衍笑笑,“說完了百姓,再說說官吧!”
“自古文武不兩立,可以說,自王朝建立之日起,文臣武將的矛盾就開始了;
文武之爭,說白了,就是權勢之爭,也作利益之爭。
江山是武將們打下來的,所以在建國之初,文臣大多不是武將對手,但這種情況並不會持續多久。
因為治理天下,需要文臣!
當此時也,文官必和武將爭權奪勢,當然,武將也會反擊,但隨著開國功臣的逝去,他們的影響力會嚴重下滑;
在此期間,如果武將豁得出去,便會造成大動亂,如果沒有,那麼武將集團必須做出妥協。
而作為皇帝,是絕對不會讓武將豁出去的,因此,曆朝以來,文武之爭,都是以文臣勝利而告終。”
道衍長長籲了口氣,笑道:“以上種種,便是貧僧對天、地、人的詮釋,永青侯以為然否?”
李青苦笑點頭:“大師高見。”
道衍把所謂的大勢,講得尤為透徹,可正因為透徹,才更讓人絕望。
至此,李青總算徹底明悟了師父的話:大勢不可逆,需順勢而為。
……
兩人聊了許久,期間,李青請教了很多問題,道衍是一個智者,基本都能解答。
在此過程中,道衍對李青也驚為天人,因為李青的很多理論,雖然太理想化,根本無法實施,卻異常驚豔。
一直到暮色降臨,李青才結束話題。
道衍歎道:“若有一天王朝覆滅,當新的王朝建立,重新製定秩序之時,永青侯的這些理論,未嘗不能實施。”
李青怔了一下,輕輕點頭,隨即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李青獲益匪淺。”
“永青侯客氣。”道衍也跟著笑道,“其實也不用悲觀,這個世界一直如此,都是在從好變壞,從壞變好。”
“阿彌陀佛。”道衍打了個佛號,來一句很有很有哲理的話,做結束語:“它會好,也會壞,它會壞,就會好;
四季交替,王朝更迭,反反複複,無窮儘也。”
……
翌日。
李青去見了三寶。
這些年三寶一直在海上漂泊,每次回來都會立即忙著第二次出海,這次,朱棣給他放了半年的假。
朱棣嘴上說著心疼三寶,實際上是欲擴大規模,讓三寶再督造些艦船。
多年的風吹日曬,讓三寶看起來老了許多,剛四十歲的他,看著跟五十歲似的。
三寶將他迎進客堂,讓下人備上酒菜,二人吃喝敘舊。
李青舉杯笑道:“三寶你這一番功績,必將名垂史冊。”
“都是皇上雄才大略。”三寶舉杯和他碰了一下,矜持道,“換了旁人,不見得比我差。”
“哎?功就是功,何須妄自菲薄。”李青飲儘杯中酒,笑道,“海上生活如何?”
“大海波瀾壯闊,浩瀚無垠,百看不厭啊!”三寶放下酒杯,“先生若有機會,三寶真想帶你去看看。”
李青苦笑:“怕是沒這個機會了,皇上恨不得讓我天天乾活,才不會讓我去呢。”
他也沒想著出海,抽不開身是一,主要還是出海一趟得兩年多,太耗時間了。
他的時間多,但三女不一樣。
“說說海上的事兒吧。”李青笑道。
“這可就多了。”說到這個,三寶來了勁兒,“通商貿易太過枯燥,給先生說說打海盜吧。”
李青點頭,“海上的海盜多嗎?”
“去那麼多國家,哪能一直風平浪靜啊。”三寶笑道,“除了打海盜,我還要代表大明,幫著小國調解爭端,宣揚國威的同時,還要促進各國和平,可不光是貿易。”
……
三寶孜孜不倦地說著打海盜,以及與各國交流中發生的趣事兒。
他說的興致勃勃,李青聽的興致勃勃。
一場酒,二人喝了兩個時辰才結束。
三寶遺憾道:“真想帶先生、太子去海上,分享三寶的所見所聞,讓你們也看看海洋遼闊,那等壯觀景象,非言語能夠表述。”
“以後總有機會。”李青笑笑。
——
朝堂風平浪靜,老大乾活,老二挑老大毛病,朱棣統籌全局。
爭嫡依舊在繼續,但都是在朱棣製定的規則中進行博弈,建都、通運河的工程也進行的有條不紊。
李青見有他沒他沒區彆,便向朱棣請了個假。
其實,朱棣開始是拒絕的,後來李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朱棣就同意了。
他這次請假,不是為了帶著三女遊山玩水,而是想去之前的道觀,看看師父在不在。
距離朱棣進京已經十年了,十年來,師父張邋遢一次麵都沒露過。
李青想老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