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滿臉欣喜的謝斯南帶回了好消息。
“義父,我們複合了。”他臉頰泛紅,“嘿嘿,終於複合了。”
他回來的時候正是黃昏。
賀明光正坐在窗前,望著遠處樓宇間的落日,隨意點頭:“恭喜了。”
“要不是您指點我,我還沒有發現我以前居然做得那麼糟糕。”陷入愛情的謝斯南像一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我以前真的太失職了。都是我沒有給她提供足夠的安全感,才會導致她一直對我們這段感情沒有自信……”
賀明光回首看著滔滔不絕的他,好像看到了多年前那個癡纏著在禹喬身邊的自己。
“我約了她今晚一起吃燭光晚餐,”謝斯南離開了書房,一下子又拎著好幾套衣服給賀明光看,“義父,你覺得我該穿哪一套?”
賀明光認真對比了一下,又谘詢了謝斯南女友的喜好,很快就挑選了出來。
離約定的時間還很早,一切準備就緒的謝斯南在書房裡緊張地走來走去。
“複合後的第一次約會,”他愁眉苦臉道,“我還是有點小緊張。”
“你怕什麼?”賀明光執扇一笑,“怕第四次被分手嗎?”
“嗯。”謝斯南懨懨道。
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謝斯南看向了掛在牆上的《神女遊園圖》,好奇問:“義父,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既然你可以從漫畫裡出來,那我義母呢?她怎麼從來沒有出來過?”
賀明光的唇角並未落下。
他在夕陽下微笑:“她離開了。”
謝斯南這下連緊張的情緒也沒有了,全成了疑惑:“不對啊。什麼叫‘她離開了’?你是畫中人,她也是畫中人,為什麼你沒有消失,但她卻消失了?她能去哪裡?”
賀明光噗嗤了一聲,用展開的折扇擋臉笑:“這是一個秘密。”
謝斯南忽然能理解為什麼賀明光會反反複複地一直看著《蒼穹之下》了。
折扇下,賀明光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愛是有很多種樣子的。愛是陪伴,是助她成長,也是放手。她是自由的,她要離開,我送她離開。就是這樣,很簡單。”
真的有這麼簡單嗎?
謝斯南看著將臉藏於扇下的賀明光,莫名感覺到了一種悲哀。
“時間快到了,我先走了。”他選擇離開,將這片小天地留給了賀明光。
直到沒有聽到腳步聲了,賀明光才將那柄遮麵的扇緩緩放下。
落日餘暉之下,不變的笑容成了一張被水浸濕的麵巾紙,薄薄地鋪在他的五官上。
那個為什麼他沒有消失,禹喬卻消失的問題,他已經想了兩萬多個日月。
禹喬是在第11040個落日出現時提出的離開。
她說,隻要將馬良筆掰斷,她就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了。
曾經的賀明光以為他和禹喬隔著的隻是生命長度的問題,到了那天他才隱約明白他和禹喬隔著的是好幾個世界。
曾經他以為他所處的世界是真實的,但後麵他才發現他所處的隻是由人創造出來的漫畫世界。他又以為從漫畫中出來的現實世界是真實的,但禹喬的離開卻又告訴他,這個世界的外麵還有一個世界。
賀明光閉了閉眼,眼前朦朧,但仍然可以隱約看見落日的顏色。
這是他看到的第36500個落日。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創造出他的人。
死後重生,他滿心都是歡喜。
禹喬說,他能借著馬良筆與畫而重生,都是那位王梣的功勞。
賀明光去見了王梣。
重獲新生的他對那位與他有些相似的畫手表達了感謝,但那位畫手卻說了一句這樣的話。
他說:“你以為你的重獲新生是我對你的祝福嗎?不,這是我對你的詛咒,這個詛咒的名字叫‘永生’。”
當時的賀明光被幸福衝昏了頭,直到禹喬離開後,他才終於明白了這句話。
長久的生命原來真的是一種詛咒。
“喬喬,你說的沒錯,”即便眼前朦朧不清,賀明光還是努力去看那輪緩緩下墜的落日,努力地擠出了一絲笑,“原來,落日真的都是同一個樣子的。”
他的妻子走了,他對生活和生命的熱愛也消散了,他有的隻有長久的生命和那一幅畫。
“你知道嗎?”賀明光摸上了擺放在書桌上的破舊漫畫,撫摸著漫畫中一身紅衣的女孩,語氣哽咽,“我的愛沒有老,但我的心卻先一步老了。”
“我甚至有些慶幸,慶幸你先離開了。如果你看到現在的我,一定很失望吧。”
“那個說要帶你看遍生活所有美好的人現在卻再也發現不了那些美好的瞬間了。對不起,賀明光的光已經熄滅了。沒有賀明明了,也沒有賀光光了,這裡隻有一個樣貌不改的老東西還在這裡苟延殘喘。”
在遇見禹喬之間,賀明光都是孤獨的。
他曾經因為貪戀愛情而選擇了生,而生的代價就是孤獨卷土重來。
如果還有機會可以讓他再一次選擇,他還會選擇生嗎?
“我會。”賀明光抬手,摸了摸自己潮濕的臉,笑著回答道。
至少咀嚼孤獨的時候,他的腦海中還有11040話的劇情供他反複翻閱。
現實中的漫畫會被書蠹啃食,書頁會泛黃,色彩會淡化,但他腦海中這11040話的長篇漫畫卻始終色彩鮮亮,初見時那被風吹拂的茜色長裙依舊鮮明得像昨日才發生的事情,好像隻要他一回首,他的戀人又將舉著寶劍從畫中走出。
“喬喬,我今天又撮合了一對有情人。賀明光是不是最棒的月老啊?隻是這個月老有點私心,屬於禹喬的那根紅線,他要一直牽著。”他唇角眉梢都是笑。
“牽你個大頭鬼啊!是又不是有病啊?”他翻了一個白眼,臉上寫滿了“無語”。
“對,我有病,這個病叫相思。”他故作玄虛道。
……
說著說著,淚還是不由自主地掉落下來。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賀明光的唇角牽起了一抹笑,“我們今晚吃一碗淋上了桂花蜜的紅豆年糕湯怎麼樣?”
夜風撥動書頁,簌簌聲響中無人回應。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南歌子詞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