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這一句諺語用來形容太湖城再合適不過。
太湖城地處位置偏僻,境內多山川丘陵,以至農牧業貧乏,又無礦產資源等牟利產業,故而在前朝時期一直較為窮困。
但是自蘇翰林登基稱帝後,太湖城就搖身一變,飛上枝頭成了鳳凰。每年非但無需向帝國上繳賦稅不說,國庫反會下撥大量金銀錢糧,讓本不富裕的太湖城一下膀大腰圓起來。
城牆建得巍峨高大,道路修得四通八達,房屋砌得寬敞明亮——
要說旱災對南境哪個城造成的災害最小,非太湖城莫屬,因為百姓家家都有存糧,隻要不是懶漢人家,家裡糧垛都裝得滿滿的,若能勒緊褲腰帶省著吃,吃兩三年都不成問題。
官員也都大有作為,旱災初現端倪就警覺起來,全境興修堤壩蓄水屯水,旱災甫一顯露凶相,當機立斷下令停止農田灌溉,棄田保水。
沒彆的,縣府州城的官家糧倉都裝得滿滿的,官員們心裡有底氣,便是一年不種地也餓不死百姓,但是一年沒水喝,絕對是一場天大的災難。
事實證明太湖城官員的決斷極為明智,救了太湖城萬千百姓的性命。
旱災至今,太湖城百姓的飲水從未斷過,儘管一個人一天隻能領到一碗清水,但人都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百姓們雖有憂慮,但仍然安穩過著日子,沒人鬨騰,更沒人造反,因為大家心裡都有盼頭,官家的作為也讓他們有信心熬過這場旱災。
說到底還是因為家裡有糧心裡不慌。
“若大禹每一戶人家都能似太湖城百姓這般安居樂業,那將是怎樣一片盛世江山?”
“若百姓人人吃飽穿暖,倉有餘糧,手有銀錢,朕何愁江山不穩?”
“可惜啊可惜,這萬家燈火不過是夢幻泡影,是靠朕每年撥糧撥款堆砌出來的,一旦朕停了它的糧款,恢複它的稅收,無需幾年它就會被打回原形。”
“哎,難道天下窮苦百姓就活該世世受苦受難,就活該世世饑腸轆轆,就不能過一過頓頓有米有麵,頓頓有魚有肉的安樂生活嗎?”
蘇翰林站在太湖城的城牆上,望著城內的萬家燈火,感慨連連。
一身粗布麻衣的他,看上去無甚特彆之處。
若穿著這一身打扮走在大街上,頂多會有人多看他兩眼,覺得這個白發蒼蒼的消瘦老頭頗有幾分威勢,好奇心重的人,或許還會猜測一下他的身份。
僅此而已。
蘇皇大帝,走下龍椅,脫下龍袍,換上粗布麻衣,就是一個頗有幾分威勢的老頭。
他的個頭比站在一旁的蘇翰舉略高半頭,身體格外清瘦,皮膚暗淡粗糙,須發蒼白,臉上褶皺又多又深,眼窩凹陷,目光略有幾分渾濁,臉相因太過清瘦塌了下去。
他的身上透著一股子死氣。
“大哥,你已經做得夠多夠好了。放下吧,安享兩年清福。你看你,這都操勞成什麼樣子了?”蘇翰舉站在蘇翰林身旁心疼關切道。
“嗬,你還好意思說。”蘇翰林嗤鼻冷笑,道:“讓你去帝都陪我聊天解悶,你去過嗎?到頭來還得老子拖著半死殘軀大老遠跑來看你。”
“那不是怕給大哥你添麻煩嘛。”蘇翰舉摸摸鼻子乾笑道。
“添個屁麻煩,誰愛說就讓誰說去,他們說累了說煩了,自然就閉嘴了。”蘇翰林沒好氣地說道。
“翰舉,你說——”
“嗯?”
“像這樣的盛世繁華真不可能實現嗎?”蘇翰林指著萬家燈火問道:
“帝國這麼大一個龐然大物,竟然需要社會最底層的窮苦百姓扛著前行,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可笑又可悲的事嗎?真就沒有辦法免除百姓賦稅,讓老百姓過上安穩富裕的生活嗎?不說天天大魚大肉,可三五天吃一頓不算過分吧?”
蘇翰舉皺眉,道:“沒有賦稅就沒有銀錢,沒有銀錢帝國如何養兵養馬?如何修渠鋪路?如何賑災放糧?沒錢甚至都發不起官員的俸祿,官員沒俸祿,吃不飽肚子,那不就都回家種地去了?”
“所以得變,從根上變,廢除這個破舊不合理的製度,建立一個真正為老百姓好的新製度。”蘇翰林渾濁的眼眶裡猛然亮了起來。
“怎麼廢除?如何建立?”蘇翰舉好奇問道。
蘇翰林沉默,沒有回答蘇翰舉的問題。
因為這是一個極其複雜的問題,他足足耗費三十多年時間才琢磨出一條不知道能不能成的道路。
隻可惜他的生命已經走到儘頭,沒有時間去驗證這條道路的可行性,隻能把這一重任交給下一任帝王去實踐,他能做的就是在死之前儘可能的為其鏟除障礙。
“蘇陽的事我聽說了。”沉默許久,蘇翰林突然開口說道。
“我教子無方,孽子蘇陽辱沒蘇家聲譽,令列祖列宗蒙羞,請大哥嚴懲!”蘇翰舉羞愧難當道。
“我賜給張小卒一支天子令箭,讓那小子放心去報仇。”蘇翰林說道。
“讓人家報仇是應該的,蘇陽死在張小卒手裡也是罪有應得。”蘇翰舉說道。
儘管知道蘇陽死有餘辜,可就這麼談論著他的生死,蘇翰舉心裡還是難以抑製的悲傷難過,不能釋懷。
蘇陽畢竟是他兒子,虎毒尚且還不食子呢。
“但也等於給了蘇陽一個活命的機會。”蘇翰林又道。
“怎麼說?”蘇翰舉皺眉。
“我給張小卒和牛大娃報仇的機會,若他們大仇得報,則蘇陽罪有應得。若他們報仇不成反被蘇陽所斬,那這個血海深仇也就隨著他二人命隕而消失,蘇陽所做的惡行也就隨著他二人命隕而不為人知,屆時我會把蘇陽帶去帝都,讓他老老實實過完此生。”蘇翰林說道。
“這麼做未免對張小卒二人不公。”蘇翰舉道。
“這個世界本就不公平。”蘇翰林道。
望著麵前旺烈燃燒的篝火,回想著戚喲喲在耳畔的低語,張小卒不禁搖頭苦笑。
他還以為龍椅上那位真的那麼聖明,願意為柳家村慘死的百姓申冤做主,原來不過是惺惺作態,畫個又大又圓又好看的餅給他而已。
並且畫的還是一張鐵餅,一口咬下去,不小心就會硌掉滿口牙,甚至可能搭上小命。
什麼老王爺年事已高,讓他老人家安靜的走,原來真正的用意是讓他們不要到處張揚蘇陽的惡行。
說白了就是,報仇你倆安靜的去報就行了,不要告訴其他人。
蘇陽會乖乖受戮嗎?
肯定不會。
那麼也就是說他和牛大娃若是被蘇陽殺了,就不會再有人找蘇陽報仇,沒人找蘇陽報仇,這件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張小卒心中窩火,若不是戚喲喲點破說給他聽,他到現在還抱著鐵餅樂嗬呢。
他心裡抑不住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想拿鞋底抽蘇翰林的嘴,啪啪給他兩鞋底,看他能不能一兩句話把事說利索咯,非要帶彎藏溝的,有意思嗎?
啪!
一根骨頭突然橫空飛來,精準地砸在張小卒腦袋上,把他身體砸得橫飛出去,在地上滾了十多圈才停下來。
張小卒神色平靜地爬起身,拍打掉身上的泥土。
這樣的襲擊他已經習慣了。
離開撫州城的這一路上,羅刹一直樂此不疲,打他罵他羞辱他,就想看他氣急敗壞,卻又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樣子。
剛開始他確實憤怒無比,幾近瞪裂眼珠,咬碎鋼牙,不顧一切地和羅刹拚命,但換回來的是羅刹更加無情的羞辱和嘲諷。
漸漸的他便平靜了下來,無論羅刹怎麼打他羞辱他,他都強壓怒氣不在臉上表露出來,不去自討苦吃,不去自取其辱。
他不得不承認,羅刹的強大讓他倍感無力。他誇口會找到機會複仇,但是在絕對強大的實力麵前,這樣的機會實在太難找到。
“小子,你不是說要找機會殺我嗎?你怎麼不在烤肉裡下毒?給你機會你都抓不住,太廢了!”羅刹的譏笑聲遠遠傳來。
他剛才故意拿出肉吩咐張小卒烤熟,好給張小卒下毒毒死他的機會,然後他會在張小卒偷瞄下吃下下毒的肉,最後口吐白沫死在張小卒麵前。
當張小卒以為大仇得報喜極而泣時,他會拍拍屁股沒事人一樣的站起來,狠狠地戲謔張小卒一番,看他氣急敗壞、惱羞成怒的糗樣。
他承認這是非常無聊的低級趣味,可是用來捉弄張小卒,他一點也不覺得無聊,因為張小卒倔強而又冷酷的眼神,激起了他的征服欲。
張小卒像一匹桀驁難馴的野馬,而他想馴服這頭野馬,讓張小卒臣服在他的腳下。
如此一來,等張小卒加入六扇門後,就能為他所用。
但是張小卒這匹野馬好像不容易馴服,並且張小卒每次用那種隱忍的平淡目光看他時,他都會抑不住生出心悸感,讓他很不舒服。
另外,張小卒對他的諸般羞辱表現得越來越平靜,亦讓他不舒服。
就像現在,他拿骨頭把張小卒砸出數丈遠,還言語譏諷挑釁,但張小卒自始至終一聲未吭,甚至都沒看他一眼,當他空氣一般。
他正要發怒,給張小卒來點狠的,遠處的夜幕裡突然傳來腳步聲。
擦擦擦——
沒有蟲鳴獸吼的寂靜夜裡,空蕩的腳步聲隔老遠就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