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神話中,正義女神朱斯提提亞左手舉天平,右手持利劍——如果揮劍時沒有法,就是純粹的暴力,如果執行法律時沒有劍,就毫無威懾力。同時,她必須蒙住雙眼,不偏袒任何一方——象征絕對的公平與正義。
一個黑邦,好意思稱公平和正義?
“沒興趣。”
她的目光往下,瞥到了肌肉男手裡捧著的那套衣裳,上衣口袋的位置,掛著一個標牌——110。
肌肉男聳了聳肩膀:“看來你對**官還是不夠了解。”
章馳挑了挑眉。
肌肉男指了指她的手背:“你難道沒有發現,這一周隻有你一個紅章被人襲擊嗎?”
章馳:“怎麼?也跟你們**官有關?”
肌肉男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工作日對我們紅章來說非常不友好。不過,你應該已經發現其中的漏洞了。”
章馳:“什麼漏洞?”
肌肉男笑了笑:“你不知道?那你為什麼總往人堆裡鑽?”
章馳:“……”
肌肉男:“脫落的識彆章隻有通過手環認證才能夠完成積分轉賬。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的獵物拱手讓人。更不可能給彆人作嫁衣。大家都想單獨把你拿下。”
如果紅章在人群當中被殺死,那麼積分會歸屬給誰呢?如果一個人在殺紅章時用儘了體力,那麼識彆章脫落的時候,還搶得過其他的旁觀者嗎?
“對我們來說,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跟人群待在一起。”
章馳:“你還是沒有說,為什麼這一周隻有我被襲擊。”
肌肉男:“因為你沒有組織。”
章馳:“……”
肌肉男:“紅章不能在工作日襲擊其他犯人,隻要能夠在結算日之前殺掉紅章,也不會遭到紅章的報仇。所以,如果他們確信在你死後,有一個幫你報仇的組織,結局會是什麼呢?”
“沒有人會輕易動你。積分結算隻能在星期天,即使他在周一攢夠了出獄的分數,也必須等到星期天,保證自己在9點之前有命完成結算。”
章馳:“聽上去,你們還是一個溫暖的大家庭嘛。”
肌肉男不置可否。
章馳:“這就是你們其他紅章沒有遭到襲擊的原因?你們紅章都是**官的人?”
肌肉男:“這倒不是。”
他伸手指向往正往食堂門口走去的一列人:“還有猛虎的人。”
章馳:“猛虎?”
肌肉男:“這裡一共1個紅章,8個是猛虎的人,1個是我們**官的人。你是新來的。”
章馳:“……你彆告訴我,你們在這裡還要爭地盤?”
肌肉男攤了攤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況且,這跟地盤無關。這裡的製度本身就不可能讓所有人和平共處。”
“總有人要犧牲。”
“你應該感到幸運。這裡想歸順**官的人很多。不是誰都有這個運氣。這年頭找個保護傘很難的。”
章馳瞥了一眼過道上的人:“你們來拉攏我,是不想我去猛虎那邊吧?”
肌肉男笑了笑:“你也可以選猛虎。這樣我們就是對手了。”頓了頓,“上一個住你房間的紅章,就是猛虎的人。”
章馳:“你在要挾我?”
肌肉男:“沒有,隻是幫你分析而已。你想選誰都可以,我也隻是幫人傳話。”
章馳:“你幫誰傳話?”
肌肉男:“這個你就不用知道了。”
“很抱歉。我誰都不想選。”章馳轉身要走,“我習慣獨來獨往。”
“這裡沒有人可以獨來獨往。紅章,要麼選**官,要麼選猛虎。你誰都不想選,那麼**官和猛虎都會是你的敵人。”肌肉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選一個組織,你會少掉一半的敵人——我們從不對自己人下手。”
章馳沒有回頭。
吃完飯,已經沒有時間回宿舍休息了。下午在編織工坊的人並不多,可能是因為下午的雨已經很小了,也可能是因為想要去礦洞補分的人很多。她奔向編織工坊,剛好在1:8分完成打卡。
進門的時候,她碰見了周柯,周柯隻瞥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匆匆就進了工坊。
經過幾天的練習,章馳的編織技術有了很大的進步。
她已經能在一小時之內編完兩個泰迪熊了。
轉過頭,她發現肌肉男就在她右後方不遠,麵前一個操作台,上頭放了三個編織的兔子玩偶,他手上正穿著針,即使是最粗的編織專用針,在他手裡也跟繡花針一樣大小,很難想象這樣一雙粗糲的大手,做起兔子玩偶來遊刃有餘。
他在這裡待了多久呢?
章馳在心裡叩問。
中途,章馳去了一趟茶水間。去的時候人不少——大概三個,接完水出來的時候,有人靠在連接茶水間和走廊的牆上,一隻腳搭住另一隻腳,右手手指在背後牆上百無聊賴地點著,顯然,他不是來接水的。看見章馳出來,他走了過去。
“08?”
章馳捏緊水杯抬起頭,看見他胸前的標牌——888。
真吉利。
章馳:“有事?”
888:“**官的人找過你了?”
章馳:“怎麼?”
888:“沒什麼,給你提個醒。上個月死的藍章和紅章,全是**官的人。”
章馳想了想說:“你是猛虎的人?”
888:“我是猛虎的老大。”
888笑了笑,堆起滿臉褶子:“怎麼樣,是不是很有誠意?”
“**官的人每次都這樣,從來叫110這種小囉囉出麵。裝逼。真以為自己還在三金市呢。你知道他們老大是誰嗎?一個藍章。他們不講實力,講血統。全是關係戶。新進去的都得給人當牛做馬。”
章馳皺了皺眉。
888聲音放低,表情有些不懷好意:“而且,他們殺自己人。”
章馳神情微動。
888很敏銳地捕捉到,臉上笑容擴大:“你來我們這裡,大家平起平坐。”
章馳:“說完了嗎?”
888:“……什麼?”
章馳:“說完了讓讓。”
章馳越過888伸出的腿,趁著888愣神的瞬間,大步流星走向了自己的工位。
點準時下班,所有人開始收拾桌麵,肌肉男走了過來。
“888找你了?”肌肉男說。
章馳將紐扣依次放進抽屜,抬頭瞥了他一眼,低下頭,接著收拾起了彩筆和針線。
“他是不是告訴你我們殺自己人?”肌肉男說。
章馳拿著針線包的手一頓。
有一瞬間,章馳覺得自己來到了人才市場。兩個hr不斷的報價和拉踩同行。並且對彼此的競價套路了如指掌。
肌肉男說:“他也隻會這一套了。猛虎要什麼沒什麼。他們收留的都是社會垃圾。”
“一些沒有規矩的人。我們不對自己人動手,隻是鏟除不守規矩的人。強|奸、虐童、對自己人動手的——我們是□□,不是混混。”
“我們為利益鋌而走險,但也有底線。”
章馳:“……”
肌肉男皺眉看章馳:“你覺得嘲諷?”
章馳:“我說了,我誰都不想加入。”
章馳將抽屜拉緊,吹了吹桌子上的灰,站起身。肌肉男一手撐上桌子,整個人好似一堵肉牆,不偏不倚地將她的去路堵住。
“理由。”
章馳抬起頭,這個角度她甚至能夠清晰地看見肌肉男的胡須渣:“我從來不跟罪犯做交易。”
肌肉男:“……”
他表情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以為你是什麼,正義使者嗎?”
“清清白白的人不會到這裡來。”肌肉男說,“你是紅章。你犯的罪重過這裡90%的人。怎麼,你一被抓,就洗心革麵要重新做人了?”
章馳不置可否。
肌肉男偏過頭,手指向門口正排隊依次通過金屬檢測儀的人群——為了確保沒有任何人從工作場所帶走任何物品,每個犯人離開時都必須經過掃描,順著他的手指,章馳看見了一個熟人。
周柯。
“跟你一起的那個333。你知道他為什麼現在不搭理你了嗎?他的室友是猛虎的人,他賣屁股搭上了線。他找到靠山了。他有組織,你沒有,他瞧不上你了。”
章馳微微蹙眉。
肌肉男:“在這裡麵,沒有朋友,隻有利益。沒有人靠,不管你是藍章、綠章、紅章,你都隻是個靶子。沒有人想跟一個靶子為伍。”
“你應該珍惜。幸好你還有點本事。被我們看上。”
肌肉男蔑她一眼:“猛虎的人要搶你,你不會就覺得自個是個香餑餑了吧?”
“這裡所有人犯人都想加入組織。特立獨行不會顯得你有本事,隻會讓你死得更快。”
“你話真多。”章馳繞過肌肉男鑽出座位。
肌肉男臉色不大好看,看著章馳的背影,最後,突然笑了一下。
“行。至少你不會去猛虎那邊。一個1000分的紅章。對我們來說也是個不錯的交易。”
什麼都不選,也就是沒有人會成為她的靠山。殺死她沒有任何代價。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毫無顧忌。
章馳腳步一頓。
肌肉男的聲音繼續在背後響起:“希望你能活過結算日。”
編織工坊離食堂大概有十分鐘的步行距離。犯人們走得很快,一旦下班,沒有人願意再多待一秒——這裡又沒有老板,當顯眼包也不會升職。
章馳故意走得很慢,等到所有人都把她超過,再慢慢跟上隊伍的行進速度。下午的雨已經小了很多,到五點鐘,地麵已經乾淨了,編織工坊又是室內作業,從編織工坊過去的犯人不需要再去淋浴間清理。等確認所有人都去了打飯的隊伍,章馳轉過頭摸去了淋浴間。
農田和礦洞離食堂很遠,這兩個地點的犯人趕過來還有一定時間,淋浴間內空空如也。
她跑到單人淋浴間,一個一個將裡麵的門打開、關上,確認沒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之後,鑽進了最後一間淋浴間,反鎖上門,手攀上了嵌在牆上的壁掛式金屬香皂盒。
香皂盒由四顆螺絲固定,兩顆在左邊,兩顆在右邊,都是上下角的位置。章馳手指發力,按壓在她指腹的左上角螺絲在瞬間發熱,輕輕一抽,些微變形的螺絲就掉進了她手中。
章馳將螺絲揣進兜裡,往後退了一步,抵到門板的位置,正對著淋雨的噴頭和平行的香皂盒,打量片刻,又走上前取出香皂盒右上角的螺絲,在手心中融成兩節,一節是螺帽,一節是尾巴,釘入牆的螺絲非常長,即使分作兩半,一邊也有小指指甲蓋的長度。
她將螺帽旋轉回原位,剩下的那一節尾巴在掌心按壓出一個扁扁的圓頭,跟螺帽差不多的大小,接著從兜裡掏出之前取出的螺絲,用尾部的小尖在圓頭中心位置刻出一個五角——所有的螺絲都是五角。
人工打磨跟機器始終有些出入,章馳將打磨好的半截螺絲放在金屬皂盒左上角的空缺處,後退一步——幸好,隔遠了看,就是一個大點套小點,幾乎看不出任何差距。
重新做好的半截螺絲尾部太小,沒有任何支撐力,根本不可能在牆上掛住,章馳將假螺帽放進孔洞後直接用手按住螺帽的邊緣,一點點將螺帽跟香皂盒融合在一起。三個——準確的說是兩個半螺絲已經完全夠支撐一塊香皂的重量,這一個變成皂盒一部分的假螺帽沒有任何突兀之處。
門外傳來稀稀落落的腳步聲。
手擰金屬非常耗費體力,做完這些,章馳已經滿頭大汗。她將偷來的螺絲裝進兜裡,擰開門正要出去,身子一頓——
洗完澡出來,地不應該是乾的。
從礦洞和農田過來的犯人挨個進門,水聲接二連三地墜地。
章馳取下淋雨噴頭,打開水龍頭,將地麵淋濕,又拿出肥皂搓了搓手,香味四溢,再將皂盒,隔板,到她身高位置的所有地方都用水淋了個透,關上龍頭,出門,一氣嗬成。
吃完飯,章馳立刻回了宿舍。鎖緊門,坐到床上——獄室的桌子都是正對著房門中央,從門口透風的小洞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她背抵在牆上,坐在靠門的那一側床頭,剛才進宿舍的時候她墊腳看過,這裡是完全的死角。雖然通常情況下,獄警都隻會在10點鐘出現在宿舍樓,但保險一點總是好的——而且,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除了獄警以外的人出現。
章馳掏出螺絲夾在兩手掌心,用力搓開。五分鐘後,搓出了一根長過手掌的單頭針,比一般的針粗,比編織針細一點,一頭是五角螺絲的頭,另一頭是非常尖銳的針尖,章馳翻開床頭的《積分講義》,拿著“螺絲針”在編者“周宇”的名字上用力往下一戳。
頃刻之間穿透半邊講義。
章馳收起針,蹲下身,用力從地上抬起單人床的床架。床架由中空的金屬管焊接而成,章馳後背抵地,斜將螺絲針收進了左側床架的金屬管裡。
她拍拍手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床架,目光落到了地板上一個很小的圓孔上麵——常年沒有挪動過的床腳,地板的顏色已經跟周圍的明顯不一樣了。
她蹲下身,再調整了一下角度,直到覺得沒有任何問題,終於開始洗手。
任何幫派誕生伊始都是為了抱團取暖,沒有人想整日活在明槍暗箭之中,他們選定了同伴,約定同伴之間不能相互動手,於是他們少掉了很多的敵人。但幫派的規格需要有限度,不能太少——無法形成威懾,不能太多——如果太多的人加入了這個幫派,那麼誰來當被殺掉的那個呢?
弱小的人拚命想要加入幫派,幫派拚命排斥弱小的存在,他們的生長需要這些耗材。一批又一批來監獄的犯人,他們一旦察覺有利用價值的對象,就會拉攏進入幫派補充有生力量——幫派互鬥,一定會有傷亡。
但死得最多的是幫派的人嗎?未必。
兩個針鋒相對的幫派就像兩條大魚,大魚一旦碰撞,就是腥風血雨,兩敗俱傷。他們會避免碰撞,轉而去吃那些毫無防備的小魚。
110和888都在說謊。
什麼死的紅章,都是給自己抬價、壓彆人一頭的噱頭。
他們這樣想拉攏自己,就是因為不想跟對方有什麼碰撞——他們在尋求和平的增長力量的方式,在沒有把握將對方吞掉之前,他們不會輕舉妄動。他們害怕折損實力。
她很重要。如果她是兩邊的首領,她不會這麼快就下手,假設沒有一擊即中,反而讓她投靠了另一邊這麼辦?她會再觀察一段時間。但也不能保證——有些黑邦做事是不留餘地的。
除非她表現出異於常人的實力,讓他們忌憚,害怕,產生那種,如果殺她可能會折掉很多幫派的成員,那麼這件事就不值的信念。她也要成為大魚。
站在鏡子麵前,章馳打量了一下自己這張臉。
年輕,朝氣。
陌生。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人。她不像是異血,無論是雜誌上說的還是她見過的任何異血,沒有任何一個是像她這樣的。她也不是改造人,她察覺不到自己身上經過改造的神經,更何況,她能夠在礦洞裡麵作業。
她的身體強壯得好像一頭牛,長期接觸藍鳴沙礦,一次也沒有頭暈目眩。
她是怎麼進監獄的?沒有人來告訴她。她是紅章,一定是犯了很重的罪。
可是一個這個年紀的女孩,能夠犯什麼樣的重罪流放到垃圾島呢?
她原本是什麼樣的人,她有家人和朋友嗎?她可能隸屬於什麼組織嗎?
她一無所知。
她唯一知道的是,這是好不容易的新生。
她沒有理由倒在這裡。
她一定會出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