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買地崛起以來, 凡是辦大會,必然會引起人員聚集,從運動大會就可見一斑了, 雖說第一次舉辦運動大會時,還鬨出了有刺客意圖替天行道,謀害六姐的鬨劇,還讓六姐人前顯聖, 展露了一番仙力神通, 叫當時與會的百姓開了眼界, 對六姐越發是敬如真神。不過, 這沒有耽擱運動大會從此成為定例, 各道內部是一年一次, 聚集在首府挑選健兒, 就這樣已經能讓周邊州縣的百姓過來湊熱鬨了,四年一次的運動大會更是如此, 數十萬百姓通過各種渠道湧入雲縣,百業因此都極為興旺,同時也給當地的秩序帶來極大的考驗,已經是買地這裡的定例了。
這麼多人員聚集,原本的更士人手一定是不敷使用的, 人多了,地方還是那麼大, 意外也會隨之增加, 什麼鬥毆、凶殺、耍錢、風月, 甚至乃至火災的風險,都是指數級的上升,這樣各地更士署, 哪怕自己的人手也緊巴巴的,也要擠出一些優秀更士前去支援首府——考慮到工作的難度和強度,這種出外差的經曆是可以寫進履曆裡的,提升時上頭都會考慮,便是對升職興趣不大,這也是人人爭搶的美差,畢竟更士也是人,也想開眼界湊熱鬨,而且,危險津貼也是頗為豐厚的,這段時間雖然囿於物資供應的局限,不太能吃好喝好,但至少也能混幾身新製服,什麼馬口鐵的水壺之類,若是遇到雨天,指不定還能配發橡膠雨靴什麼的,這可都是平時難得一見的好東西。
運動大會,其實就像是大廟會一樣,隻是閒來娛情的事情,除了第一次運動大會,六姐發表了講話之外,其餘幾次一般都是列席看個開幕表演,論規格,完全無法和定都大典相比——君不見敏朝的國君都親自動身來祝賀了麼?就這他還不是第一個到的,南洋占城的國王克朗如來,占據了海運之利,直接乘的就是買地的海船,晚發早到,已經在羊城港住下了!
除此之外,滿者伯夷、驃國、八百媳婦國,呂宋島上決定依附買地的各部落土司可汗,安南阮、黎兩主、真臘、暹羅,這些中南半島的國主使者,乃至於歐羅巴洋番使臣,都已經先後出發,北方的高麗聽說敏朝國君行動之後,也派出了兩班中地位最顯赫者,再加上羅刹國沙皇王子……這些外番貴族,有些是特意前來,有些是早就因為他事到此,躬逢其盛自然要觀禮了,除了東瀛似乎還在裝聾作啞,沒有絲毫動靜之外,已知天下的諸多勢力,知道的都有人在此,這定都大典的盛大,也就可見一斑了!
按照買地的外交禮儀,這麼多使臣居住在羊城港,都要給予相應的安保和接待規格,所以,早在定都大典開始前半年,其實更士署、陸軍,就陸續有人丁被借調過去,就這還沒算被視為是內番的許多勢力頭目了,比如西南川蜀的秦貞素夫人婆媳,韃靼、女金、衛拉特等諸部派來的使臣,蝦夷地、袋鼠地(擬部)等勢力更不必提,針對這些內番重臣,除了安保、接待之外,還要乘著這寶貴的機會組織他們上課學習管理知識,因此大學城的諸多師生也忙得腳打後腦勺,連大博物館,還沒有完全建好呢,光是已經布置好的展區,聽說都迎來了一撥又一撥的要客,負責安保的更士們也是跟著操碎了心,畢竟這些觀眾對於參觀禮儀一無所知,身份卻又都尊貴重要,想要在不破壞氣氛的前提下糾正他們的行為,也夠讓人喝一壺的了!
雖說有這麼多難處,也挺累人的,但這可是定都大典啊,牛均田歲數不大,不可能不想湊這個熱鬨,不得不說,主任的這個大餅子,是畫到他心坎裡去了,他本也還沒長到爭功諉過、偷奸耍滑隻想著混日子的年紀,對於這種新案子,想的不是怎麼敷衍,而是頗有些興趣,又得了主任批的200文餐飲條子,壓根都沒想著往自己兜裡撈錢,而是紮紮實實安排了兩百文的席麵,請他線人莊掌櫃吃飯,因笑道,“莊哥,平時請你隻能吃一碗粉,今日下狠心了,也算是儘力鋪陳了一席,你瞧瞧要不再添幾個菜?”
兩百文的席麵,在紹興能吃什麼?兩個人的話,可以安排得頗為體麵了,先來一個罐頭黃桃、荔枝的冷盤碟拚,水晶肴肉、魚鱗凍碼在一起,玲瓏剔透配一碟子鎮江陳醋,西紅柿拌白糖一小碗,梨絲、蘿卜絲、一種小蘋果叫諸暨花紅,拿糖醃漬一下,切成短絲,淋一點果醋、糖漿,拌在一起,四色的冷碟份量都不大,再要四碗熱菜,這就不得了了,兩百文足可以吃蟹!
活河蟹這時候不當季,要吃海邊來的鹹嗆蟹,海蟹是不分季節都十分肥嫩的,從甬城的海港上岸之後,直接把活蟹放入調了花椒白酒的鹽水裡,把蟹嗆死,隨後立刻送往市場,像是紹興這裡,水泥路通車之後,嗆海蟹就可以吃得上了,一般再遠個兩三日,那麼隻好運蟹糊,更像是調味醬也更鹹,防範變質。不過,再往內陸走,一般百姓也就沒有食用海鮮的習慣了。
鹹嗆蟹送到紹興來,路程不遠可以不調得很鹹,配合薑絲醋味道非常鮮美,莊掌櫃一見就雙眼放光食指大動,笑著連說牛均田有心,“我老家舟山的,來紹興討生活數十年,就想著這一口!”
對於另外三盤大黃魚鯗、活剝河蝦仁、燒鴨,他沒有這樣喜歡,當仁不讓先拿了一個蟹蓋來吃,牛均田在蝦夷地住久了,對這些海鮮倒不看在眼裡,他在蝦夷地吃過土著送來賣的大螃蟹,蟹腳幾乎有手臂長!也不知道他們是哪裡弄來的,當時貪圖新鮮,花了一筆錢買下來,可大概是冬天吃海鮮這樣寒性的東西,吃完就拉了肚子,上吐下瀉的,之後對於螃蟹就沒那樣喜歡了。
因此,他隻看著莊掌櫃的大快朵頤,自己拿了一杯黃酒慢慢地呷——按道理,他不該飲酒的,就是買地這裡有頭臉的人,出門吃飯也都不飲酒,但紹興這裡本地人太多了,老風俗畢竟還有餘痕,本地有點身份的人吃飯,不說多,一杯加飯酒慢慢地呷著,這是要有的,尤其是吃海鮮一定要配酒,他這是和線人吃飯,為了打成一片也不得不入鄉隨俗了。
這樣四冷四熱的小宴,還要再加上稍後收尾的一碗河鮮米粉,在私人餐敘中可以說非常體麵了,如果菜量大一點,兩百文是打不住的,小餐館做生意靈活,按餐標、人數安排得非常妥帖,算下來一共一百九十文,還餘了十文給他們加酒——不加酒那就換成餐後的新鮮果子。
至於米飯,那肯定是免費的,自從下南洋的人越來越多,南洋米越來越便宜,白米飯在江南都很不當一回事了!再不是從前那樣的珍饈。不過,莊掌櫃也不吃米飯,他光吃菜喝酒就足夠飽了,他說自己好日子過多了,有消渴症的症候,醫生叮囑要多吃菜少吃飯。畢竟他從前就是開當鋪的,從來過的都是好日子,買地崛起之後,物價越來越便宜,這不是一小心就吃出個富貴病來了?
也就是因為他是當鋪老板,又在新園裡坊做,才會被牛均田的前任陳帆結交為線人——當更士的線人,所得的報酬是很少的,加的分數也不多,稀罕這些的要麼就是街上常見的孤兒小跑腿、小報童,要麼就是和更士結交對工作有利的人。莊掌櫃當屬後者,這當鋪畢竟和錢有關,經常還要和窮途末路的人打交道,他們也怕出事,多個更士朋友,鋪子裡若出事,有個人能上心,能幫著說句話,這就差很多了。
而他這個行當,其實很多時候就是非法行業的晴雨表,裡坊的賭風如何,風月業是否又死灰複燃了,誰是私窠子,三不五時就把恩客送的首飾過來典當了去換新衣裳,誰家突然有了要用錢的大事……當鋪掌櫃的都是一清二楚,也會裁量著什麼貨能收什麼貨不能收,該向更士透露幾分,才能維持著街坊的風氣在一個相對安全的限度,又有生意做,又不至於惹來上頭的關注,大家都絕了後路。
這樣的線人,和更士的關係彼此間都拿捏著分寸,互相的猜度,說話不可能全都說出口的,大概也就是看在今日這頓好宴的份上,莊掌櫃的嘴比之前要鬆,對牛均田說了幾個人名,“……陳翠鳳,這個是有手段的,談了好些個‘朋友’,好酒量,行令無有不會的,又善言語,從前聽說就是姑蘇那裡葷場麵的酒先生,這幾年在我們這裡落腳後,開了個飯館,三不五時就拿些香皂、布料的來當,說是貨商抵的酒錢,還有些細巧的金銀首飾,都說是‘朋友’送的。她那飯館裡,好些麵貌嬌俏的女夥計哩,平時差事也是輕省,就陪客人喝喝酒,遊遊湖什麼的,上菜之類的自有男夥計去做,那些客商,手裡都是豪闊,一擲千金,豈不勝過去工廠裡蓬頭垢麵地做苦工?”
對於買地的百姓來說,票唱已經遠不像是從前敏朝時那樣,那樣的公然,那樣的毫無遮掩,和自己的生活如此接近了,甚至也可以說,老百姓基本沒有途徑去接觸到伎女,這話不算是假,但要說風月業就此絕跡,這就太天真了。牛均田這些更士,對此是有深刻認識的。歸根到底,這就是一門生意,從前這門生意大把人做,那是因為不做就實在活不下去,這樣嚴苛的外部條件改變之後,的確絕大多數人都不會再做這樣的買賣,可隻要它有賺頭,且有超過社會平均收入的賺頭,那就始終會有人貪圖著輕鬆和高收入來供應這些服務。
這樣極少一部分人,就是更士們必須去打交道的對象,而且,他們不得不承認,在懂得拿捏規則的犯罪者麵前,有時候更士反而處於弱勢,就好比陳翠鳳這樣的酒館老板娘,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們做的是什麼行當,但隻要雙方你情我願,就算是抓在了床上,沒有現錢往來,能抓人麼?那也定不了罪,陳翠鳳和她手下的小姑娘,十幾天換一個‘朋友’,似乎也不違背買地的法律。
要徹底打散,這是辦不到的,但也可以掌握動向,把她們的活動範圍壓低,一旦過線了,被抓住了把柄就加以嚴辦。包括耍牌也是如此,不來錢的牌戲,這是沒有理由製止的,因為牌戲和弈戲在本質上並無區彆,對賭徒來說,哪怕是明天會不會下雨都能賭,更士要拿捏住的就是一條線,底線是本地不能有常設的賭坊,不能有職業賭徒,除此之外,朋友之間耍牌賭個東道的行為,本質上雖然是賭博,但顯然也無法規範。不過,莊掌櫃說,自從去年送了一百多個大賭的進礦山之後,起碼新園裡坊是沒有地下賭場了,就有,也都是私下現鈔來往,沒有人到他這裡來做大當、死當。
“至於你說的洋番姑娘麼……也的確是有的,怎會沒有呢?”
對牛均田說起的洋番逃債女,莊掌櫃也不陌生,“新園裡坊這裡住了不少洋番那,都是往來的客商,他們呢,有時候也喜歡結交能說家鄉話的女朋友,至於說華夏的商販,也有不嫌洋女味兒大、皮膚粗糙的,願意開個洋葷,和洋女坐下來吃吃喝喝,摸摸小手,教她們說說漢話……”
他沉吟了片刻,大概是今日實在吃得好,又道,“據我所知,是有的,而且價格還比漢女便宜,因為她們沒有明麵的身份,做得更為隱秘,都是一個帶一個的去,平時也不會在人前露麵,就更彆說來當鋪了,因此我也隻是聽說——這事兒,我和先頭陳隊都沒提起,也是因為沒個真憑實據,沒得說我搬弄是非。隻咱倆一見投緣,牛兄弟你還肯陪我喝幾杯,我老莊也不能不識抬舉,便破了我這信譽不顧,也告訴你些底裡罷了。”
陳帆那是買地雲縣土生土長起來的年輕人,不喝酒估計是刻在骨子裡的習慣,牛均田沒想到自己還占了這個便宜——他是去過蝦夷地,那裡到了冬天為了禦寒,出門前都有喝一口酒的習慣,牛均田自己雖然不喝,但倒習慣了看彆人喝,偶爾和城主一起吃飯,也能陪一盅。不想過往的經曆到了此處都是好處,無心間居然得到了這個消息,他一下做出了詫異的表情來,心中卻是忖道,“那個洋女,走之前把頭發都剃了,哪個客商會喜歡光頭女陪侍,估計幾個月內做不了這一行。”
這麼一想,忽然發現不對:絕大多數逃走的洋女,在逃走之前不可能得知本城有洋女陪侍這個行當,都是自行逃走,那麼這個行當的頭目是如何獲取人員的?要知道通過檢定考試之後,買地就會把這些欠債的洋女送走去僻遠處做工,除非是那些當場結清船費的乘客,可以自由務工,但這也意味著她們大多都能自食其力,找到一份體麵的工作,那麼,這洋女老鴇是如何經營得起這樣的行業的?
想到這裡,一個相當重要的發現,似乎也就呼之欲出了——這白道有白道的規矩,□□也有□□的規矩,倘若是漢人去做陪侍,牛均田就不會這麼問,因為他知道,三教九流中,下九流八門春典流傳很廣泛,一個會說官話、年輕有樣貌的人,不論男女,想要入行都不算難,他們在自己的生活中是容易接觸到‘道上人’的。
而一個逃跑的洋女,她的官話必定非常的有限,缺衣少食,在陌生的山林間也不可能生活得下去,那麼她要麼就死在野外求存的過程裡——這樣的事情應當是不少見的,所以大家要留意屍體——要麼,她就隻能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找人私下收留,這在買地難度很高,畢竟買地的百姓對語言不通的流民,是很熱衷把他們帶去官府換分的,就算有人願意看在一些什麼好處的份上私藏,也很難逃脫鄰裡的耳目。
要麼,她們就是試圖去接觸本城的其他洋番,獲得他們的幫助,一個一無所有,考不過檢定考試背了巨債的洋女,會用什麼籌碼來換取幫助這是可想而知的,但是,零散的洋番居民偶然接觸到逃債洋女,私下窩藏,把她們收做私奴,和紹興城內私下有人提供有組織的洋女陪侍服務,這裡仍有一段很遙遠的距離,這個行業能經營起來,其實就說明一點,那就是在洋番中也出現了很有組織,獲得普遍承認的黑白兩道,在可以公然存在的白道組織之外,隱隱約約已經有一個成規模的□□組織,有條不紊地運轉了起來,並且,由於洋番和本地百姓的生活隔閡,還保持了相當的隱秘性,以至於牛均田在署裡工作了這幾個月,對此仍一無所知!
連紹興這裡,洋番還不算太多的都是如此,羊城港、雲縣這些地方,豈能例外?牛均田舉起酒杯來喝了一口黃酒,入口卻嘗不到絲毫醇香甜味,他隱隱約約,似乎揭開了一重極為隱秘的厚幕布,覷見了洋番們光鮮生活背後的隱私,暗想道:“前些年因為敘州的事情,各地的促進會被打擊得不清!連華人的‘道上人’都是如此,又何況洋人呢?”
“難怪,主任對於這個莉蓮如此重視,想來更士署也注意到了這些逃債洋女反常的消失現象,這個莉蓮若是逃去鄉下,做了農夫的妻子,一輩子不露麵也還罷了,倘若她若乾時日之後真成了洋番陪侍女,又落到了我們手中,那就是一個抓手了,從她下手再去提溜,少不得能把洋番也肅清肅清,殺一殺他們的氣焰。適逢定都大典,各處都在緊抓治安,倘若能從我們紹興更士署手裡辦出這麼個大案來,為大典獻禮,半年後我正式定崗時,我的職位,或許也能往上提一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