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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4 夜不閉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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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醒世菜根譚》, 算是給這些京城來的鄉巴佬開了個好頭,叫他們從此留意到了運河沿岸的書籍,哪怕都不算是銀錢多寬裕的人家, 竟也商議著托請著劉長智去給他們弄點南邊特色的書來看, 也好叫他們對南邊這邊的風尚多了解一些。劉長智聽了,很是高興,對他們道,“你們這樣的風氣,正該在廂軍營裡多多地推廣起來,要比彆的班組歇下來之後,隻想著找酒喝,拿紙殼子自己做了土撲克打——且還要來錢, 好得多了!真不知道這世上哪來這麼多笨人, 上趕著給旁人送錢。”

這說的是土撲克上做記號, 由是算牌賺錢的,這是最粗淺的千術, 便是一般人也很容易想到。魯老二等人焉能不知?聽了都是暗笑其餘幾個班組發蠢,又誇魯老二, 說他這個師門拜得好——一般來說, 滄州的武學宗門,對於入室弟子都有行為規範的要求, 不賭、不飲酒,這是最基本且普遍的, 魯老二修的童子功,他師門就額外還要求不進花樓,不票唱,得了童子功真傳的更上一層樓, 就要求不能和女人同房——至於自己做點針線活這允許不允許,倒沒人敢問他。

這是一種難捱,還有一種是要求要茹素,也說不出誰更難些,總之武師雖然有一身的限製,但日常起居的限製也很多。魯老二又不是和光同塵的性子,他自己不玩牌,任何賭博形式都不參與,他這個班也就都是跟著如此,這要有誰不服,捏著拳頭上來和他乾就是了。

這班上也都知道他的性子,每日半下午紮營之後,閒極無聊,寧可拔草根相鬥,都不去玩牌,甚而自己不玩,跟著人群後頭看一看也是不敢,也正是因為無聊,才托人找了書來看,因此得了劉營的誇獎,又還免了自己的花銷,劉營從他自己的獎金裡拿了一部分出來,去城裡給他們弄了十幾本書,道,“有想看的班組都可以來我這裡借閱,三日內是免費的,多了以後按天算租錢,還不上的班裡湊錢還我,我又去買了書來大家借閱,有想看的都可和我說,我來弄。”

他如此仗義,居然自己出錢買書,而且買回的都是有意思的閒書,並非京城裡賣的什麼課本、報紙,眾人焉有不感其情的?於是魯老二班上要看‘買地特有的書’,其餘班有的要看玄幻話本,有的要看‘帶些色兒的’,有的要看遊記,不過是二三日,劉營真抱了一捆書來,讓各班去借閱。所有書籍全都是白話文帶拚音,非常符合這些廂軍的知識水平,這些人無論怎麼樣,一個班裡湊出一個能讀拚音的還是不難,於是各班歇宿之後,便推一人來讀書,其餘人聽著一同議論噱笑,隻還有少數兩三個班裡,仍然有人約著暗地裡看小牌。

要說這看小牌,先一個營裡十幾個班都有人去,隻魯老二班裡清白,劉營也不狠管,大家還以為隻要不耽誤了正事,劉營也不會多說什麼,畢竟他是買活軍那裡的人——雖然沒有明言,但看做派、發型、服飾,還是很明顯的。這本就是隔鍋的飯,大麵能熟就行了,是否夾生有沒有糊底,關他什麼事呢?

卻沒想到,劉營原來是在這裡等著,見大家都流行讀書了,看牌的人少了,便痛下殺手,一日抓了兩個賭攤,人贓並獲,當即就開革出去,所有賭資全都充公,其餘廂軍所屬的班長,報酬扣了三成,要一直到地頭再無事了方給,倘若再犯,那就一文錢也沒有了。除此之外,還把那幾個帶頭做牌出錢的扭送到下一站州縣的牢獄裡去。

在異鄉被收押,可不是什麼好事,雖說按道理,看小牌哪怕出千也不是什麼大事,關上幾日,打幾板子也就放了,接下來對這些人來說,最大的問題無非是怎麼湊錢回京城。可按廂軍這裡私下流傳的說法,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現在州縣的父母官,很流行賣犯人,就算是本地的犯人也要當心,進獄之後,很容易被報個瘟疫身死,然後私下被遠遠賣到買活軍的新番地去——這死法也是報得有講究的,必須是瘟疫身死,這樣家裡人都見不到一麵,為了防疫的要求就要直接燒掉,死無對證,你想見死人一麵,那見了以後你也彆出來了,牢房裡住去吧,倘若你也染了瘟疫,回家傳染了鄰裡,那可如何是好,你該當何罪?

“那些個輕罪是如此,重罪不消說了,從前論斬的罪,現在多是流放,流放去哪裡?遠的去山陰,近的去義烏,都是有礦的地方!還有的走了一半,直接稀裡糊塗就上船了,一問,才知道自己被賣到建新去了!你說呀,現在到處都在開礦,人手哪裡來的?不要一直抓人去填補的?這些州縣的老父母,也不敢直接往買地賣,不就是賣到遠番去了?還有韃靼那邊好像也有礦,更遠了說,買地的蝦夷地,不但開礦還缺人種地呢!現在江南比從前七八年都要太平,為什麼?就是因為開始往出倒騰人,這牢裡常年開始流行瘟疫了!”

這都是那些接受州縣輜重的廂軍,和當地人套磁兒打聽出來的,眾人你傳我,我傳你,說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一臉凝重,嗯嗯連聲,順帶著連前些年的紛爭都了解了,原本在京城還真不知道:“哦喲,買地取之江道之前,之江道,我們江南道,亂來兮的!那些流民,蝗蟲一樣,來一趟亂好多天,還湊成幫派團夥在街頭呼嘯而過,動不動就打群架,百姓們一聽到風聲隻能關門閉戶,縣裡那些衙役,一點辦法沒有!有個儒生叫黃德冰的,還在報紙上寫信,叫六姐出麵來管管!”

“好了麼,現在凡是鬨事的,全都抓起來!牢裡關了能不能出來,都不好說的!哪怕是小罪也好,進了牢房得不得瘟疫,那就是聽天由命了!往昔,那些老父母,抓了人又沒他們什麼好處,還要加派人手看守牢房,現在呢?把人一賣,大概總有些好處的!再加上買地也嚴管遷徙流民,不許滋事,也放了話說,那些聚集群嘯,擾亂治安的流民,就是到了買地也不接收!

這些人沒了靠山,豈不是要把皮緊起來了,就是本地的百姓,也更加規行矩步,生怕被抓住錯處,一收監就和家裡人天人兩隔了!我們這裡,倒是重新有點夜不閉戶的味道了,便是那有世仇的人家,見了麵也都是笑笑的,不敢起什麼紛爭,就怕兩家人爭吵起來,對方倒黴不要緊,自己也跟著倒黴,那就笑不出來了!”

連本地的人家都是如此,這些外地的廂軍,就算原來是班長又如何?十成十是要被賣到礦山去做苦役的了。且不說這話是否真假,總之對於廂軍營的軍紀,是起到了很好的威懾作用,現在這些廂軍彆說滋擾地方了,自己玩牌都不敢,先先後後閒來就是看書評講,彆說,還有很多大老粗,在這麼多年之後才第一次接觸到《鬥破乾坤》這樣一度紅得發紫的話本,並且新發掘了一個愛好,一門心思投入進去,不過,這也都是後話了。

這些愛看仙俠玄幻話本的人且不說,魯老二等人,看的都是買地有而京城沒有的書,這其中就包含了大量的《菜根譚》類書籍,以及《舊事新評》,這樣把流傳已久的故事,按買地的風俗和倡導進行新點評的書籍,他們越發是認識到了一個非常陌生的買地,那裡通行的規矩和民風,與京城實在是截然不同,頗有點兒光怪陸離的味道:要說新呢,也不完全新,一些敏地的擔憂,在買地似乎也還是存在的,比如說人口拐賣,京城婦孺單獨出門,都怕被人拍了去,這接近買地的所在,也有被賣到新番地去做礦工的恐懼,至於在買地生活,犯罪要去挖礦似乎也是很普遍的擔心。這麼看買地的百姓也不能完全安居那,也不是神仙日子。

可要說舊呢,那就全然不是這碼子事了,買地這裡,和敏朝不同的認知並不僅僅是一個孝上,於男女之事,鄰裡之間的道理,也是截然不同,對一些老故事,看法簡直讓人咋舌:比如說《董永遇仙記》,也就是俗說的‘七仙女嫁董永’,還有《牛郎織女傳》,都被買地所鄙薄,假借六姐批注,或者以當事人自己的說法,認為故事本身的邏輯散漫,而且存在被美化的犯罪事實。

譬如七仙女嫁董永,所引用的故事版本,是說董永賣身葬父,孝順感動思凡仙女,仙女下嫁後和董永男耕女織,後被天帝發現,被迫分離。批注中痛批了本文邏輯,認為所宣揚的孝本位邏輯罔顧事實,妄想自己因孝順感動仙女,實則女子即便讚賞孝行最多也是賞賜金銀珠寶,並指以舊社會農民的貧苦程度,男耕女織連飯都吃不飽,更勿論應付勞役。這傳說隻是為了麻痹男性,隻要孝順便什麼好處都有了。實際上,孝順父母這完全是自己家裡的事情,彆人哪會因為孝順多給他一分錢雲雲。

再有《牛郎織女傳》,所用的也是晚近流傳的牛郎為金童轉世,受金牛星下凡托生的老牛指點,去偷了下凡洗浴的仙女衣飾,又前去解困,因此得到織女青眼的故事版本。買地的批駁則指出仙女下凡必洗浴,屬於創作者低俗趣味的反應,且牛郎偷窺仙女洗澡,這是犯罪,偷衣服且屬於偷竊罪,牛郎竟被改編成罪犯了!還拉出了原有的版本,證明這個版本的改編者著實心思猥瑣,還介紹了牛郎、織女兩星的天文學距離,以及兩星出現在文學創作的開端為詩經,最初的版本又是如何等等。

這些點評,其中有一些不能說錯,但很打消人的興致——這誰不知道書裡說的是假的,生活裡根本沒這些,隻是故事而已,也要這麼較真就沒意思了。但也有很多部分令人興致盎然,譬如說牛郎織女居然典出詩經小雅——這基本上就是廂軍營中所有人第一次聽到《詩經》裡真正的詩句,也叫他們和這一直以來所說的‘詩書傳家’中的《詩》,好像發生了一點關係,讓他們心裡頗有些觸動呢!

又是不舒服,又覺得有意思,因此這書吧,讀了不太得勁,不讀又心癢癢。在這樣複雜的感受中,他們斷斷續續地看完了不少《故事新評》,把《醒世姻緣傳》和《拍案傳奇》係列都讀了,總結出幾點:第一,買活軍是不鼓勵大家庭住在一起的,譬如《醒世姻緣傳》裡,幾乎所有家庭矛盾都被批注了‘早分家哪有這麼多屁事’;

第二,買活軍也不鼓勵家庭生活中一方對另一方無限服從,反而認為權責要相當,所有父母偏心而兒子、媳婦一味忍讓,用真心換真心,最後闔家歡樂的故事,幾乎所有批注都是一個態度,便是百般尖酸地從各種角度進行批駁,同時還要攻訐作者用家庭矛盾扭曲犯罪事實的做法,警告讀者這是違法行為,要及時報告更士。

又一再提醒讀者,在買地體罰孩子不能過度,父母也沒權利賣掉孩子,唯一允許的買賣是把孩子舍給孤兒院,孤兒院會給父母一筆錢財,除此之外一切交易行為都是犯法的,一旦發現,便會重罰送到礦山去,夫妻互相包庇同罪。

“打也打不得,賣也賣不得,這書裡又是鼓勵分家,又是說什麼權責相當,父母合該由最偏心,得了最多財產的孩子近身奉養,不論男女,其餘孩子按所分家產的比例來分配奉養錢財……被薄待虐待的子女,莫說不認父母,便是向官府告發虐待,把父母送去挖礦都是應當的!這要是不告發,反而是縱容犯罪,自己都有過!這……自家人,搞成仇人了?一碗水哪有能端平的道理?手指頭有些長短,不也是常事?被買地這一搞,這還是生孩子麼!倒活像是生了個祖宗!”

比起對神話的批駁,這種對民間話本裡甚至不是主要矛盾的一些隨意設置,長篇累牘的攻訐,是最容易在廂軍營裡引起普遍不適的,要讓這些大老粗接受這樣的道理的確並非易事,便是再怎麼聽也難以認可,在這些人看來,世上最難回報的就是養恩,懷胎十月隻是開始,孩子剛出生時才多大,辛辛苦苦耗費了錢糧把他養大,就算有些偏心也好,有時粗暴了些也罷,終究那是爹娘,哪怕心裡有結打不開,麵子上也還是要過得去,該孝順的不能少了,要說為了打孩子幾下,就叫孩子去告官,把父母送去挖礦……這不是白眼狼嗎?!

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說難聽一點,父做賊,子都得跟著打洞,‘親親相隱’這四個字,不是每個人都聽說過,但這是所有人都認可的道理。買地居然鼓勵親人之間互相告發違法,這簡直就是要拆毀整個家!住在這樣的地方,就算吃金喝銀,心裡又豈有安寧可言?這些大老粗南下時,本都是被買地的富裕迷了眼,一心想著能不能在南麵找個生計安頓下來,可現在聽多了這些評講,反而多了些顧慮,甚至有人慶幸沒有貿然南下的。

縱然南麵的富庶依舊對他們有莫大的吸引力,可現在,他們從花團錦簇中也看到了隱隱約約的危機,開始意識到,買地固然有無數的好處,可這些好處之下的生活,卻未必和他們想的那樣順心遂意,或許也有隻能苦捱隻能忍受的地方。

或許有人願意忍受這些改變,或許有人實在接受不了,寧可安貧樂道回京城過原本的生活,繼續隨波逐流不做改變,出發時眾人一致的齊心,逐漸分裂成了多個陣營,不論是誰,都對即將到達的遠方多了一絲戒心,甚至看著劉營這些買地吏目的眼神都多了一些疏遠。在這樣微妙而複雜的氣氛中,南行的使團,終於也能徹底休整幾日了——他們望見了大慈恩寺那輝煌的寶塔尖頂,進入了如今敏朝在南麵唯一的重鎮,也是抵擋買地的第一線,大軍駐蹕所在的舊京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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