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的音樂發展得如何——彆說這張兄一時間有點兒茫然了, 就連信王等人初聽之下,也有點兒被問住了——似乎在生活之中,純粹欣賞音樂本身的機會還是不多見的, 音樂,這當然倒是常聽的不假, 不然也不會有律師這個說法,更沒有律書了, 然而要說生活中, 常常聽到的似乎還是作為人聲演唱的配樂而存在的音樂——倒是常常聽說某人的琵琶、南胡彈得好, 知名的樂師也自然是有的, 但是這些樂器彈上兩句往往就要唱起來了,就算是在姑蘇那樣的地方, 兩個人吃飯慣要一點音樂配襯才算是風雅的,那也是評彈——評在彈先, 一個有年歲的老樂師帶了嗓音清嫩的小倌、女兒, 一彈一唱,旋律隻是人聲的配襯, 這是日常生活中對於音樂的一種常態。
當然了, 整首的曲譜, 這也還是有的,且也有人以收集為樂,但這就像是金石學一樣,是一種很雅的東西, 不能說是進入了大眾娛樂。不過,倘若說歐羅巴那邊的音樂發展得比華夏要好,大家也是不服氣的,那張兄便道, “雖說小提琴的聲音也挺悅耳的,但我聽那幾個樂師說,他們在歐羅巴,最好的歸宿也就是做個宮廷樂師,又或者是為教堂演奏,教堂麼,往往也要配合唱詩班的!怎能說他們的音樂就一定比我們要來的普適和發展呢!”
“正是了!”信王還沒說話,隻是看了王肖乾一眼,王肖乾便是會意了,他自己也是有些忍耐不住,便放大音量,不請自來地加入了討論,“這西洋樂器,調門婉轉多變,的確是挺悅耳的,也頗有一些曲子好聽,這個不能不承認,但若是僅僅因此,便把西洋的音樂置於我華夏音樂之上,是否有些草率了呢?”
在這吃澡茶的地方,素不相識的人互相攀談起來也是常事,信王這撥人可不是唯一一個對小許所暗示的觀點有異議的人,王肖乾這一開頭,立刻也有人指出華夏音樂的優點,“雖說我們的樂曲雅樂少,聽著是平了點,但卻是莊重大氣,這小提琴等西洋樂器一流,無非是民間小調的做派,至多將其安置去戲班配樂,那些祭祀大典,難道還真能采用它們來演奏不成?還是要那黃鐘大鼓,大磬、嗩呐一流,才能鎮住場子!”
不說還真沒注意到,細數之下,華夏的樂器實在不少,這就更讓大家不服了,小許被圍攻得沒有法子,舉起手連連告饒道,“諸位諸位,這可不是我說的,大家要找也該找葉主任的麻煩——我隻問大家一句話,我們華夏之樂器是多了,樂師其實也不少,說白了,一旦放開門戶之見,從那青樓戲班裡開始選材培養,難道還養不出個演奏家來麼?就是現在,買地靠樂器來吃飯的人家也為數不少呢!那些鄉間巡演的戲班,縱然樂器簡陋,調門也是簡單,但少了他們也很難成戲呀!”
“隻是有一種人,是找不出來的——這演奏家有了,律學家也偶然是有一個的,總歸君子六藝,琴棋書畫中雅號音律,兼能有一定建樹的秀才不少,但是,作曲家來說,當今世上可還有什麼名家,您們搜索枯腸,能想得出一人麼?便是端清世子名滿天下,他除了《律呂正論》之外,可有過什麼名曲流傳?如今琴家所奏的,豈非仍是千年前的《廣陵散》,數百年前的《梅花三弄》、《陽關三疊》?”
眾人聽了小許如此一問,也不免是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仔細想想卻也是這個道理,張兄更是恍然大悟,拿起折扇一拍手心,“是了是了,我等文人墨客,於琴於瑟,都是崇古,不但喜愛古琴,而且追逐古譜,這且不論是否正道,卻必然不合六姐的心意了,買活軍這裡,什麼都是求新、求變,求個所謂——所謂——”
“係統性、科學性!”
“對對,係統性科學性,又怎會中意如今這崇古為上的風氣,想的必然是要再出新曲,又或者更進一步,如工廠一樣,設立出一個音樂作坊來,令這新曲也和買地的機器一樣,可以源源不絕地被生產出來嘍?”
做出這個猜測的,是個黑胖子,大概是個商販出身的北人,說話有濃厚的北方山陰口音,談吐也不似張兄小許文雅,倘若在敏朝,他這樣的身份,怎敢和小許等人攀談?更不要說和王肖乾、信王談天了,怕不是見了個衣角,便自慚形穢、退避三舍了。可在買地的澡堂裡,他卻也儼然不卑不亢地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更是指著遠處的留聲機作為佐證,“否則,天下樂師難道都隻灌注《陽關三疊》等幾首曲子了?縱然一首歌不同人奏出來風味也是不同,可這要是成天到晚隻聽這幾首,那也不免乏味了!”
這一說還真是道理,眾人設身處地這麼一想,也都覺得,倘若自己要欣賞音樂,那……也不想沒事聽什麼雅樂,真要細說的話,就連這種小提琴曲、笛曲興趣都不大,還是想聽點兒人聲小調,甚至是南腔北調的戲曲,雖然看不到那水袖功夫,能聽個響動也是不錯的。
“這要買唱片,那我倒想買個《鮮花調》的唱片來!”有人不由得就哼唱起來了,“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開香也香不過它——”
“有沒有《遊園》、《驚夢》的唱片賣啊!”這是戲迷。
“我是喜歡聽漁鼓,南湖道的漁鼓道情,你們聽過沒有?可惜都是土話,說成官話就不押韻了!”
“彈詞好,要是姑蘇風月還尚繁盛的時候,去十裡山塘,肖家院子一坐,來一壺五百文的好茶,雨前龍井一撮,光福七寶泉水一泡,請他們家大郎來唱一篇《三國》,阿是愜意得很!隻是後來山塘街蕭條得厲害,肖家院子也不經營了,肖家人不曉得去了何處。若是還能尋到肖大叔,我願意出錢請他灌一張《三國》,再一張《紅樓夢》,吃飯的時候放著聽聽,阿飯是不是要多吃幾碗啦?”
你要聽漁鼓,我要聽彈詞,昆劇迷這裡有,還有人喜歡餘姚腔、弋陽腔,大家這一說起來,又覺得華夏的曲調也是洋洋大觀,隻是多與人聲相合,純粹的器樂新曲較少而已。便認為純粹從器樂的發展來認定華夏音樂不如西洋,並不公平,小許便糾正眾人道,“器樂是器樂,民間小調、雅樂、戲曲,這是四個分類,不可混為一談,如今我等器樂創新,極少有科班出身的作曲家,太常寺、教坊司人浮於事,不堪一用,樂戶人家更是形同賤籍,基本沒有專業訓練,這都是不爭的事實。縱然我們在其餘幾個領域或許不輸給西洋,但這個小項上的確是落後了,要知道西洋那裡,自從文藝複興以來,頗為出了不少專職的音樂家、作曲家,社會地位也並不低,他們的器樂曲子是一直在推陳出新的,不似我們一直在奏古調,這可不比我們的器樂更合六姐的心意嗎?”
“不行!這話再休說了,聽了叫人難過哩!”
哪怕小許已經加了不少定語,但這個結論卻還是叫許多人抓耳撓腮的難受,甚至麵紅耳赤,生出了要拍桌而起,擰轉扭動的衝動來——雖然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但華夏怎能有一丁點東西落於人後呢?甚至有些人連西洋樂器調門更多變更婉轉,華夏的宮商角徽羽聽著偏平,這樣的結論都想爭辯幾句呢!這會兒也不例外,已經有人嘀咕著‘奏古曲有什麼不好了’。
“好了好了,諸位君子,便是我華夏有百樣好,難道不許他西洋有一樣好不成?再說了,外藩天性奔放,善於音樂,這又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且看如今的南胡、嗩呐,仔細考證,不也都是外來的麼,不然何以叫它胡琴?還有那琵琶、箜篌,那也都是洋番的樂器,為我所用罷了。真要仔細計較起來,我們隻好敲編鐘去,古琴倒是上古傳承,可琴聲幽咽,又不見在座諸位有多喜愛了。你們說的什麼彈詞、道情,哪有古琴伴奏的,拿個撥浪鼓邊說邊敲的也是常事。”
也有人才知道連嗩呐都是外來的,不由大驚,因此物實在是普及,民間紅白事離不開它,被張兄提起,才知道原來此物完全進入中原也就是本朝事情,便連‘嗩呐’兩個字都是直接從洋番土話帶入進來的,聞言方才微微釋然,笑道,“是了,便許他們這樣好罷,要這樣說,這各式各樣的提琴、蘆笛等西洋樂器,遲早也成了我們的,再過些年,也就是我們戲台子配樂的一種了。”
“是了,隻要我們將那作曲也發展發展,器樂上多幾門樂器,那也是好事!”
其實,在信王看來,此事遠沒有這麼簡單,他也是常常聽到西洋樂師演奏的,這幾年,在雲縣的文娛活動中,這些洋番扮演了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他們的來曆很豐富,有歐羅巴人,也有奧斯曼帝國來的樂師,還有南洋、身毒等地,跟著那些本來要為身毒可汗修造陵墓的工匠一起,投奔過來尋找機會的樂師,每人擅長的樂器各自不同,曲目也不一樣,由於本身的新奇性,各種茶樓都喜歡請他們去演奏,還有些時候他們自己申請了時段,在街坊必備的社戲戲台上表演,也能收到不少打賞,收入是不低的。
這麼一傳十十傳百,再配合各地的遠洋航船熱衷運人裡換政審分,而其中不免有一些音樂造詣不錯的洋番移民,所以羊城港這裡的澡客在各種場合聽過洋番音樂,也就不足為奇了。在信王看來,這些洋番的音樂各有特色,樂器的發展似乎是吻合了樂理的,要強行把這些樂器融合在一起,似乎並不容易,因為這各國之間的樂理流派差彆極大。
就說華夏的樂曲,似乎是以單線拉長為主——每每隻單一調,調上的起伏比較平緩,經常往複,有一唱三歎的感覺,而歐羅巴的樂曲則愛用複調,而且喜愛協奏,要說的話,雖然這十二平均律是端清世子提出的理論,並且在買地得到重視,但信王似乎並未怎麼見到應用此律進行旋宮轉調的新曲,反而是歐羅巴的樂師,聽說這個理論後,據說無不露出欣喜若狂之色,並且立刻就去報名學習算數。這樣想來,或許是因為他們喜愛協奏,便經常要設計副奏者的曲譜,便頻繁需要計算移調的緣故了。
“要說起來,十二平均律這說法,也是登上了買地的教科書之後,才有了些名氣的罷?此前都知道端清世子是律法大家,做了有幾本律法著作,但‘十二平均律’這名字原文似乎是沒有的,就隻有一段話而已。甚至很多人或許都還有些不以為然——這十二平均律的意思我看了,歸根結底,把音樂問題也歸成了數學問題,這樣的結論,在從前我們那裡,可吃不太開的。”
從澡堂出來,換上新衣時,信王便和曹如閒談道,“甚至於世子的名聲,也是因為六姐的誇獎才更加顯揚,如此說來的話……”
幾人眼神一對,心中便也都是了然:這十二平均律在後世必定有很重要的地位,令六姐都有了印象。而且後世西洋音樂必然較為顯達,華夏音樂呢,仔細想想,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按照六姐的習慣,隻要知道發展方向,必然是不吝點撥引領的,這裡居然毫無見解,隻是示意民間搜羅人才自行發展,那甚至可以這樣想,就是華夏音樂,在六姐那個世界的後來,或許是經曆了接近斷代的危機,已經式微到難以談起發展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變故,能讓華夏音樂危殆至此。信王對此多少是有些嘀咕的,雖然可能性很小,但他倒寧可相信是六姐不太重視這些,前些年來也沒騰出手,再看王肖乾和曹如,大概也都是這樣的想法:對於六姐的來曆,以及仙界後世的發展軌跡,他們雖然不像是一些考據派一樣瘋魔,但要說完全不好奇也不可能,從一些蛛絲馬跡去推測未來,已經十分熟練,甚至不需言語過多交流,彼此看看,都能明白對方的想法了。
且先不說華夏可能遭遇的變故,隻說音樂來看,那西洋的複調合奏,似乎就代表了器樂的將來,信王也不能不承認,這樣的複奏聽起來變化更多也更愉悅些,譬如說一段氣勢恢宏的複奏之後,忽然間來個獨奏,這對比豈非一下就出來了?不過,既然十二平均律是端清世子在宇內首創,那就可以說明歐羅巴那裡並沒有類似的理論,他們的作曲應該也還在發展——信王忽然間不知為何也興起了一股緊迫的感覺,認為華夏這裡應當要奮起直追了,不論如何也要找一個作曲家來,把十二平均律的理論用一用,將華夏器樂的發展也提一提。不能在這個緊要的關頭被歐羅巴流派給拋得太遠了。
想要在競爭中獲得先機,第一個是要看自己的速度,第二個就是要看對方的速度了,信王想了想那些數學且學不明白的樂師,按照敏朝這裡的傳統他還是比較輕視的——樂師是樂師,作曲家是作曲家,自古以來,華夏的大樂者基本都是端清世子這般,本身就是知名的文人墨客,有所兼才,所以他還是本能地比較關注歐羅巴過來的學者,因問曹如道,“大伴,這幾年來,從歐羅巴來的紅圈學者,有沒有雅好音樂的?他們可是出了什麼新曲子沒有?這些人開方當還是不在話下的。”
說著,他扳起手指就計算了起來,“嗯,嘉立略,這個怕是最有名的,他我也曾見過幾次,倒不像是愛好音樂的樣子,對了,他是不是早大半年,就遷居到羊城港來,開始在買活大學上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