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沒有, 蜀王府裡往外運死人那!你們是沒瞧見!一個個連頭帶尾的往外扔,一扔就是一百多具……這邊死人都快被扒光了,那邊還在往外丟新的, 現在南街那邊,兩排都是一具具的屍首,扯了白布蓋著,好多人在那裡認屍, 哭聲都震天了!”
“什麼?還有這事兒!這又是要做什麼法事了?這一次居然要了這麼多人命?該不會都是周圍街坊搜刮進去的百姓吧!”
“這大王怕不是瘋了麼?!悔不該, 悔不該咋早出城去, 萬萬沒想到,賊寇都到城下了, 城裡還瘋了個大王, 我等此刻豈不是早無路可走了?”
“說起來,昨晚就聽說瞧見賊船了, 今日這都中午了,也不知道賊船開過來沒有, 我剛去城邊打探回來, 那邊士兵倒是一如既往, 扯了個街坊打探, 他也隻說城門官去王府覲見了,要等他回來再整頓布防……這會兒也不見他們調防, 這是還沒議事完畢麼?還是大王把他們都留住了做法事祭天?”
“這世道!太邪門了!老子是不敢再待下去了, 就不知道現在還有哪個城門能出門,出去了又能去哪裡呢!三代都是城裡的住戶, 鄉下連祖墳都沒了,便是要投親靠友,也不知道現在的路還好不好走, 路匪多不多呢。”
“啊呀!你每在這兒哩!都聽說了沒有,王府那裡忽然鬨起來了,大王神功大成,但卻迷了心智,打殺了身邊親眷,王府裡多少管事都被殺了,且止不住,又叫了布政使、縣衙、府衙的大人們入府,都是打殺了者!就如同那話本裡一般,手一揮就是一道罡風,多少人都被打得四分五裂的,連個全屍沒有,腳一塊、手一塊地,堆在那裡叫他們辨認,現在南城那片哭聲震天,都是王府下人在找爹找兒子的!”
本來剛剛萌芽的逃脫計劃,刹那間又被更新鮮的消息給衝淡了,聚在城中街坊下竊竊私語的百姓們,立刻忘記了自己的切身安危,而是關切地詢問了起來,“當真?”
“那可是一輩子沒見過的熱鬨了!”
其中也不乏咬牙切齒,暗自稱心的,“那幫南城客,這輩子順心如意的,哪裡知道我們黔首的滋味,如今倒也叫他們明白什麼是骨肉分離了!”
不過,礙於王府積威,這話也不敢說得太大聲,隻是一幫人都是幸災樂禍罷了,也有人灰心道,“罷了喲,死了個老子,算得了什麼,大王這怕是服了什麼金丹,等藥性散了,對他們略加撫慰,原本的職位還叫他們補了去,說不準還比他們老子當差時還更強呢。”
“哦!是服丹啊——還說為甚麼發狂了呢,倒是不知道原來大王還服丹的。”
“黃白之術,可點鐵成金,也能煉化金丹,百多年前,先祖皇帝還派人來峨眉山尋訪過名道,進京煉丹呢!”也有不少幾代的城裡人賣弄著見識,蠻有把握地道,“服丹之後,這人那就不是人了,就是真氣的皮囊,這股子真氣在體內轉著,它燥熱啊,所以服丹的人,功行到了深處,都是不知道寒熱的,大冷天也要赤足在雪地裡行走,就是為了散藥性……”
眾人平時哪吃得起仙丹呢?個個都聽得聚精會神的,把自己的不如意暫且忘卻了,那人也是說得興起,還要再往下講時,又有第三撥冒死去南城打探消息的百姓們回來了。
“不得了不得了!十三哥、二十五弟,你們聽說沒有,王府門前——”
“都是死人是吧?”群眾的反應很冷淡,大概是因為這已經不再新鮮了。“你這都回來晚了,我們正說王爺服丹的事情呢——”
“不是,不是,那都是第一批了!”
這報信的小夥子急得跺腳,把大家的對話全打斷了,注意力移到了自己身上,方才急急地道,“你們不知道,第一批的確都是王府內的管事,家裡人已經都去接走了,還有幾個,是今早去議事的大人們,大概也是運氣不好,撞到了氣頭上,也被打死了,都有去叫家裡人來收屍的——這還不算完!剛才府裡又開門了,往外扔的都是誰,你們可知道?”
“——是王世子!”
“什麼?!”
這下,連頭頂都傳來驚呼聲了,卻是女眷們許多都藏在二樓窗後聽街坊議論,本來在說死了王府管事,還能忍住,就當是城裡光怪陸離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如今聽說連王世子都被大王給殺了,便是她們,也能感覺到錦官城根基的動蕩,細聲驚叫了起來。
“這話可當真?”
“再真不過了!衣服都沒扒呢!”小夥子得意了一會兒,突然這才想到正事兒,急得跺腳,忙道,“快快,我們快去,這些死人身上可多好東西了!甚麼扳指、玉佩,那成色都不是人間能有!他們又沒人收屍——”
對呀,這不是給收屍的人,就是殺了他們的王爺嗎?王府都不要世子,把屍首丟出來了,管事也都被處死了,還有誰有閒心管呢?眾人對視了一眼,都是瞧見了心動——這……哪怕趁亂擼回來一個扳指,那也是一筆錢那!在這樣的亂世,說不準就能換來讓人多吃幾天的糧食呢?
“且去瞧瞧熱鬨也好!”
“是了,趁兵馬沒來之前,便多去看一眼……”
有些麵皮生嫩的,還在扭扭捏捏,有些人直接就去屋裡取刀、碗了,嚷著道,“這可是王世子,真龍血脈!吃了唐三藏的肉,可以長生不老,焉知道王世子的肉就沒有這般的效用呢?——這又不是吃人!我吃一片肉而已,可算是服藥吧?”
為了藥用而吃任何東西,似乎都是可以被人寬宥的,更何況人肉也不是沒有入藥,紫河車這就是一味很名貴的中藥麼。這個理論還真說服了不少人,有些人也沒帶刀碗,就打算咬下來一口是一口。眾人心思各異,有想去看熱鬨的,也有想去求財的,也有真想去求個長生不死的。都一道湊在一起,往南城奔去,卻是才到半路上,就覺得摩肩接踵:都是從全城各地趕來湊這個熱鬨的!
千辛萬苦,擠到城南街前,便見到士兵出現了,都是全副甲胄,利刃出鞘,不許眾人往王府門前擠,有違者直接揮砍殺死——那些想要吃肉喝血的倒是如願開葷了,不過吃的不是真龍血脈罷了。
在人群之中擠得腳都不能落地,快喘不上氣,甚至差點被踩死,好不容易到眼前一看,王府門前卻也是混亂不堪,士兵雖然守住了大部隊,但仍然有人混在那些哭喪收屍的王府藩屬家人之中,去翻檢倚門而坐的一個中年人,隻看那人的華服,便可知道身份的確不凡了。就連那些來認親的家人,都偷偷摸摸地在他身上摸索,時不時收點小物件入懷,瞧著讓人眼熱得厲害!
“喂!你們不許我們過去,難道是為了自家吞了財?”
人多了,膽氣就壯,後頭有人這般一喊,大家一聽都覺得有理,更不乾了,當下都發力往前推擠,那士兵戳了一個百姓,管不住前頭的人被後頭往前擠壓,直撲過來,把他壓在身下,後頭的人歡呼一聲,仿佛打開了一個缺口,便立刻都從這裡湧入,慌得其餘士兵紛紛往王府大門內逃去,而石階下本來還在翻找家人的藩屬親眷,也立刻被人潮湮沒了,若不是看門人當機立斷,立刻把門關死,從裡頭上閂,怕不是王府大門都要被衝破,這幫人能進王府把整座宮殿搬空了!
似藩王府的規製,那大門都是上好的木頭包了銅,沉重無比,哪裡是門前能容納的百把個人能衝破的?眾人衝了一番,知道無望,注意力又轉移了開來,也顧不得第一波人是否被踩在腳底下□□,身後是否有人湧來,見到一個穿著富貴的便上去扒拉,也不管人家是活的死的,還有那些起意要喝人血的,更是癲狂了,瞧著王世子方向就往那裡擠,一時間王府外竟成了血肉地獄,本來是往外扔屍體,這下可好,稀裡糊塗又有不少人交代在人群裡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百姓們有來有往,有更多人不敢近前看熱鬨,竟有爬到彆人房頂往下看的,終於在遠方聽到金戈交鳴,兵士呐喊之聲——鎮守太監府上的護衛軍,城防人馬全都來了,甚至連王府家丁親衛都來了一支,三方從三個不同的方向接近驅趕,遠處還不斷有人敲鑼大喊,吆喝道,“開城了!開城門了!想要出城避禍的百姓快動身去!”
被這麼一喊,又有馬上長矛威逼,這才把一乾亂民趕散,眾人散開時,也都是披頭散發、神色癲狂,手裡有些人拿著一小塊巴掌大的錦緞,有些人自己血流滿麵,一嘴糊了都是血,等人群散去之後,再看街上,更是不忍目睹:都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也再難區分身份,死者身上都是衣不蔽體,所有衣物都被亂民扯碎,還有多處被咬得露出森森白骨的,又有一些明顯是平民的傷者,伏在地上奄奄一息,從嘴邊往外冒血粉色的泡泡,這是肺塌了,喘不上氣,隻是等死罷了。
至於那些來給家裡人收屍的藩屬家眷,除了見機得快的,此刻多也沒有活命,之前所設想的父死子繼,現在完全成了泡影,和第一開始維護秩序的王府家丁一起,幾乎都被踩死了,他們穿得不差,因此屍體和第一批死者的待遇差不多——當時運屍出府,隻是為了讓這些人來收屍,可沒想到,屍體還沒運走,亂民一來,這會兒倒是又多了百把具屍體,真把城南街這裡糟蹋成鬼氣森森的人間煉獄了!
蹄聲嘚嘚,鎮守太監王至孝從街角轉了過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一幕,神色凝重中透著厭惡,眾人見他來了,都是齊聲行禮,“見過鎮守大人!”
“請鎮守大人示下!”
此時,雖然周圍瞭望的百姓仍多,但已有數百全甲兵士過來,局麵算是得到控製,王至孝麵沉似水,點了點頭,言簡意賅地道,“報名敲門!”
眾人於是上前報了身份,讓護軍開門,這些護軍在門內也能窺視外頭動靜,見此,便把大門重新打開,門內也早有官人相候,都是身穿公服,瞧那補子飛禽走獸的,必然也是高官身份!隻是麵上神色都不好看,甚至有些高官身上還有血跡斑斑,想來也是剛剛經曆了大王發狂的一幕,僥幸逃得生天。出門時,甚至有些人腳步踉蹌,還是靠同僚扶出來的!
“大王連日操勞,氣急攻心,已經瘋了!”
這其中位份最尊的一名老者,出門之後,立在階前,深吸了一口氣,朗聲對四麵道,“或是連日來施展法事,聚了雜氣在體內,衝散了龍脈,大王在議事中忽然發狂,倒行逆施,打殺了親近管事,又將嫡子殺儘了!甚至還殺了十餘骨乾官員!連布政使都難逃毒手——如今……蜀王府血脈已絕,龍脈氣泄——錦官城,守不住了!”
周圍頓時響起了嗡的一聲,百姓們全都驚呼議論了起來——還在半日以前,這些始終還戀棧錦官城不肯離去的百姓,心中其實都還是抱著能守住的信心,可就在這一刻,一聽說蜀王血脈已絕,龍脈氣泄,忽然間,對於守住錦官城的信心根基,似乎就立刻動搖崩塌,灰飛煙滅。
便是有些百姓,嘴邊還掛了世子血絲,手中還攥著從死人手裡拽下來的扳指,甚至為此還不惜扯斷好幾根指頭,這會兒也都是呆若木雞,一時間倉皇無計——沒了蜀王,就等於……就等於朝廷在錦官城的根基已滅,錦官城已經不再是藩王駐紮,不再是敏朝之地——不說守得住守不住,錦官城已經徹底無主了!
“大王!大王呀!”
不知是誰痛喊了一聲,百姓中竟有一多半先後哭喊了起來,哀悼著這個素日裡深居簡出,任由藩屬在錦官城內橫行霸道,和百姓完全沒有一點交集的藩王,這些剛剛還衝擊了蜀王府大門的亂民們,一邊把扳指首飾塞進懷裡,一邊涕淚橫流,真心實意地叨念著、挽留著錦官城的擁有者,似乎也在挽留著過去的時光,高官們或者是站在門外,或者是高踞馬上,木然地望著這一幕,他們的表情猶如沉寂多年的泥雕木塑,在哭喊聲中落下了簌簌灰塵,終於緩慢地活動了起來。
“龍脈已斷,錦官無主,當迎立新主!今日起,我等將前往萬州,迎接買活軍女主,爾等百姓,安居樂業,不可惹是生非,若要離去,便自行有序退走,不得裹挾鄰裡、劫掠搶奪!”
“將士們聽令,即日起,不做抵禦外敵準備,不再抓壯丁入伍,在坊間巡邏,遇有不平事及時處置……”
一條條幾乎是匪夷所思的命令,從為首的文官口中一條條地吐出,鎮守太監府的親兵明顯驚疑不定,但礙於王府上下聽令,城防兵也六神無主,聽了文官們的發號施令,再看王至孝,神色冷冷,毒蛇般的眼神正逐個在他們臉上逡巡,許多人都是遍體生寒,察覺到了蜀王府內的變故恐怕有內情,更不敢和上峰對著乾,至於其餘人,便是想不到這些,因自家長官不在,也就稀裡糊塗,聽了彆個大人的使喚。
當下,竟無一人反駁,平日裡行動緩慢的官僚係統,在此刻反而展現了讓人詫異的效率,全都聽令行事,順暢地運轉了起來。至於百姓們,更是早沒有了對買活軍的排斥,在蜀王癲狂,蜀王府血脈斷絕的消息,一被宣布開始,他們似乎就已經完全接受了錦官城改朝換代的命運,還沉浸在失去了自己王上的悲痛之中……
也不枉他特意安排了拋屍這場戲碼來扭轉民心,否則,民心若要死守,這場戲還不好輕易收科呢!王至孝收回眼神,滿意地微微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一多半,餘下要操心的,隻是怎麼把金銀珠寶運回京城的小事了。他視若無睹地穿過了遍地狼藉愚昧,心中的視野早已拉到了更上方,仿佛俯瞰著精細的買式地圖。
“蜀王府死得這樣慘,各地的藩王一旦聽說,必然唇亡齒寒,從此更加敵視買活軍,以後,買活軍要往內陸打去,就更加難了……”眼下的任務完成了,而且可以說是在有限的條件內完成得很好,不過,王鎮守並不因此自滿,反而懷了深深的憂慮,“雖然是迫於無奈,但不知六姐對我的這個主意,會是如何評價,我是會得了政審分的獎勵,還是……在傳說中六姐的記仇本上,被記上一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