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如今潯陽的局勢,對於厲知府來說的確是個很大的考驗,這也是他這個身份特有的問題,因著厲知府又是潯陽的正印官,但手裡卻又不掌著什麼兵權,他若是江左布政使,或者比布政使更高一級的幾道督撫,這時候還稍微從容一些:手裡有兵,至少是能保護住自身的安危,對於京城朝廷的命令也有底氣去跟從,不就是抄家麼,有兵在,這有什麼不敢的?還怕抄的人少了呢!多抄些,把手裡的兵馬養肥了,隻要對上好交差,怕什麼!
但偏偏,潯陽這裡,厲知府能動用的人手,除了府衙的幫閒、衙役數百人之外,也就是附近的幾間衛所了,他和衛所尚且還不是明確的統屬關係,衛所是豫章那裡直管,而且現在說直管不直管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衛所基本上是全爛透了的,一個二三百戶的衛所,能給擠出二十個堪用的兵丁,都算是經營得很不錯的了,真要去查的話,人去樓空,發現衛所成建製地偷跑去買活軍那裡,都不罕見的。現在衛所人還在當地維持著,都得謝天謝地了,根本不可能勒逼得太過,稍微逼迫一下,人家就去買活軍那裡,你能怎麼樣呢?
衛所的幫助基本為零,就這麼數百人的幫閒衙役,哪個不是和本地的架勢人家勾結有親,甚至就是架勢人家的一員?厲知府現在收是收到了上峰的命令,可他該如何去執行?這就是個大難題了,說得誇張一點,這個令,他若是領命了,厲知府真怕深更半夜,哪裡來個人摸進門來就把他給勒死了!隨後潯陽這裡的世家大族起兵謀反,也投奔買活軍去——
反正如果是他,他就會這麼選,怎麼看這也比被老實抄家治罪,一點家私留不下來得強,反正最後還不是要去買活軍那裡討生活,那我晚去不如早去啊!
再說手下的那些幫閒了,彆看彼此龍爭虎鬥的,對付起上官來,卻是沆瀣一氣,同氣連枝的,今日接到命令,要去抄張三的家?這張三可是刑房老李的表親家,不行,我得設法拖延一下,再去說一聲!這麼一拖,就是兩三日,等到老李那裡傳話了我才會動,老李不傳話,我就拖著,甚至裝病,畢竟,鐵打的吏目,流水的官,你都下這樣的令了,這個官也做不久的,我寧可因蠢笨拖延被打板子,也不會得罪了城裡的世家,大家以後還要在一個鍋裡攪馬勺呢!
厲知府摸不清幫閒吏目那錯綜複雜的親緣關係,他也用不著摸清,在這個問題上,劉師爺和他的看法是一致的,一人知道就等於大家都知道,不存在各個擊破的道理,想要抄家隻能行文豫章,調外地兵馬進城,或者問水師將軍借兵,本地兵馬反正是用不得了。
“但,此時東翁就要細想了,若是如此,皇上何不直接行文布政衙門,而是由錦衣衛來傳達特旨?”
劉師爺頗有幾分循循善誘的味道,厲知府眉頭也是逐漸皺得更緊了,他試探般緩緩答道,“直發中旨,自然是因為內閣不願也不敢擬旨的緣故。此次皇上處置逆黨,手段酷烈,世所罕見,內閣自然是不敢簽發的,否則,他們的祖墳都要被人掘了去!因此錦衣衛才不敢去布政衙門傳旨,中旨不認,這也不算出奇……這麼說,我們就算想要聽令,也隻能自行和水師商議,很難從豫章那裡要來文書,甚至……”
“甚至,東翁一旦下令抄家,除了投買之外,也沒有彆的路走了!”
劉師爺為他下了結論,“朝廷此舉,顯然是要棄南而擇北,棄儒而從特,可您卻是正兒八經的兩榜進士出身……”
雙方的衝突演變到此,已經成為了非常重大的政治立場問題,身為老牌子進士,厲知府若是接了皇帝中旨,去抄了那些逆黨的家,就等於是背棄了自己的出身,必然會受到所有老式進士的唾棄和不屑,從此淪為小人,這種排擠將是無所不在也無法逃避的,可以這麼說,隻要儒學和老式科舉進士能緩過這一口氣來,厲知府家族所有人,以後都彆想再從儒學出身了。
是否接令,實際上就是在賭皇帝的變法能否成功,若是變法成功,就不會再有儒學複興,而倘若變法失敗了,儒學反攻時,厲知府這樣的叛徒,所承受的憎恨甚至比特進士還要更過火,更徹底,這一家人的敗落是完全可以預見的。
“可,便是從了皇命,那也沒有什麼特彆的好處,您既不是特科出身,也沒有特科造詣,除非從今日起苦修特科學問,再考一個出身,否則也難真正得到重用……”
劉師爺用了一口茶,手指點著桌麵,一字一句地說道,眼見厲知府陷入沉思,他趕忙拿了一塊龍須酥放入口中,如此殫精竭慮地仔細打算,腦力消耗甚巨,不吃些甜的當真是扛不住。這會兒甜液流入口中,他閉著眼愜意地剛要歎氣,便聽到厲知府喃喃道,“其實……再考個進士也未必不行……”
“咳咳咳!”劉師爺差點沒被糖汁兒嗆死,那黏糊糊的糖液掛在喉嚨口,半日方才清出來,他有些啼笑皆非,卻又知道厲知府說的不是假話:要說他和東翁之間,大概就差在了這讀書的腦袋上,劉師爺世情精熟,精通為官之道,但學問上就差得多了。厲知府呢,不說過目不忘,平時讀報看書、吟詩作對,展現出的才華也讓劉師爺印象深刻,而且厲知府私下出於興趣也鑽研過買地的學問,考個特進士隻怕還真不難。
但,這就和他規劃的思路大相徑庭了,劉師爺才喘勻了氣,便忙道,“東翁,東翁!這是何苦來哉,若是真去考特進士了,隻怕是,被天下人引為奇譚,反而出了頭了!您想,收到錦衣衛密令的知府縣令,何止您一人,您本不出挑,正所謂,槍打出頭鳥,安安穩穩隨大流也就罷了……”
厲知府就不是個好出風頭的性子,立刻被說服了,起身來回踱著方步,有些焦躁道,“便正是因為不知他們如何處置的了!難道他們個個都把名單上的叛徒抄家了不成?我竟不知道他們是哪裡弄來的人呢!”
消息傳遞不暢,隻能依靠推測,厲知府的壓力的確是大,劉師爺低聲道,“東翁,這事雖不值得傳說,故而我們不知究竟,但隻看一點便知道了,若是下不了手去抄家,又何忍驅趕那些逆賊衝陣呢?我等必然會聽到某縣某府,有人抗命不遵被處罰的消息,既然沒有,那便說明,他們走的都是一條路——”
“把事兒辦了……投了買,那便是徹底改換身份了,或者連名字都換了,往南洋、雞籠島一去,你們餘下的儒門弟子,再罵我又能如何?我都金蟬脫殼了,你還能找得著人麼……”
厲知府喃喃自語,他的麵色在昏暗的天色中,劇烈地變化著,但說話的速度卻半點不慢,十分流利,可見在心中掂量這條路已經不止一次,隻是似乎尚有一些心結沒有打開,讓他遲遲不能下定決心罷了。
劉師爺和厲知府賓主相得,相處已有十年以上,他很熟悉厲知府的性格,也多少猜到了他的顧慮,知道火候已經成熟,便徐徐問道,“東翁,可是心慮家人?”
“大方兄知我。”厲知府也歎息了起來,“唇亡齒寒啊,大方兄,今日我得了此令,焉知他日得令者,上書的不是我家之名呢?如今我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皇上真不知世事至此麼,此令豈非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他的顧慮是可以理解的,厲知府是陝南人,在老家族人眾多,他遵令抄家之後,自絕於敏地官宦,無處可去,隻能投入買活軍麾下,卻又焉知他日皇帝會不會以他投敵為由,去抄陝南的厲家呢?但如果他這時候咬著牙扛住了朝廷的壓力,卻又很可能被立刻拿下,還不用等將來,現在家就被抄了!
左思右想之下,竟是完全無路可走,似乎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便是自己一死而已,厲知府想到這裡,悲從中來,也是熱淚長流,哽咽道,“大方兄,你我至交多年,倘我真有了什麼三長兩短,少不了請你扶棺回鄉,弟妹和犬子犬女,也請你多加照拂了!”
“東翁,東翁且慢,到不了這一步,真到不了這一步!”
劉師爺啼笑皆非,忙一把扶住了厲知府,語重心長地道,“東翁入仕已經多年了,還是如此天真爛漫,這教人如何能放心得下?雖說是鳥儘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殺驢的事情從來都不少見,但東翁也知,如今再不是國無二主的日子了,買活軍侵占江南之後,便是貨真價實的二分天下,到得那時候,臣、主之間,無非是一個‘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君’,兩廂的恩義而已。若是皇上當真如此無情無義,翻手無情,北地士人還能容得他麼?他辣手對付江南士人,倚仗的是北地的士子,等到對北地士子翻臉下手時,他又該依靠誰去?”
這話,算是把如今的局麵給說透了,厲知府的情緒也逐漸平複下來,眨巴著淚眼迷蒙的小眼睛,緩緩道,“是呀……買活軍要取江南,皇上自知抵擋不了,再加上江南商稅本來也幾乎繳不上來,本來是想給了江南,談代管費的,說不定還能掙點,可江南士子鬨事,絕了這條路,皇上一怒之下,便把他們完全割舍了,用他們的血肉,來補償自己代管費上的損失……本就沒打算真在江南和買活軍打,不打,江北還能支持些年,真打起來,隻怕覆滅就在轉眼之間了……”
終究不是扶不上牆的阿鬥,劉師爺欣慰地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您總算是悟了!”
“難怪,難怪,”厲知府的思路徹底打開了,“難怪這一次對南官下手如此狠厲,恨不得敲骨吸髓。而內閣雖然不肯擬旨,卻也不敢公然勸諫,尤其是那些南人閣老,更是裝聾作啞,寧可被千夫所指也不出頭……”
這時候若是出頭,那就隻有被卷進去屍骨無存的份,這是在收砍頭錢了,誰敢抗命?至此,厲知府的思路已經完全清晰了——死局之中,還有一條活路!身為在南方做官的北人,厲知府必須要把兩個大老板都應酬好了,方才能活命,他要為皇上抄家,而且不能貪汙太多,如數把銀錢交給錦衣衛押走,如此可保北方的家人平安。
再者他還要保證潯陽順利完成政權交接,沒有形成抵抗,才不會被買活軍順手殺了,又或者引發雙方真正開戰——戰事一升級,京城皇帝還要以戰敗來辦他!為的是他把買活軍惹怒了,若是氣氛更緊張,令買活軍對江北也發生想法,到時候受累的還是敏朝自己!
王朝積弱,氣數已儘,真是氣數已儘啊……雖然,奇怪的是,隨著王朝領土的丟失,衙門財政反而變得寬裕,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敏朝京畿一帶的日子還比從前要好得不少,這難免給人以荒唐的感覺,但朝廷在軍事上的軟弱和綏靖,還是令厲知府不免發出長長的歎息,不過,這歎息中卻也不乏解脫——也罷,既然局勢都是如此,他又不必再顧慮遠方家人,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無非是些許罵名而已,厲知府已經完全想開了——彆看現在罵得歡,買活軍把江南占去之後,儒生還能罵多久還真不好說呢!
“如此,那倒也簡單了,如今唯獨的問題,便是找誰去抄家。”
現在,問題從路線回到了執行上來,厲知府詢問地看了劉師爺一眼,指望他已有智珠,“衙役是用不得的,還要防著他們走漏了風聲……拿著令箭,去找鄭敏借兵?”
鄭敏正是水師將軍,他率領的三千水兵,是如今江左道境內最能稱得上精銳的軍事力量了,想要借兵,厲知府自忖不算太難,可唯獨有一點,那就是這些兵和匪也沒多大區彆,厲知府一個二層主子,阻止不了他們吞沒抄家財物,生怕上交的少了,錦衣衛不能滿意,又怕他們拿著雞毛當令箭,私下去搶掠彆家,壞了官聲,等買活軍進城秋後算賬。
劉師爺直接否決了鄭敏,理由除了厲知府所說的兩點,還有一點,“豐饒縣已屬買活軍,如今買活軍已將之江道收入囊中,從豐饒縣西進的話,豫章還在我們之前,布政使應當要調走水軍去防豫章了,東翁還要準備糧草,打發他們上路,此時再談借兵,鄭敏必定獅子大開口,就是抬出錦衣衛來也不管用!”
“那我們還有何人可用?”厲知府奇道,他倒不覺得劉師爺危言聳聽,敏朝武將的貪婪無度,是所有人都默認的事實了。“這也不能用,那也不能用,難道……還要向買活軍借人?”
他突發奇想,但很快被自己逗笑了,“買活軍倒是有些巡邏隊可用,但也要我們能借得到啊!再說,巡邏隊這會兒也不在潯陽,前些日子不是已經往湘江道去了?拋開巡邏隊,買活軍本地的辦事處也沒有那麼多人手!”
“東翁果然和老朽想到一塊去了!”
劉師爺嘿嘿一笑,對厲知府拱了拱手,做出一副從容的模樣來,實則心中想道,“我就是出個主意,成便有賞,若是不成,那我往買活軍那裡一跑,回會稽找家裡人去,你又能找得到我麼?”
實際上,麵對這個困局,他也頗覺棘手,解決方案更是突發奇想,死馬權當活馬醫了,隻是麵上當然不會露出來,反而是仙風道骨,仿佛一切都在算中似的,從容道,“東翁,此事的確離不開買活軍,需要他們出麵中介,不過出手的倒不需是買活軍——東翁可知道,如今潯陽城裡,外來漢子頗多,其中最為憨直悍勇,比一般漢人更加守信的,便有不少來自百喵的土司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