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諸省道之急災,非君子良臣不能紓困濟民,覺迷途而未遠,昨日之非猶可追……”
“誅奸臣、清小人而近君子……”
“上下同心,戮力對敵則其困自解……”
洪亮的話音,在皇極門前回蕩,文武百官一概肅靜,在前方站著的大臣們,甚至半側著身子,公然打量著劉有良的身影,當然還有他這封石破天驚的奏疏,雖然他的言辭已經極度大膽,甚至可以說有些大不韙的味道了,但依舊沒有任何一個人打斷他的陳述——劉有良已經站在這裡了,哪怕他罵的是皇帝的列祖列宗,也要等他罵完了再處置,更何況這一次被罵的主要對象,皇帝和田任丘二人還都不在此處,沒有直接領導下令,又有誰願意出頭來把他打住呢?
罵吧,罵吧……這不會是第一封敏感的奏疏,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封,不說彆的,就光是劉有良引用的‘治安疏’,那罵的就絲毫不遜色於今日的折子,這一次上折,對劉有良個人固然是一件大事,但站在王朝的角度來說,影響卻是小得有限,無非是又一次政治表演而已,劉有良將付出生命和仕途的代價,來成就他在士林間的美名,姑且不論是否認可他的政治觀點,但這份勇氣和風骨倒還算是令人欣賞的——這至少證明了劉有良願意為自己的理念付出生命,雖然這樣的人也有這樣的人討厭的地方,但不可諱言,他們又要比絕大多數官僚可愛得多了。
劉有良付出巨大代價,宣講了自己的政治理念,提出解決方案:殺田任丘、貶特科進士,同時對買活軍宣戰,守住江南一線,而祖籍江南的官員富戶們,此時也當傾家救國,阻止更大的危機,在買活軍這個壓力麵前精誠合作……
老生常談的想法,非常的天真,是這種君子係官員的通病。他挑選這個時機上書也很巧妙,大概是因為特進士都沒有朝參資格的緣故,此處站的都還是老式官僚,包括田任丘,他也是從不朝參的,他的權力完全來自於皇帝,犯不著在這些事情上做表麵功夫。沒人在場,當然也就沒人能立刻處置他,劉有良上書之後,還能從午門昂然走出去,這之後,他是從容自儘,還是等待錦衣衛把他拿下送入詔獄,那就是他自己的選擇了。
雖然特進士們沒有參與進來,但皇極門前,不少人都是這樣估量著事情進展的,甚至有很多人本能地運用了他們新接觸到的政治知識來解讀劉有良提出的解決方案,在心底不屑地冷笑著:劉有良所代表的江南地主,和土地有分不開的利益糾葛,他們絕不願意失去故土,所以才連綿不絕地在京城折騰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但也正因為階級的局限性,他們永遠不可能和朝廷所謂的精誠合作,‘破家救國’,恰恰相反,如果朝廷放棄了東南代管,要和買活軍開戰時,哪怕向他們索取家產的十分之一,這些人也會立刻給朝廷栽派上諸多罪名,大肆抹黑,同時想方設法地逃避捐納……
雖然絕不算是買活軍道統的信徒,但是……不得不承認,他們的政治理論還挺好用的,至少是提供了一種解讀事物的新視角,讓人禁不住遇到什麼事都套用一下這種理論——甚至反而越是上層的權貴,越是禁不住地私下研究。當然了,這些書本並沒有無中生有地發明什麼,無非是對社會現象的解讀和歸納,但即便如此,能提供一種新的、合理的視角,也已經非常讓人驚喜了。
隨著劉有良的奏章逐漸到了尾聲,雄國公垂下眼,幾乎是有些百無聊賴地輕輕晃動了一下:表演結束了,到此為止,江南派又折騰出了一點新動靜,他們最近是沒少鬨騰,這又用一個人的政治生命來鬨了一場事情,但歸根到底,沒用。
為什麼沒用,雄國公可以解釋上好幾個時辰,不過這會兒他懶得去仔細分析了,歸根到底,無非是一個原因,那就是江南派的官員沒有兵權,同時又不再是統治力的唯一來源,皇帝掌握了特科之後,擁有了新的治理人員,還真不比他們難用太多,那麼,理所當然的他們的話也就會越來越沒有份量。雄國公又晃動了一下,他的腳都有點站麻了,這會兒,他希望這表演能快點結束。劉有良說完了,然後……
在奏章朗讀完畢之後,廣場上出現了短暫的沉默,王誌忠似乎也在猶豫著該如何反應,片刻後,他尖細的聲音響起來了,“奏章呈上來!”
是了,這就是他的回答,‘奏章呈上來’,表演就該結束了,按程序,這樣的事情也由不得王誌忠一人表態,就算要懲處也不該是他來,呈上去當然是唯一的結局。劉有良該行禮跪謝,回到原位,讓朝會繼續往下走流程,回到‘有本上奏,無事退朝’的節奏裡來,但是,劉有良並未配合,他把奏章遞交給鴻臚寺司吏後,忽然又抬起頭,極為桀驁不馴地問道,“敢問王公公,然後呢?”
“啊?”
敢問王公公,然後呢——啊?
這是一段非常突兀的對話,按道理來說絕不該發生,劉有良不該問,王誌忠也不該回答,他是以皇帝代表的身份前來的,不能用私人身份,在丹陛上和臣子交談。這個道理誰都懂,但劉有良居然真問了,而王誌忠在巨大的驚訝之中,也本能地搭了一句話。“啊?”
這一聲啊,仿佛擁有極強的穿透力,傳遍了皇極門前的廣場,一時間,文武百官、校衛眾人,甚至連內宦自己的班底,都愕然望了過來,王誌忠也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疏漏,立刻掛下了臉子,痛斥了一聲“放肆!”,隨後又很快穩住自己,“劉有良退下!你的奏章如何處置,自有聖裁!”
“聖裁?”
劉有良輕蔑地笑了一聲,“陛下深居內宮,和臣子們無法當麵,君臣不相見已有百年,談什麼聖裁!”
這下,雄國公也意識到不對了,他偏轉身子,仔細地觀察著劉有良,又瞥了瞥兩邊站班的大漢將軍,稍微放下心了:因為皇帝一百多年不上朝的緣故,不能說朝會的戒備有多森嚴,但到底架子搭起來了,站班的兵馬該有還是安排著,也都是盔甲齊全,就算是些樣子貨,要製服一個鬨事的書生那也絕不是問題。這劉有良,有點不像話了,難道他還想死諫不成?真要一頭撞死在皇極門前,那又不知要耽擱多久才能回府了。
他今早出門的時候,可是就抓了一個棋子小燒餅墊巴了一口,隻等著一會兒回去吃現包現下的紅油抄手……雄國公憂鬱地換了個腳,這劉有良就不能換個時辰嗎,非得等他來當輪值大臣的時候鬨事……要是下個月鬨事,這會兒他恐怕都沒起床呢,如今除了當值大臣之外,內閣、六部和一品武官將帥,誰還來朝會啊……
“大膽!”
王誌忠和劉有良還在一問一答,王誌忠氣得滿麵通紅,“左右來人!殿前失儀,將此人押下!”
鴻臚寺司吏並未就動,而是先看向了周大人,但分列丹陛之下的大漢將軍聞聲而動,這就是文武不同了,皇帝不在,鴻臚寺聽輪值大臣的,但大漢將軍是內衛,當然承認王誌忠對皇帝的代表,這也免去了周大人的為難——這劉有良眼看就要名揚天下了,倘若是周大人第一個點頭把他拿下的,那周大人不就成奸臣了嗎?這樣的反角,還是由閹人來擔任要好些。
一個要名不要命的小官兒,到目前為止,這似乎是所有人對劉有良的判斷,他們都在毫無波瀾地等待著劉有良束手就擒,或者一路喝罵退場,等待發落——再怎麼樣也就僅此而已了,有敏以來,皇極門見識過太多風風雨雨,這還排不上號!
但,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劉有良非但沒有束手就擒,反而退後一步,大聲喊道,“奸臣無道,蒙蔽聖聽,我要祭拜先帝,麵白皇帝無道!義士們,隨我一起!”
說著,竟從懷中掏出一柄手銃,‘砰’的一聲,把那幾個大漢將軍嚇得退後了好幾步,甚至還有人跌坐在地,慌亂往後爬去的,劉有良身後,數百人齊聲呼喝,都從班列中奔了出來,更有人不知何時準備好了,朝天放了幾記空槍,隻聽得‘砰砰’大響,不絕於耳,刹那間便把所有人都驚住了!
有那麼一瞬間,人們的表情和動作都幾乎是凝固的,有些人偏頭看著劉有良,有些人張大嘴巴,一臉蠢相地看著天空,片刻後,隻聽得在場上千人都大叫起來,文武百官惶然四散奔逃,往午門逃去,那數百人呐喊著衝向皇極門,諸多守衛,不論是校目還是大漢將軍,都是嚇得和百官一起逃散,不斷有鏘啷鏘啷的刀劍落地之聲,丹陛上諸人,見這麼多人衝來,也無不是嚇得王誌忠嚇得抱住腦袋,一縮脖子從金台後的小門鼠竄而去,口中不斷尖叫道,“來人啊,造反啦!造反啦!”
他們這一走不要緊,皇極門通往皇極殿的門卻是沒人關起:按道理來說,禦門聽政在皇極門外側,通往內側的門可以不開,但這裡有個講究,便是皇帝聽政要從內門出來,不和外臣共用門外的通道,因此王誌忠等內侍出入時,就把皇極門通往大殿方向的側門開了一道,這道門不鎖,亂黨便有了入內的通道,不過這會兒誰也沒想到亂黨真正的目的,王誌忠沿著門內廊下小道,帶了一幫人狂奔到皇極殿西便門,這會兒才反應過來似的,氣喘籲籲地道,“鎖門,鎖門!彆讓他們闖入內宮!我們——我們去內宮避一避!”
這是非常合理的想法,因為一十四衙門也在皇城外城,很難避開‘誅奸臣’的亂黨,倘若行動規模一再擴大,最安全的肯定還是住著宮女和一些內眷的後宮,一般臣子也不會跑到這裡來,畢竟事後傳揚出去的話,那可就是有嘴說不清了。眾人也不敢怠慢,趕忙把補服都脫了反穿,鬼鬼祟祟一路逃走,進入內宮之後,才打發人出去報信不提。
敏朝皇城,外城是好入的,後宮入口卻還是把守得很死,尤其是外臣作亂時,內侍同仇敵愾,可以把宮門守好,因此,在王誌忠等人關上皇極殿西便門之後,整個外城就和後宮隔離開來了,後宮這裡,還是一如既往的幽靜,隻有遙遙一兩點響動,殊不知皇極殿這裡,已經是亂成了一團:皇極門外,百官有如無頭蒼蠅一般亂竄,當場逃走的也有,想維係秩序卻徒勞無功的也有,還有些當即就拾起武器,也加入亂黨了——
那些大漢將軍和護軍,受到火器驚嚇,慌亂間丟棄的武器,卻被亂黨拾起,倒讓他們氣焰更甚,都是扯了官袍,掖在腰間,亂哄哄地往皇極殿去了,便是有人鼓起勇氣想要喝止,看到他們趾高氣昂、孔武有力的模樣,也都是噤聲失語——
這些年來,因為買活軍崛起的關係,便是文官都勤於健身,不想居然在此時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這些文官中有些身手的人,比以前要多了不少,和那些久疏戰陣,極少操練,好手都被抽調去內衛,完全淪為禮儀作用的大漢將軍相比,居然不落下風!沒有遇到絲毫阻礙,便公然闖入了皇極殿內,隨便拿火銃轟爛了門閂,還打開西便門,如計劃中一般順利地分兵前往奉先殿,片刻之間,就叫他們奪取了兩個重要大殿!
“不得了,不得了!”
但,此時京城各衙門畢竟也終於做出了反應,午門處,一大批官員狂奔而出,頭上的烏紗帽掉了顧不得撿,歪了顧不得扶,出來值房這裡,有喊著造反,要值房這裡出麵阻止,把騷亂擴大到了午門外大街的,也有衝去找了自己的馬,狂奔去行宮報信的,還有如雄國公這般,捂著臉順著牆根一路溜出午門,光靠一雙腿狂奔回五軍都督府,進門就開始瘋狂下令要組織人馬的,還有更荒唐的——居然直接跑去買活軍使館那裡,告知此事的,也不知道他們指望買活軍就此做什麼表態!
不消半個時辰,午門外已被各路人馬擠得水泄不通,光是兵都有九門提督、五軍都督,以及內衛三處兵源,這些兵可就不是剛才那些樣子貨能比的了,光看裝束,也是個個精銳,雄國公高踞馬上左右分派,一乾人去維持治安,頂住拒馬——現在午門往大街的通路全都被安了拒馬把守起來,拒馬背後是一層層人頭,都是聽說造反了來看熱鬨的老百姓——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若是被卷入其中,平白無故殺頭了怎麼辦?百姓無知可見一斑了!
一乾人要分兵而出,把守各處宮門,還有這幾年來練出的特科內衛,這個他並不指揮,而是交給他們自己的領頭人,從掖門入宮,去揣摩著攻殿,他自己則下了馬,走到一輛馬車邊上,拱手不卑不亢地道,“田大人!”
以雄國公的身份,田任丘即便權勢熏天,也不得不另眼相看,立刻請他上車說話,“如今宮中情形如何?”
“亂黨占據了皇極殿和奉先殿,他們有火器,還有刀劍……”
雄國公掩去了刀劍的來源不提,也不講眾人為何能攜帶武器入宮——其實這種事情,說穿了誰麵子上都不好看,大漢將軍無能,侍衛代表的武官沒有麵子,包括宮門宿衛,沒有搜出武器按說也是罪責。可問題是,百多前皇帝還去朝會的時候,檢查都不嚴格:就丹陛和臣子的距離,要行刺得帶多長一把刀劍啊,那都不用搜查,一眼就能看出來,帶把匕首進去根本就是無用的。這些年來,倒是出了好掩藏的手銃,但皇帝都不上朝了,誰還能想到有今日這麼一出?
現在還要倚仗武人平叛,田任丘也不細問,聽雄國公把情況介紹了一下,眉頭微皺,“這些人意欲何為?當真是要鬨出誅九族的大罪麼?!居然還占了奉先殿?”
和皇極殿不同,奉先殿安放先人牌位,占據該處,侮辱性質要更重得多,雖然都是死罪,但倘若汙損了奉先殿,那意義肯定是更不同的,大概就是夷三族和誅九族的區彆。雄國公歎道,“他們倒似乎不是要汙損,而是在祭拜告廟啊!”
看似不同,但向列祖列宗告狀,對皇帝的影響還要更壞,田任丘眉頭立起,詢問地看了雄國公一眼,意思非常的明顯:現在人手也齊全了,這時候不攻進去把大殿拿回來,更待何時?
“田大人,書生造反,三年不成,這些人的動靜也就僅止於此了,必然不能再往外作亂。”
雄國公卻也是無奈至極,苦笑道,“但我等也不敢強奪大殿,這些賊子,並非臨時起意,而是處心積慮,早已做好了種種準備,如今天乾物燥——”
他掀開馬車簾子,示意田任丘張望天邊那一縷模糊的青煙,“他們一入內,就在皇極殿廊下生起火來了!隔了門和我們喊話,說是……說是如果強攻的話,那就舉火燒了皇極殿,他們與殿偕亡,上百人死諫,把冤魂留在皇極殿內——”
說到這裡,饒是雄國公也是將門世家,舉止沉穩,也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這才續道,“永永遠遠地看著未家子孫朝臣!”
“這!”田任丘又驚又怒,一時也是失語了,“這皇極殿是什麼地方?!他們——他們也敢?”
皇極殿是什麼地方,這是一國金鑾殿啊,是皇帝統治的根基所在,真要有上百個人在這裡被燒死,順便還把大殿付諸一炬,說難聽點,整個京城的風水都要壞了!這也不是什麼選址新建的事情,大殿根基所在,選址就是四九城的正中央,你要說新建,難道新建出一座城來嗎?!雄國公麵上肌肉蠕動,露出了一個非常為難的無奈表情,他一攤雙手,眉眼似乎在說:不管敢不敢,這事不也真的發生了嗎?不是你們把他們逼到這份上,他們又怎麼敢呢?
但是,這樣的話也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最後,雄國公隻是聳了聳肩膀,沒有去搭田任丘的話頭,而是又往外張望了一眼。
“啊……又多了一股煙,奉先殿的火也升起來啦!”:,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