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腳下啊——都注意了,這段昨天摔了兩個,都是骨裂了,得休上幾個月不能乾重活,都悠著點,寧可多走幾趟,咱們彆背太沉了!”
“哎,知道啦!姑娘,我這多少斤啊?”
“您這筐六十斤重,大哥,給,這是您的籌碼。”
“好來!”
抹著頰邊的熱汗,接過六根籌子插入胸前的內口袋,感受到細長籌子隔著裡衣在胸前留下的觸感,漢子咧嘴一笑,把空蕩蕩的筐子甩到背上,踩著水鞋,返身又排著隊往水裡走去,這條隊伍大約七八十人,江灘邊上也是熱鬨非凡,挑碎石的,稱重的,過來運石頭的,還有買家帶了自己的車隊現場挑貨,講價稱重,上百個人簇擁在這裡,雖然已經進了九月,今年天還冷得早,但此處卻全是熱氣蒸騰的人味兒,要不是買活軍三令五申,真有些年輕小夥子仗著年少火氣旺,隻穿著短打就下水啦。
“熱水熱薑湯來,熱乎乎的茱萸湯,還灑了胡椒,發汗散寒,一大碗一文錢!”
岸上,架著灶火販熱湯的小販,也在不斷的吆喝著,“還給加紅糖,甜滋滋的,喝了身上便有力氣!大哥,身上可彆虧待了自己!您有飯盒我也給您熱熱!”
這話是確實的,雖然買活軍也給乾活的人免費供應熱水,但下苦力的人,真不能虧待了自己,再加上如今出河工,不比從前無償,收入是很豐厚的——按籌碼來算,一根籌碼一文錢,一個漢子一上午能賺到三十文錢是輕輕鬆鬆的,若是大力的,下午再乾兩個時辰,一天五十文也有,一個月這就是一兩銀子多的收入,當然這對於商鋪管事、師爺書生這些來說,或許算不了什麼,但這些下苦力的漢子很多都是農戶出身,從前哪裡見過這麼多錢?
這麼算,一文錢的湯,便也喝得起了,至於熱飯盒,這是針對那些來運貨買石頭的商人說的,也隻有他們才會自帶飯盒,來做事的河工當然都是跟著買活軍吃,這一頓是免費的,白米飯可以放量吃飽,還有小鹹菜——鹹菜裡甚至還有小蝦米呢,雖然這也是在江邊,但不是漁民的話,農戶在小鹹菜裡能開葷腥的機會還是不多見的。
“一二,一二,跟我起!自古來江麵風波大喲!”
“自古來江麵風波大喲!”
“浪難平!”
“浪難平!”
很快,又是一筐筐的碎石被裝填進筐,挑夫們手扶著扁擔,很有經驗地拿手掂量著,感覺到了自己的極限,便示意喊停,一貓腰鑽進扁擔下方,足下生根,借著那股子上頂的力,把挑擔就抬起來了,籮筐在空中劃出小小的弧線,它開始晃起來了,挑夫們一手搭在扁擔上,緩和著籮筐晃動的幅度,借著這股力道往前邁步,又往後一仰,緩和籮筐往回的力道,他們很快迎合上了勞動號子的節奏,跟著喊了起來,“多少船喲!葬水中!”
今日來了,買活軍喲!”
就這樣,一行挑夫都跟著勞動號子的節奏,掌握著籮筐的晃動,腳步一致地往前走去,如此,籮筐在半空相撞的幾率便也隨著減少了。這是勞動號子最重要的作用,協調眾人的勞動節奏,避免不經意的衝突。一個又一個挑夫加入了這行隊伍,逐漸沒入水中。
腳一踏入水裡,那就又不一樣了,他們立刻便感到了一陣模糊的涼意,倒不算是太刺骨,因為有了橡膠鞋的保護,這個鞋——雖然非常臭腳,但卻也是很防水的,鞋底還鐫刻了深深的波痕,可以咬在滑溜的石灘上,幫助主人穩住身軀。
否則,單次運送的碎石,重量肯定還要更小,而且一天能乾活的次數會非常有限,理由是簡單的:冷天入水,若還是赤著腳,本身對體力就是非常大的消耗,做多了第二天就要生病的,生病的人數多了,沒人乾活,還容易激起民變。而且光腳踩石頭確實就是容易滑脫,隻能是一再降低重量,否則要是摔倒了,白做工不說,人立刻就能摔出事來,好點的,幾個月不能乾活,要是不好的話,一輩子爬不起來都不少見。
但現在,買活軍的河工就不一樣了,和衙門那讓人望而生畏,每年都要死不少人的河工相比,買活軍的河工簡直就是在享福,不但提供便宜的橡膠水鞋(這個東西,種田也是很有用的,在外頭根本有價無市,在買活軍這裡,隻要能乾三十日的河工,就有資格用便宜的價格購買),還有熱水,上好的白米飯管夠吃,而且,除此之外居然還是每日給錢的!
這和衙門那種要自備乾糧,熱水也沒有一口,條件簡陋,完不成還要被鞭打的河工役,怎麼能算是一種事情呢?毫無疑問,挑夫們也很快表現出了區彆於老式河工役的熱情——個個賣力,又聽話又熱心,老實知禮的地方,簡直和敏朝衙門治下的那幫刁民,完全是兩樣麵孔了!
一開始傳出要找河工役的消息時,隻是城關這裡,一些消息比較靈通的苦力有信心過來做一做,這會兒,四麵八方村子裡的百姓們都乘著農閒來趕河工了,很多鄉鎮就是這樣第一次有了對買活軍的認識,在此之前,他們村裡一整年也很難得和外人打交道,對於縣裡的變化都很模糊,就更不要說買活軍啦,就算是買活軍無往而不利的私鹽買賣,也不可能遍布每個鄉村,走出買地這麼遠,除了沿線的州縣村落之外,彆處也實在是照顧不及的。這會兒,買活軍的名聲卻是隨著河工而四處飄揚,不消一個月光景,十裡八鄉都知道了福建道的這個義軍——雖然不是官府的勢力,但看在對百姓好的份上,便不是亂軍,稱一聲義軍沒什麼問題。
如果不是要走一段水路,兩個籮筐加在一起,挑個一百五十斤的擔子,無論如何那是沒什麼問題的。路途短的話,二三百斤也來得,就是因為有一段涉水的路程,而且石子滑,一般人都是六七十斤,也是聽勸——確實沒必要逞強,在水裡滑跌了,那不是開玩笑的,便是沒有摔出事情來,深秋受寒,發燒起來,豈不是也耽誤掙錢?
“我們這一段水道,再過天,差不多也就都清完了吧?河道倒是深了不少!以後江心的‘閻王漩’,估計是不會再有了!”
很快就到了晌午時分,那邊已經在分批放飯結工錢了,還有些賣力的漢子,多挑了最後一趟,這才喘著粗氣去結錢領飯——說起來,買活軍還真有點傻大方的意思,這裡吃飯也是要有憑據的,就是去結錢兌籌碼的時候,給的木牌。按十斤一根籌碼來算,隻要從江心挑了十斤石塊過來,去領籌碼,那照樣也有一根籌碼得,拿了這籌碼,就可以去換一文錢,順便拿一個木牌。
當然了,這也是不許弄虛作假的,要是有人想要一文錢買了籌碼去換,順便蹭飯,會被抓出來趕走,吃過飯的人,手上也會印一個一時水洗不掉的記號,不過大體來說,這個規定仍然是寬鬆得有點過分了。十斤石頭就換一文錢加一餐飯,擺明了就是蝕本啊!
很多車夫,甚至是來買河石的商人,都有這麼來蹭點好處的,當然,他們也不敢太過分了,至少三四十斤是挑一下的,十斤石頭這樣做得太明顯,他們也怕買活軍的老爺們發火。不過,老爺們雖然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卻也並不吭聲,他們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自家的飯被這些人蒙混去吃了——多可惜!那樣好的白米,一點麩皮沒有的,兩大碗怕不是一文錢、兩文錢都賣得了的?給這些人吃真是虧了本!
但是,買活軍大概的確是很豪富的,他們的管事真不怎麼在意這個,就是這一點,便看出買地的日子過得有多麼好了,叫人打從心底生出迫切的向往來,白米飯隨便吃……鹽也不值錢,彆的不說了,什麼蛋也便宜,十天半個月總能開開葷……那聽起來實在都太遠了!就這兩點,便足夠讓人心動——彆的不說,這上好的雪花鹽醃製出來的鹹菜,都叫人上癮一樣的好吃那!
“嘶——哈!”
皺巴巴的醃青椒,飽含著鹹酸的汁水,又是辣兮兮的,那汁水把飯一拌,便是下飯到了極點,吃完了還要叫人嘶哈個不停的,額角沁汗,隻覺得一上午的寒氣都被逼出來了。嶽老三咂了咂嘴,發自內心地讚歎道,“娘的,買活軍便連鹹菜都這樣好吃!這活真是恨不得乾到地老天荒去!可惜啊可惜!咱們廣濟的水道怎就這麼好走呢!”
“就是!”
“下一步,水利隊的大人們要啟航去黃岡了吧?”
“不知道俺們能不能跟去黃岡乾活呢——就怕黃岡那裡的鄉民,不肯讓我們霸了他們的生意去,我聽說黃岡那裡早就有人來看了,早都和水利隊的勘探員說好了,人都給操練好了,掃盲班也預先上了起來,就怕水利隊的人不肯用黃岡當地人做工!”
“本來麼,這種事……做生不如做熟的。”已經有些膽大的廣濟農民嘀咕起來了,“要不,我們也跟著去?反正都是睡帳篷,去哪裡不是去,今年冬天,家裡少了俺這個大肚漢,糧食都寬綽不少——到時候還能帶幾兩銀子回去,這個年就很好過得了。”
這是實話,因為買活軍的水利隊來疏浚河道的關係,今年廣濟這裡很多農戶,臉上都帶上了笑意,感到自己的日子過得紅火了起來。於這些安家在水道遠處的村民來說,南下流動到買活軍處去謀生,暫且還是個太大膽的想法,現在的日子他們已經覺得很好過了,甚至不惜和黃岡當地的鄰居發生械鬥摩擦,也想多乾幾日。“我們可是肯乾的,錢少給一些也使得。”
雖說來自不同的村子,若是在從前,隨意兩人可能因為村子相近,結下解不開的仇怨,彼此見了都不相搭理的。可這會兒,在共同的利益麵前,廣濟河工隊壓根用不著什麼豪言壯語的鼓勵,很自然地就擰成了一股繩,而且立刻就推舉出了自己的代表,“嶽三哥,你是個曉事會說嘴的,又是嶽爺爺的後人,在鄉間素來有名望,要不,你出麵為我們去和水利隊的大人們分說分說唄!”
“對,就說……就說我們願意給水利隊的人出河工,籌碼價格減半都行,隻要還管飯,給吃飽,水利隊走到哪,我們就跟到哪!”
好家夥,連籌碼價格減半都出來了,這是生怕水利隊不用自己啊,嶽老三有些無奈,其實他心底覺得此事未必能成,但眼見著眾人都滿麵期冀地看著自己,便知道不順著他們去分說一二,這事是不能了局了,因此便起身道,“行!那你們也得拿出個態度來——都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不叫你賣弄力氣,叫你們聽話、守規矩,有紀律。下午還乾活的,不用我說了,和我一起上掃盲班的那些,彆打瞌睡了,都好好聽講,上完課我也好和大人們開口!”
眾人見他肯出麵擔事,自然是大喜過望,哪有駁嘴的?都是齊聲應諾,大家趕快把碗裡的飯扒完了——孩兒麵一樣的大海碗,一人起碼都是兩大碗起,個彆能吃的,配著小鹹菜,到了如今還要吃三碗:一開始大家剛來,肚裡空空,又是少吃那樣好的米,一頓三四碗是家常便飯,可連著吃了一個多月,力氣補上來了,飯量也逐漸變小,也就隻有一些傻吃漢,還這樣能吃了。
吃完飯,連平時最刻苦的幾個人,都不去做下午工了,大家先去江水裡把碗給洗了,又到帳篷裡拿出沙盤來,規規矩矩地到江邊的一處空地開始排隊——排隊做什麼,那自然是上課!眾人早在嶽老三的啟發下,肯定了這個道理,那就是買活軍既不喜歡打架最勇猛的,也不喜歡乾活最舍力的,他們呀,最喜歡有力氣、守規矩,上課又最積極,能讀書能乾活的武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