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了一堆奇怪的人。”
嘴裡自言自語地念叨著,瓶子吃力地從自行車上抱下了她的大背包,在門口做了登記,又打開背包給守衛們看了,順手拿了一盒味美麵包店出品的餅乾,打開了請守衛們嘗嘗,“這叫蔥油餅乾,是新出的口味,大哥大姐們嘗嘗味,也算是我幫老板做個廣告了。”
“好香啊!”
不止一個守衛抽動著鼻子,有些驚喜地感慨了起來。“這個乾餅聞著油潤潤的,一股子酥香!”
“倒是比他們家麵包店其餘的麵餅子要來得好賣相!”
味美麵包店作為洋番飲食的供應者,隨著雲縣這裡的洋番逐漸增多,名氣也跟著穩步擴大,很多漢人雖然不是常客,但也基於好奇會去買些來品嘗,隻是那種硬麵包不太中他們的意罷了,這蔥油小餅,大概是因為用了豬油和蔥的關係,更讓漢人們喜愛,守衛隊長聞了聞便去掏錢包了,“多少錢,算我搭小妹子買一盒。”
如果是初來乍到,瓶子怎麼會收她的錢呢?本來,以草原人的豪爽,一盒餅乾,送給朋友,收錢那是打了自己的臉。但瓶子已經來到買地一年了,她現在很清楚買地的規矩——守衛隊不僅僅隻是保護營區的安全,也有規範居住者行動的責任在,既然彼此有一個管理和被管理的關係,那麼,接受禮物就有點兒敏感了,因此,守衛對於住民雖然平時也很和氣,但在錢財上是一碼歸一碼的。
若是就一個人,吃一片餅乾或許算不了什麼,但這會兒護衛隊七八個人都在,一人拿兩片,一盒就沒了,因此隊長寧可自己花錢買下給隊員們吃,也不願受這個小人情。瓶子心想道,“看來,衙門挺重視我們這些外番的,派來的都是好乾事,一心隻想著提拔,可不就個個都一副大公無私的樣子了?”
“這個便宜,是用豬油做的,用不上牛油,一盒就十文錢!”她也就爽快地說,隊長立刻遞來了十元鈔票,自己叼了一片餅乾出來,拿在手裡請其餘隊員吃,理所當然,對瓶子包裹裡其餘物品的檢查也就沒那麼仔細了,大略看了看,便揮揮手讓她進去,還道了聲謝,瓶子也笑著揮了揮手,“謝什麼,咱們常來常往的,親戚們還得蒙哥哥姐姐們照顧呢!”
不過是一年光景,原本身份尊貴,在草原上隻需要對少數人賠笑臉的小格格,不但漢話說得麻溜,人情世故上也儼然是完全漢化了,嘴比誰都甜,倒也讓人不由得會心一笑,感慨瓶子是個可造之材。這會兒,她重新背起了大包,一路和人用韃靼話打著招呼,引來不少人跟在身後,吃力地走進了營地中央的主帳篷,和姑姑還有幾個表妹,總之是自己的一大堆女性親眷打了招呼,“我來了!你們要的東西我都給帶來了,還有些我覺得你們會喜歡的吃食,也都買了,大家一塊嘗嘗!”
“好侄女兒!”
“好瓶子!”
“快來快來,名單在我這,大家先把自己的貨都拿回去再說!”
姑姑哲哲作為這批來買外番的首領,自然是比較矜持的,但她身後許多姨姨姐妹們,卻又不同了,一擁而上,感激地對瓶子又親又摸的,哲哲的女兒——也就是瓶子的表妹,彆看才五六歲,人卻很機靈,隨著姨姨們的指示,立刻從自己懷裡掏出一張信紙,抖了抖朗讀起來,“孟古青姐姐,麵包一盒,香皂一枚,奶糖一包!”
“我的我的。”
錢和人立刻到位了,瓶子便忙著翻檢貨物,交接收錢。慌亂中也忙了半個多小時,人群才逐漸散去,近十月的天氣,還是忙得滿頭細汗,眼看天都黑了,帳內這才逐漸清閒下來,她一屁股坐在姑姑身側,疼愛地把兩個表妹抱在懷裡,“今天上了什麼課?上得怎麼樣呢?”
“都是已經學過的東西!”
哲哲的大格格馬喀塔聲音清脆,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瓶子不由得和姑姑相視一笑,“掃盲班倒是委屈咱們家格格了,要不和姐姐一起出去住好不好?外頭就有更高深的課了,下了課呀,咱們進來探望額涅,什麼也不耽擱!”
“嗯——我不,我不嘛,我要和小妹呆在一塊!”
馬喀塔又有點不樂意了,扭著身子要從瓶子身上下來,哲哲拍了她一下,“沒規矩!站好了說話!”
到底是在女金那裡生活久了,也染上了女金人重規矩的習慣,實際上,馬喀塔今年才六歲不到,韃靼人對這個年紀的小孩兒是很縱容的,並不怎麼要求禮儀,甚至還鼓勵他們彼此打鬥嬉戲,勇敢說出自己的需求,至少在這樣隨意的對話中,並不要求孩子們謹言慎行。瓶子撒開手,刮了刮馬喀塔的鼻梁,哄道,“好好好,不出去就不出去,和小妹一起玩去吧。”
“我要大姐今晚和我睡!”
“行,今晚咱們一個被窩,再帶上小妹,我住你們的帳篷!”
滿口答應著,把兩個小表妹打發走了,瓶子這才對哲哲說道,“反正距離全員畢業也快了,咱們很快就能從帳篷這裡搬出去,前後也沒有幾個月,就讓馬喀塔跟著您吧,彆再和母親分開,思念之下夜哭個不停,還坐了病。”
她這話沒有什麼不對的,哲哲也並不反駁,隻是歎了口氣,“這孩子就是愛折騰,她哪裡會思念我?從小都是奶嬤嬤帶大的,就是氣性大,愛和人對著乾罷了——要說她是舍不得離開阿瑪,那也是沒有的事,她一年也見不著阿瑪幾次,隻要嬤嬤和諳達還在,她就誰也不念想。”
對女金人來說,這也是實話,他們的孩子不像是科爾沁台吉,都養在帳下,在韃靼這邊,比較能類比的是林丹汗的後宮,那裡養大的孩子,對父母感情淡薄也很正常,因為平時男女主人都很繁忙,孩子們都是保姆保公帶大的。哲哲笑著說,“這是好事啊,要是眷戀父親,那可就難哄了,這會兒老姑父應該都動身了吧,往後要再通信可就難了。”
“動身有兩個月了,衛拉特那婚事都說上了。”哲哲也是搖了搖頭,“不說他了,你說的今天遇著了怪人,怎麼回事,可是衝著我們來的?或許,和大妃那邊有關係?”
“不是,不是!”瓶子連忙半是解釋的笑著說,“是我的數學——最近我不是學完一本書,新學了《數學三》麼,其中有複雜幾何圖形麵積計算,我壓根沒搞懂,囫圇吞棗,第一次小測沒及格——偏巧,在麵包店遇到幾個洋番,自告奮勇要做我的教師,漢話都不會說呢,卻還要教我數學!讓我給他們買黃油蛋糕吃!”
或許是初來乍到的關係,姑姑還沒有那麼適應買地的變化——在女金人那裡,或者是在科爾沁,人事大體來說是很簡單的,而且相當一成不變,任何一些變化,都讓人懷疑是否是純粹的巧合,背後隱藏著針對自己的陰謀——畢竟,在這兩處地方,哲哲、瓶子兩姑侄都可謂是舉足輕重。
可在買地這裡……誰知道她們是誰啊?當然,也不是說她們就是無名小卒了,隻是毫無疑問,哲哲、瓶子她們隻能說是略有些來曆,雲縣這裡彙聚的各方英豪,比她們更有份量的簡直多了去了,這裡每天都在發生成千上萬新鮮有趣的事兒,沒有任何動機,隻來源於這種各地精英之間的碰撞。就好像今日,瓶子才知道,原來這幾天在姑姑她們營地隔壁入住的外番,居然都有數學上的專才——而且腦子似乎還很好使呢。
“原來是騙吃騙喝的!”
但是,姑姑對於數學的重視還是不足,有些輕易地又給這些洋番們下了個定義,她輕蔑地嗤了一聲,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囑瓶子,“可都是男人?洋番男人,最是粗野下流,可要小心他們的來意,彆被他們拐帶了去,你母親、哥哥知道,該擔心得睡不著覺了!要不這幾天你都來和我睡吧——”
“不必——不必了,姑姑,蘇茉兒和姐姐都在家裡陪著呢,出不了事的。”
瓶子也懶得和姑姑說那幾人的數學水平了,轉而安撫哲哲略有些敏感不安的心態——要她說,這幾個洋番佬雖然滿臉饞相,但那大概是因為初來乍到的關係,要說騙吃騙喝真不至於,彆看幾人語言不通,但他們的腦子挺好使的,就光靠列算式和畫圖形,就幫她把一卷子的錯題都講得明明白白的了。那幾個黃油蛋糕可真沒白吃!
“要注意代數和幾何的轉換。”
她對這句話的印象是很深的,因為這是她從肢體語言裡猜出來的,那個叫做費什麼馬的年輕學者,不斷的在幾何圖形,以及由其產生的代數公式中進行來回,從圖形變成算式,從算式變成圖形——許多難題,可以通過互相轉換來改變思路,獲得答案,瓶子不由得也點起頭了,她意識到自己的低分正是因為她還隻會把幾何問題簡單地當做幾何本身來看待,運用幾何定理進行解讀,輔助線怎麼設都是越來越複雜,但一旦把圖形轉化為代數算式,就很容易通過設元和代換來找到簡單思路。
一旦明了這種竅門,再回頭去看教材,便會發現這種思維轉換正是單元課程的重點,隻是老師大概自己都沒有吃透,在講課中並沒有強調明白——或者也是瓶子的漢語還不夠好,不過,她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即便這幾個窮洋番還不會說漢語,他們講解題目的思路也比正課老師效果更好得多。
買地到處都是奇人……現在,漢人自己的人才崛起還不夠,連洋番人才都跨越千山萬水地主動跑過來了……
她不由得在心中犯著嘀咕,隨即也是自嘲的一笑:要這麼說的話,她和姐姐珍兒,還有如今的姑姑一家人,還有大妃她們,不也是自己主動跑過來的嗎?來的人太多了,顯露了優點,那就是值得記住的人才,顯不出優點,那就隻是過來混口飯吃罷了!
自然了,在她來說,瓶子是萬千不願成為混口飯吃的小卒子的,因此,她來到買地之後,上課一向非常的賣力,很快就通過考試,獲準搬出營地,進城居住了。她、珍兒、蘇茉兒這三人組也是通過考試最早的三人,為科爾奇左旗中盟很是掙了一把麵子,被譽為‘左旗三秀’,滿珠習禮因此還有點兒酸溜溜的,直說她們是得了老師的喜歡,分數才會這麼高。
說來也是有趣,姐妹兩人的天賦截然不同,他們這幫科爾沁的外番,是去年九月左右入營的,迄今一年多的光景,珍兒的漢語已經非常好了,能說會寫,甚至連敏朝那邊的文言都能看得懂,不但可以寫嘎拉巴故事,甚至還自己學著用漢語來寫報道、戲劇和詩歌,用老師的話來說,隻是文字還比較淺白。
而瓶子這裡,迄今漢字還是看得馬馬虎虎,很難完全離開拚音標注,比較深的漢語會不知道什麼意思,也就是人情世故的口語精熟。她的天賦是在理科這塊,彆的不說,數學的進度是很快的——彆看她得了低分,但珍兒他們連得低分的機會都沒有,還在學瓶子已經檢定結業的課程。她似乎天然就對數學難題有興趣,就算得了低分,也不覺得受挫,反而感到很有動力,滿腦子想的都是該怎麼提分數。雖然這好像和政治沒有太大的關係,天賦有點派不上用場,但也架不住她確實打從心底的喜歡。
嗯……明天要不再去買點奶油點心當學費,去請那幾個人來多教點……恰好,這段時間她和珍兒輪流來探望姑姑,因為來往不便,都是睡在營地裡的,過去找人也挺方便……
她一邊和姑姑說著閒話,一邊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來——姑姑哲哲是今年稍早時候才動身南下的,主要是要在盛京那裡收攏自己的嫁妝人口,和老姑父黃貝勒商議著安頓子女,析產什麼,還夾雜了過冬、上課等等,結果,她南下時,基本是收攏了大部分科爾沁嫁到盛京的韃靼格格,這肯定是科爾沁和v女金談判的結果。
這些格格大歸的同時,女金也開拔往衛拉特遷徙,科爾沁這裡為他們提供借道通行時的糧草,買活軍也派了特使,在林丹汗和女金之間穿針引線,確保女金人遷徙去衛拉特一路上不要另生枝節,說實話,衛拉特汗對林丹汗並不服順,給他找點麻煩倒也符合林丹汗的利益……其實,瓶子很好奇,林丹汗究竟是樂見其成,還是得罪不起有買活軍支持的女金,她覺得這實在有點不好說,不過,珍兒和她是一起南下的,這會兒她們家在察罕浩特已經沒人了,所以她也已經打探不到什麼消息了。
這批科爾沁嫁去女金的貴婦,個個都是有錢,彼此也都是親戚,一幫關係緊密的富婆住到培訓營這裡,那還不是螞蟻跌到蜜罐裡了?當下便是把周圍的小販喜得心花怒放,這還不夠,她們還在培訓,不能隨意出營,便讓瓶子和珍兒給她們捎帶貨物,絕大多數人第一個月都至少胖了十斤——就這些美食,這樣的價格,哪有不吃的道理?
對此,瓶子也是心有戚戚焉:韃靼人習慣的飲食結構,一旦離開那個嚴酷的自然環境就太容易發胖了,就她自己,一年,保守說都是胖了三十斤了,還好,如今世道變了,女子也不靠夫家的寵愛過好日子,主要還靠自己的才乾,不然,這會兒她還不知道要怎麼挨說呢。
“說到這個數學……”
或許是因為瓶子在過去的一年,成長得很快,現在再看姑姑,似乎她已經不那樣神秘了,變得更加真實了起來,性格上的少許缺憾,也被瓶子看得明白了些。她和這個年紀所有的女金韃靼貴婦一樣,都挺喜歡嘮叨的,一樣的話題說了又說,這不是,昨天還提到的話題,今兒又說起來了,“也是讓人操心,咱們韃靼人的數學好像都不好,連你也不怎麼樣——”
這是壓根沒弄懂瓶子的分數雖然低,卻不代表數學不好……沒辦法,雖然姑姑的漢語學得已經不錯了,憑自己其實也早就能通過檢定考試。但是,大妃開了個不好的頭,從她往後,所有女金來的外番,主事者都是最後一個離營的,所以哲哲也隻能選擇坐鎮培訓營,甚至不惜為此耽擱了長女馬喀塔的教育。這幾天,眼看著第二次檢定考試迫在眉睫,她滿心裡都是擔心著一件事。
“你說,我們的分數要是還不如大妃她們,過考人數還是不能比較的話,那豈不是丟了大麵子?第一次檢定考試,我們這通過的人數還不如大妃那一期的一半……”
哲哲絮絮叨叨的,還是把話題聚焦到了大妃身上,“你這幾天可有聽說她們的消息沒有?大妃她們那幫人,最近都在做什麼呢——”?最重要的當然還是最後一句話,“那幫娘們,不會在暗地裡笑話咱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