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黴!哪來的兩個大叔,一聲不吭,在那樹影裡走著,魂兒似的,當真嚇人一跳!”
門扉一響,李玉照撇著嘴急匆匆地闖進了院子裡,一麵喊了一聲,“可都回來齊全?”,一麵轉身落閂,嘴裡絲毫也不耽擱,旋風一樣地卷進了屋子,“我手裡一袋酥餅都要摔碎了!若不是眉生幫我接了一把,我可不管三七一十一,非得和那兩個老菜幫子說說理去!”
“好了,好了,滿嘴裡又胡唚些什麼,嘟嘟囔囔的,聽都聽不過來,小女兒家家的,出口就是惹是生非,這叫人怎麼是好——門儂弗閂,你阿爹還沒回來,他今晚外邊吃飯!”
她母親皺著眉頭,從裡屋走了過來,從李玉照手裡接過油紙包,略微掂了掂,便知道酥餅還算完整,當下也微鬆了口氣——這是錢街口張老三家的酥餅,烘得菲薄酥脆,餅皮外是芝麻粒,內裡綴著星星點點的梅乾菜和精肥肉,一口咬下,在嘴裡直掉渣,那份香酥真彆提了,也是因為其易碎,完整的酥餅和碎餅皮那是兩個價格,一袋子能差出三塊銅鈿,這要是碎了,猶如虧了三塊錢,這叫張媽媽怎能接受?
“小囡啊真真作孽,三塊錢不當錢的?又和你同學去錢街胡混……”
嘴裡絮絮叨叨,回身把油紙包珍重放進櫥櫃,還拿手指在李玉照額頭上頂了兩下,家鄉話都帶出來了,“你啊好學學人家顧眉生,人家李雙兒、楊愛,幾拉懂事的,比得著你哦,毛毛躁躁,螃蟹一樣橫行霸道的,十塊錢交到你手上一天都能花完!”
她白了李玉照一眼,伸出手,“零花錢還剩多少?交出來!”
“人家哪能出身,都是養娘、師父帶著專門學過規矩的呀,沒娘的孩子像根草,自然懂事,我和她們又不一樣的咯,你要我學她們,意思是也想幫我賣掉了?”
李玉照才不理會她,笑嘻嘻地跑到八仙桌邊上,掀開了竹編鑲銅把手的菜罩子,“姆媽,吾啊麼吃晚飯呢!幫我打碗泡飯來。”
“混混混,就知道混!麼吃晚飯儂啊還嘎許晚回來!”
李媽媽也是拿她沒辦法,還好給她留了一指麵條,罵罵咧咧地把她的手打開,“邋裡邋遢,去洗手!弗好撚菜吃!”
自己從餐桌上端了一碗剩雞湯,來到灶台前,重新撥火,一邊下雞湯麵一邊也是笑了,“把她給賣了,說得出來的!這樣毛裡毛燥的姑娘,能賣出一兩銀子算是好的了,還不夠東家來找後賬的!”
“儂港吾壞話,吾聽得一清一楚的哦!”
“聽就聽,生了你養了你,把你打幾下都是應該的,還講不得幾句壞話了!”
母女兩人,一個在廚房,一個在堂屋,你一言我一語的逗悶子,不多時,雞湯麵便好了,李姆媽端出來,又拿了兩個小碟子,盛了一撮八寶辣醬、一小塊玫瑰腐乳,放在女兒麵前,伸手把李玉照從菜盤裡挪過來的小碟子推回去,“那塊殘的黴豆腐弗吃了,明朝我拿來配稀飯用的。”
即便是晚點心也要盤盤盞盞、一絲不苟,這是老姑蘇人家的做派,李玉照道了一聲謝,拿調羹撇開雞油,先喝了幾口湯,李姆媽在她對麵坐下,重新拿起長針,撿起毛線又打了起來,“今朝又和她們幾個小娘去哪裡混了?”
“去幫老師批改卷子,登分了。”李玉照說,語氣裡也有一絲羨慕,“顧眉生語文又考了第一,李雙兒、楊愛估計又都能拿一等獎學金,我麼差一點,估計要掉到一等去。”
“哦!”
出乎意料,李姆媽倒不嫌棄這個,也不責怪女兒,隻是說道,“那幾個小囡也是不容易,肯定比你拚,哪裡像你,這個也要玩,那個也要看,哪裡能下十分的苦功?”
“成績怎麼樣,都是小事,要緊是交朋友,你麼,平時出去白相手裡大方一些,都是一個地方來的好姐妹,年歲也相當,那幾個以後都要有出息的,她們的福氣在後頭,你們一輩子相幫,弗好介意一時的得失。”
“那個自然的。不過她們倒也都很有誌氣,不肯占好姊妹的便宜。”李玉照講,“再說,她們養娘如今個個都也不差,倒也不會少了她們的,吃用都還好的!”
不是親生的,哪裡能一樣?這要是養娘自己不能再生了,指望她們養老,那還罷了,養娘若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就終是要計較幾分,李姆媽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多加爭辯,隻是歎了口氣,扯開話題道,“你哥哥明日又要出門了,這酥餅正好給他帶了路上吃去。”
“不要!那多浪費,三文錢不是白花了,寧可明早我跑腿再買一包碎餅來!”
李玉照頓時直著脖子嚷起來,隨後才反應過來,“怎麼明日就走了,這麼突然?不是——不是還沒有定下來嗎?女金那邊的事情——”
“一包餅都不肯給我吃,你啊小氣鬼托生的?”
隨著一陣嘩啦啦的潑水聲,院子裡衛生間的門一開,一股熱氣撲麵而來,李大哥脖子裡搭著一條大毛巾,手裡端著一個盆子,招呼了一聲,“姆媽,衣服我放大盆子裡了——”
他幾個大步走進堂屋,把手裡的煤油燈掛上房梁,為吃夜飯的妹妹多添了一絲光亮,伸手就要揉李玉照的頭,李玉照連忙躲閃,李姆媽忙道,“弗好鬨的,讓你妹妹好好吃飯——櫃子裡有酥餅,你自己拆來吃!”
李大哥也是大喇喇毫不客氣,打開油紙包,撚起一個餅子塞進口中,在門口躺椅一坐,把腳擱在小凳子上,吱呀吱呀的就搖了起來,愜意地道,“嗯,好香啊,香得都不像是某人的臭錢買回來的了!”
“姆媽!你看他!”
“哎喲!都弗鬨了,我頭疼!李玉照好好吃飯,快點!李玉望你把腳放下來!坐沒坐相,什麼樣子!”
一家人吵吵嚷嚷,白活了半日,李玉照飯也吃完了,李姆媽又擱下手裡的活計,起身去收拾碗筷,李玉照這才跑到大哥麵前,拿小凳子坐了,問道,“說呀,怎麼明日就上路了,是不是有新聞了,我們還不知道?朝廷除了女金之外,還和科爾沁談妥了?”
她一雙眼亮晶晶的,李玉望看了也是失笑,在她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道,“小小年紀,關心這些做什麼?難道你還能跟我去不成呀?是非精一樣好打聽——大人的事情你彆問了,反正東家開口了,我們便上路唄,算來也是恰好,現在出發,到山陽是四月份,正是新煙下來的時候。難道要四月份再商路?那可就來不及了。”
李玉照聽了,也覺得有道理,一時又不舍起來,纏著大哥問她何時回來,李玉望道,“這一次是預算去科爾沁看看的,那邊的人尚且不知道什麼是煙草,也要看這東西的銷路,若是能賣得好,那就等於又多了一條商路,指不定到年後再回來了,且看罷!”
一走就是大半年,親人自然不舍,李玉照低頭不語,眼睛已是紅了,嘴巴嘟得老高,滿臉的怏怏不樂,平時最是嘴快的一個人,這會兒一語不發,牽著大哥的衣襟不肯撒手,李玉望哄她道,“乖囡囡,等大哥這趟回來,便給家裡修自來水好不好?以後弗要你每天早上倒馬桶了,還有淋浴頭也裝,以後我們在自家洗澡。”
“弗好!我不要你走嘛!你就一定要出遠門做生意嗎!同阿爹一樣,去戲社謀個職位不好?又不是不做這行就沒得銅鈿花了!”
“啊喲喲,真額是大小姐!”李玉望也是無奈,拍額一笑,又扭頭對廚房的母親招呼道,“姆媽,那些衣服弗好洗,送去洗衣廠好來,我反正也不帶走的!”
“又不臟的了!幾星汗氣,一搓便掉了,哎呀儂弗管老娘,自去睡了!”
李姆媽不耐煩的聲音,透過幾重門扉隱隱傳來,李玉望一咧嘴,隻好安頓著妹妹,壓低聲音道,“囡囡,你傻呀?就阿爹阿娘這副模樣,哪裡掙得來什麼生活?現在阿爹在戲社還有個飯轍,那是葉先生看在吳江老鄉,世代交往的麵子上,給他一口飯吃,還真指望靠戲社發家致富了?”
“我不出去折騰折騰,我們家什麼時候才能出人頭地?當真就守著這座舊房子,一點點破落下去?到時候,大家一起從吳江來的,彆個都是出將入相的,住兩層小樓,水泥房,我們那?這個木屋子一輩子不翻修了?隻看他們的臉色吃飯?”
“儂也十三歲了,當曉得要立起來,我不在的時候,幫姆媽撐住這個家,自己也要好生用心讀書,阿哥是不成了,見到書就頭疼,我們家的門楣將來還要靠你——你就直管把書往上讀去!初級班、中級班不夠,我聽說中央大學過幾年就要開始招生了,我心裡是打算你能考上大學的,逢年過節去爺爺家走動,我們才能挺直腰板——你可勿要辜負了阿哥的期望!”
李玉照聽了,不由得感從中來,喚了聲阿哥,一頭栽進大哥懷裡,抽抽噎噎啼哭了起來,李玉望把她的頭狠狠揉了幾下,李玉望一邊哭一邊揚手又要打他,兩人邊哭邊笑邊鬨,好一會兒才趕在母親出來之前收了淚,李玉照又不放心起來,圍著李玉望絮絮叨叨,問他行囊可收拾完全,常用行旅藥物帶了沒有,連著李姆媽一起,兩個女人把李玉望攪得煩不勝煩,還是李阿爹回來,才把他解救出來,各自回房吹燈睡覺。
李玉照這裡,卻是心潮起伏,一晚沒有睡著:他們家的身世,說來簡單,李家原是閶門地主,祖上也出過官宦,到了李玉照太祖父的時候,從閶門遷居到吳江,和沈家、葉家一直都有來往。
不過,從李玉照太祖父開始,往下就沒有出過高官了,李玉照的叔祖還有在衙門裡做縣尉,等到父親這一支時,便隻有大伯捐了個監生在身上,父親和其餘叔伯,不過是秀才、童生,雖然家中有經商,頗為富裕,但在時人看來的地位上,和沈、葉兩家已有了明顯的差距。很多事情上,他們家都選擇了依附兩家行事,尤其和葉家過從甚密,與葉家至交袁家,也有不淺的交情。
因為這份交情在,李家也成為吳江最早南遷的氏族,早在葉仲韶回鄉變賣田產時,李玉照的祖父便嗅到了風頭,過段也隨之分批處理了家產,投奔葉家一起南下安家。
也是因為來得早,這時候雲縣的房子還不算太貴,李玉照的祖父便儘能力為孩子都買了一個院子,又分了一些安身立命錢,這就算是迎合買地的風氣,就此分家了,他自己則跟著老大養老,同時餘下的大量財產也都歸在了老大這一脈——長子多拿多得,天經地義,餘子也不好多說什麼,從此便是各謀生路去了。
李玉照的父親,如她大哥所說,實在沒有什麼文學上的大才,不過是認字而已,為人辦事也算不上精乾,娶個親,親家家世也不過一般,在諸子中本就不算受寵,分到的屋子本來也是最差,又托人情在吳江戲班找了個文學編輯的職位,其實無非就是抄抄寫寫,幫著排版跑腿,做些雜事而已。
若說李家和現在風生水起的葉家、沈家,已經拉開了差距,那李玉照的父親在李家諸兄弟中,也算是掉了隊的,每每逢年過節,到祖父跟前去走動時,李玉照兄妹都能感到人情冷暖:自己家是這樣,叔伯們不是做買賣做得風生水起,就是考進衙門做吏目,再次也是自己守個門麵過日子,堂兄弟姐妹,又如何會對他們青眼以待?就不說電燈線,就是大哥所說的冷暖自來水、抽水馬桶,親戚家都有了,獨李玉照家沒有,也難怪他們被堂親們當成‘鄉吾寧’了!
在下一代這裡,李玉望如他自承,沒有讀書的天賦,倒是天生敢闖敢乾,來了買地之後,家裡倒是依靠著他多些,李玉望成人後不久,便加入私人商隊,走南闖北,每每回來都帶了一筆不少的報酬,李玉照的零花錢許多都是他給的。
彆看打打鬨鬨的,兄妹兩人,關係最好,他對李玉照的期望也是最高,李阿爹、李姆媽都沒想過叫李玉照讀大學,反倒是他,一開口那意思,就是要李玉照讀個‘買進士’才好。
不過,之前他最遠也就是去山陽,還沒有去過科爾沁,這一次走得這麼遠,李玉照不能不掛懷,第一日一早起來去做工時,站在巷尾等顧眉生幾個小姊妹,便是低著頭愁眉不展,腳下踢蹬著個小石子兒,差點沒蹦到迎麵而來的一個大叔,忙吐吐舌頭,道了聲‘得罪了’。
那大叔瞪了她一眼,轉身昂然而去,李玉照瞧瞧他的背影,吐吐舌頭,覺得他這步態有些眼熟,大概也是街坊,但也未曾留意——對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來說,一十五歲以上的男人都是大叔,那是一眼也不想多看的東西。
一忽兒,見顧眉生來了,她便忙迎了上去,顧眉生笑道,“玉照,你怎麼了,瞧你這眼圈兒,腫得和黑白熊似的!”
顧眉生性子疏朗豪闊,李玉照和她最好,挽著她的胳膊,便低聲喁喁地把自己的煩惱告訴顧眉生,愁眉道,“科爾沁局勢不定,為什麼這麼著急出發?我……我擔心我哥哥,去那麼遠做什麼呢?難道江南這裡,就沒生意可做了麼!”
這兩個問題,問得顧眉生也是眸光閃閃,若有所思,想了半日,便對李玉照道,“李大哥是個有勇有謀的好漢子,他背後的東家也不簡單,這兩件事,我心裡倒是都有所猜測,你若不嫌棄,我便和你說一說。”
當下,便清了清嗓子,低聲說出了一番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