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連和敏軍正麵作戰的勇氣都沒有了?!”
科爾沁台吉的王帳,自然不會像是普通牧民那樣寒酸,一大家子人住在一個氈包裡,雖然這裡並不是久居的台吉府,而是在春日就食的紮營地,但幾十上百個連綿的帳篷,依然是應有的排場,除了平時家人和奴隸們住的氈包之外,還有為黃福晉這樣遠來的親戚專門預備的布料,隻需要小半日的功夫,十多頂華貴的氈包,就在主人帳篷的上風處拔地而起了——這是對待貴客的待遇,在草原上,方位很重要,上風處被認為是潔淨的吉位,這也充分體現了博禮這個女主人對大姑子的尊重。
帳篷外,篝火熊熊燃燒,冬不拉的美妙旋律方興未艾,帳下的家人們,熱情地招待著遠來的客人——這裡有很多也是他們的親戚,但在氈包內,瓶子卻正和自己的侍女蘇茉兒竊竊私語,無心參加帳外的歡聚,她豐滿的臉頰驚得沒了血色,“建州立國才多久,他們的好漢子,就已經成了慫包嗎?”
“千真萬確,智慧的彆吉,您是知道的,我有個遠方小叔叔,跟著福晉去了建州,他剛才把什麼都和我說了——建州這幾年情況不好,他們害怕的不是敏軍,而是買活軍的紅衣小炮,還有買活軍不肯和他們做生意……”
韃靼人管台吉家的女兒叫彆吉,而蘇茉兒的確有個叔叔是跟著黃福晉走的陪嫁——她是瓶子一家帳下的牧民之女,因為聰明伶俐,七八歲就被收為了瓶子的侍女兼玩伴,哲哲出嫁時,也帶走了她的一個親戚做戶下人,這說明蘇茉兒一家是很得到寵信的。因為戶下人吃喝不愁,還能住在城裡,對牧民來說是難得的美差,他們當然也對主子忠心耿耿,是娘家和出嫁女兒聯係的紐帶。
現在,這紐帶便發揮了作用,蘇茉兒把自己剛聽說的一切,竹筒倒豆子一樣全倒了個底掉,瓶子聽得膽戰心驚,她現在明白了,為啥親事發生了變化,為啥母親的笑容變得勉強,原來盛京的局勢,在短短的小半個月裡有了這樣大的變化,而科爾沁諸部還一無所知呢!
女金人居然不能再呆在遼東了,而是要一分為四……去布裡亞特的那幫人(韃靼人管通古斯叫布裡亞特),他們走的時候,肯定是往北取道,從科爾沁的北邊擦過去的,這是沒臉見從前的盟友吧!
姑姑和姑父,要選擇去衛拉特落腳,不愧是姑姑的丈夫,真是勇敢,也有心氣。瓶子打從心底生出一股子欽佩來,她有幾年沒見過姑父的麵了,對他的長相,印象已很模糊,但這不妨礙她在心中,把姑父的形象想得再高大一些——是個英雄的男人,不負父親的名聲!
嗯!讓人佩服欽慕!瓶子點了點頭,在欽佩的同時,默默地把姑父的名字從自己的夫婿名單上劃去了,開始祈禱著母親不要把自己許配給姑父,或者姑姑不要挑中自己——挑烏雲其其格吧,她長得可比自己漂亮,有點兒珍兒姐姐的模樣了。
“彆吉,你說,台吉會不會讓咱們一起跟著去衛拉特?”
最是了解她的處境,也最得瓶子信任的蘇茉兒,也跟著憂心忡忡了起來,她低聲說,“我叔叔說,買活軍要看看女金人的本事,等他們在衛拉特落腳之後,才和他們做生意——到時候,所有人都還要說漢語!好鄰居不但要搬到遠處去,而且還變了個樣,有點兒不認識了,讓人打從心底很慌張!”
這話說到瓶子心裡去了,建州親戚的變化,讓人難以適應,而且還要學另一門語言,聽起來也是挑戰——她倒是會說女金話,因為科爾沁和建州世代鄰居,語言交融,本地的方言就有很多女金詞,比如說蘇茉兒就時常叫她格格,本來就接近的兩種語言,掌握起來還是很輕鬆的。
但對漢語,瓶子就完全一無所知了,而且十分的畏難,因為漢語讓她想到了買活軍,這個南方勢力,在她心裡無疑是神秘而強大的,而且還有很大的負麵印象——這些年來,家人談到買活軍,往往很憂愁,充斥了歎息以及埋怨,買活軍不肯和科爾沁做生意,這是草原上日益增長的煩惱。
這種煩惱的影響,是非常直接的,彆的草原能和買活軍做生意,立刻就能養活更多人,丁口一繁盛,眼見就強大起來了,而科爾沁卻還要承受這些年來越來越反常的氣候,死亡的牲畜……弱小得讓人有些著急,也讓他們很感到不安,而這一切全是因為科爾沁,以及盟友建州,都完全拿強大又冷酷的買活軍沒有半點辦法。
“如果嫁去衛拉特還要學漢語,那……”
她勉強且憂慮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蘇茉兒也是深有同感地點著頭,她掀開簾子張望了一下,又鑽回來交代了一聲,“台吉好像進大福晉的帳子去了——我去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母親和哥哥必定會商議這門婚事,但這件事不是他們兩人就能定下來的——瓶子雖然沒有阻止蘇茉兒,卻也有幾分意興闌珊,她倒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而是這門婚事,將代表科爾沁對已經失勢的建州盟友,會采取什麼態度,母親和哥哥不得不考慮到彆的台吉親戚們的意見。
建州要去衛拉特了,那要穿過一小部分的察哈爾,和一整段的喀爾喀草原,路途很遙遠,科爾沁繼續和他們聯姻,能有什麼好處嗎?或許和喀爾喀修好,結上幾門親事,會是不錯的選擇?從今以後,科爾沁又要和漢人毗鄰了,沒有喀爾喀的幫助,他們的日子會更難過的。
這麼一來,瓶子倒可能被嫁去喀爾喀了——這是讓她更不悅的選擇,那她還更情願嫁給林丹汗,至少林丹汗住的察罕浩特是出了名的繁華,在草原上沒有多少城市能夠媲美!喀爾喀的小旗主,能過什麼日子?還不是普通地遊牧著,在那樣的地方,生活幾乎一成不變,無聊極了!新鮮的消息,就像是天邊的鳥兒,許久才見著有一隻飛過,還不如更接近城市的科爾沁呢,科爾沁的消息說起來算是閉塞的了,可到底也比喀爾喀要快得多了。
於是,在她繁忙的腦海中,她又給烏雲其其格換了個去處,瓶子幾乎要因此感到歉疚了——但這也不是她願意的呀,如果有得選,她情願帶上烏雲其其格去找姐姐珍兒,可哥哥不會如此浪費的,一次一個就夠了,如果瓶子還不得寵,或許才會再派烏雲其其格過去吧……
氈包外,無知的科爾沁人還在唱著《金杯銀杯》,歌聲透過頂部的天窗漏了進來,瓶子憂愁地坐在火爐子邊上,夜已經很深了,溫度顯著地低了下來,她胡思亂想著,心不在焉地把外袍上耷拉下來的半邊衣袖穿好——韃靼人傳統的服飾是有道理的,草原上早穿棉襖午穿紗,熱了就把外袍脫個半邊,或者全脫下來,紮在腰間,若是冷了,手一伸就多了一件厚襖子。她想,“聽說衛拉特那比科爾沁更乾,這麼說,越往西走天氣就越乾唄?那歐羅巴還在衛拉特更西邊得多,豈不是乾成大沙漠了?老姑父想去那乾嘛呢?”
“彆吉,福晉請您過去。”
蘇茉兒又靈巧地鑽進氈包裡了,捂著一邊臉,有些含糊地說,瓶子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歉疚,“額吉打你了?!”
“是台吉罵我愛偷聽,賞了我一巴掌,福晉攔住了,說是索性請您一起過去商議……”蘇茉兒閃躲著,“沒事兒,不疼,格格快過去吧,他們正商量著建州的事情呢!”
愛偷聽的奴才,賞巴掌算是輕的了,挨鞭子都不算過分,蘇茉兒並沒有怨恨吳克善台吉的意思,但瓶子仍然大為光火,又氣又急,雖知道自己不占道理,卻也埋怨哥哥性情恣睢,不解風情——蘇茉兒沒有她的授意怎會去偷聽?若不是此事和自己息息相關,瓶子又怎麼會這樣做?說到底,哥哥還是把她當成小女孩兒,壓根就不認為她有必要知道這些!?被人輕視的感覺,令人極其厭惡,但瓶子想不出任何辦法來改變這一點,因為她實在也沒什麼值得哥哥尊重的地方,隻能暗自希望自己將來嫁給一個大英雄,並且得到他的寵愛,成為大帳福晉,作為娘家的依靠,才能如同姑姑一樣,回娘家時地位超然,住上風的營帳!
韃靼人心思簡單,情緒容易上臉,明知道可能招致哥哥的訓斥,瓶子走進氈包時,依然沉著臉怏怏不樂,但她哥哥吳克善竟並沒有留意這一點——平時他還是頗為寵愛這個小妹子的,但這會兒,他和母親博禮坐在一塊,兩人的麵色都是遲疑沉重,很顯然,蘇茉兒是運氣不好,撞到主子心煩的時候,這才被遷怒賞了巴掌。
這是無法決定接下來和誰交好麼?
見此,瓶子也就稍微收斂了自己的脾氣,老老實實地坐到了母親下首,博禮見她來了,也就收拾心情,輕聲說道,“不要怨怪你哥哥打了你的侍女,他這會兒心慌意亂……你也是大姑娘了,我們中旗的未來,你也應該一起想辦法,今天你姑姑來,帶來了很不好的消息。”
“盛京的事情,還有衛拉特……我都已經知道了……”
瓶子悶悶不樂,她也知道,這個消息對自己家是很大的打擊。“建州人想和我們結盟,一起去衛拉特,是嗎?”
“是,”博禮點了點頭,“你姑姑是來替跛貝勒說親的……至少你姑父是這樣想的。”
居然是為跛貝勒說親,而不是直接嫁給姑父本人?
這是讓瓶子非常訝異的事情,她一下瞪大了眼,無法理解為何會有這樣的變故,吳克善歎了口氣,也有些勉強地解釋,“姑姑說,這是買活軍的要求,以後建州人也要一夫一妻了,再不能一夫多妻……四貝勒的後院女人全都要遣散再嫁——”
他頓了一下,好像有些不願說下去了,還是母親較為堅強,更能麵對現實,接口說道,“她也想就勢離開四貝勒,帶著三個格格,回到科爾沁來生活!”
咚的一聲,是瓶子手裡的牛角杯落了地,她倒茶的動作卻沒停止,茶壺裡的熱奶茶澆透了一腿,瓶子也沒反應過來,而是瞪大眼駭然地望著母親,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語。
離開四貝勒……帶三個格格……回科爾沁生活……
所以,沒有人要再嫁過去……嫁出去的彆吉,還要再回到家裡來了?!
姑父的女人數量,一夜間蒙受了極大的損失?
從十好幾個,直接回到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