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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盛京末路(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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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瀝瀝的聲音……像很多馬兒在一起拉尿,是下雨了嗎?”

“是,大汗,外頭下雨了,是今年第一場春雨。”

“這樣啊……也太早了一些……”

確實是太早了一些,漢人的新年還沒過多久,按照多少年來的道理,遼東也正該是苦寒的時候,三月裡,伴隨著春雨,雪能化凍就算是不錯了,農曆四月播種,一年就這麼一季的莊稼。可就在春二月頭,龍抬頭還沒過多久呢,突如其來的一場暖流,竟是逼到了遼東。

雪雖然還沒有化,但第一場春雨的確要來得比往年早多了,這會兒,宮室都沒有來得及修整那,屋外的雨馬尿一樣嘩啦啦地下個不停,屋內也有輕輕的滴答聲傳來,這是雨點穿過了瓦片的薄弱處,滴在青磚地上的聲音,仔細聽的話,它幾乎是無處不在的,嘀、嗒,嘀、嗒。

但是,老汗的聽力已經有些衰弱了,他並沒有注意到這些顯然的,建州衰弱的證據,隻是疑惑地抽動著鼻子,似乎對這新鮮的土腥味有些費解,但也沒有餘力追究,而是把僅剩的精力用來安排農事,“要讓貝勒們、牛錄們注意安排農時,一時的暖和不能持久,但也要注意看雪場,彆把好土都給醃了……這要是發了洪災就不好了……”

一場兩場雨,倒還無所謂,這要是提前解凍,之後又倒春寒開始下雪,對農時來說就很尷尬了,早種了怕秧苗被凍死,晚種了又怕趕不上夏天的好氣候,而且,如果這一陣子大雨連綿,提早開江的話,還真可能造成洪澇。在他身邊,黃貝勒低沉地應了一聲,“知道了,汗阿瑪,這就安排信使往四方農場傳信。”

“那就好……那就好……”童奴兒又咳嗽了起來,往後靠在了大妃塞在身後的軟枕上:如果還在壯年,他是堅決不會采納漢人的這些享樂之物的,但現在童奴兒已經很老了,他不得不承認,這種厚實的,塞滿了決明子的大枕頭,對於經年累月在馬上打磨的筋骨來說,確實有很大的益處。和買地來的其餘好東西一樣,總的確是好東西。才剛一靠上去,他就覺得沉重的腰背一下輕鬆了不少,就連呼吸也順暢了許多。

“這一次我病了幾個日落?”

他的精神逐漸更好了些,至少思緒是這十幾日來難得的清醒,他從濃密泛白的眉毛下方,威嚴地掃視著火炕前的人們:大妃、小福晉,貝勒福晉——兒媳們,女眷一共六七人,都是來為他侍疾的,既然現在童奴兒已經清醒了過來,似乎打算說點正事了,便很有眼色地行了蹲安禮,在大妃的帶領下逐一退出宮室。

隻留下兩個來探望的兒子:大貝勒、黃貝勒。這是四大貝勒中沒有值月的兩個,他們也最為孝順,汗父一病,立刻放下手裡的事務,經常過來噓寒問暖,令童奴兒老邁的心靈十分安慰。對於汗父的病情,他們也很了解,“正月二十起病,到現在十四個日落了,起病是受了風寒,吃了漢人太醫劉文鼎的七貼藥,共十四頓,薩滿也殺了三十隻羊、十口豬,白肉分給侍衛們吃了,唱了六天的鄂囉羅……”

“太浪費了。”聽到這裡,童奴兒神色微動,打斷了兒子們的敘述,“現在的日子不如從前了,各方麵都要學著節儉,你們都是過過苦日子的,是誰讓這麼浪費的,該追究他的罪過。”

說到這裡,老汗有些失落地歎了口氣,偏過頭又咳嗽了一下,隨後拿起手絹捂住了鼻子——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嘴巴裡傳來的濁臭了,人老了,太多跡象可以顯現,讓逃避變得可笑——汗國的衰弱也是如此,哪怕病得昏昏沉沉,躺在裡間,也總能聞到不知何處傳來的土腥味兒,這都是衰弱的證據。

“不要修屋子了。”他突然跳了話題,因為這會兒他逐漸明白自己聞到的正是漏雨的味道,也能從雨聲中分辨出了屋內漏雨的聲音,“彆費這個人工……這院子能住多久還不一定……漢人的兵打到哪裡了?”

兩個兒子對視了一眼,都垂下了頭,童奴兒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已經到城外了?”

“隻有三十裡了。”大貝勒的聲音也透著沉重,“今年天氣好,漢人出兵出得也特彆早……城裡也有些不好聽的聲音,正是三貝勒值月,他抓了一大批人,殺了一些,但局麵還沒有完全穩定下來。”

“什麼!敵人就在鼻子尖了,他還挑撥兄弟間起紛爭?!”

童奴兒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不得不俯下身劇烈地咳嗽了好一會兒,大妃帶著幾個侍女慌慌張張地進來為他拍背,鬨了半晌,童奴兒又用清水漱了口,往太陽穴上擦了兩滴買地的風油精,在這清新味道的刺激下,他才算是恢複了過來,同時也下了決斷,“這城守不住了,打包細軟,往、往……”

說到這裡,他也不由一頓,看了看兒子和小妻子,突然悲從中來,咧嘴大哭了起來,“還能往哪兒退啊!難道真回建州老家去嗎?”

確實,盛京一退,退的並不僅僅是一座城池,卻更是建州女金全部的希望:這可是龍興之地,是建國的基礎,童奴兒就是在這裡稱王立製的,在此之前,他隻能說自己是女金汗而已,住處是部帳,也沒有稱宮,更談不上冊封大妃,妻子充其量隻是大小福晉,更不說立定八旗之製,編納女金、韃靼、漢族人口……更大的製度,在更大的領土裡容納了更多的人口,盛京就是一切的象征和基礎!

一旦離開盛京,也就意味著這些東西的失去,意味著民心和氣勢的失去!意味著建州女金,已經完全失去了和林丹汗一樣,成為邊境重要勢力長期存在的可能,又要回到深山老林裡,成為無數個在華夏邊境得意一時,最終還是被打回原形的小部族……這讓童奴兒該怎麼甘心?

女金人不是沒有英雄,不是沒有輝煌的過去,鬆末圓初時,在遼國之後,女金也曾短暫崛起,大有希望一統天下,但卻被韃靼人打斷了脊梁骨,淪為邊境野蠻,數百年後,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遼東站穩了腳跟,漢人王朝也眼見著衰弱了下去之時……

要說一統天下,童奴兒倒並沒有想過,他就是做夢也不敢想得這樣美,但入寇山海關,飲馬黃河,甚至是去江南撒一把野,這樣的美事兒他前些年的確是常常指望的,可隨著買活軍的崛起,一切成了鏡花水月、夢幻泡影!

彆說陳兵叩關了,建州八旗在遼東的勢力範圍一再縮水,失了獅子口,沒了晉商,邊兵邊將在‘買送遼餉’的政策之下,再不敢和建州做生意,同時遼東漢人大量出奔買地,在遼東展開遊擊,和八旗軍隊周旋,甚至還裹挾他們投買!不過是幾年時間,建州真有些四麵楚歌的味道!而錦州的邊兵,甚至都不滿足於固守防線了,而是勇敢出擊,開始逐漸恢複失地!

當兩頭熊打架的時候,如果一隻熊負傷未必會輸,因為小傷更能激發它的血性,可如果四麵都拉開了口子,大血管還在呼呼放血呢?這仗怎麼打?不出五年,建州已經窮到了童奴兒覺得一次宰殺三十隻羊,為重病的他祈福太奢侈的地步了——建州人有什麼辦法?沒有任何辦法!

他們也不是沒有想辦法自救過,童奴兒去年甚至寫信給買地的女主子,在信裡把她比做長生天,把自己放在了兒子艾狗獾一樣的地位,願意認她做義母——這是私下裡的信,公開的表態更是軟硬兼施,無計可施之下,甚至八旗旗主,四貝勒、五大臣都一一地改變了態度,在黃貝勒的建議之下,達成一致,開始教導旗民說漢人的官話,學拚音,並且開始用拚音而不是韃靼文字標注女金語。

與此同時,他們還往敏朝京城和買地行在發去行文,要求買地承認,建州女金是華夏的一份子:按照買地的通行標準,隻要一個人自認是華夏百姓,而且會說漢話,甚至不要求第一語言是漢語,會用拚音……隻要自認自己是華夏百姓,而且會說漢話,那買活軍就承認他是華夏人!

既然如此,那建州八旗也可以是華夏人啊,他們和敏朝的戰爭也可以是大小宗爭奪政權之戰啊,買活軍就不能偏幫一方,隻給敏朝支援小炮和糧食,至少,至少買地要和建州開個做買賣的口子吧!你看我們都自認是華夏人了,八旗旗民哪怕是三歲小孩都被灌輸了這個概念——

隨著艾狗獾伴著使團,帶著建州人的新立場去了買地,建州這邊的確一度曾經看到了一點曙光:買地的態度是有一點兒鬆動了,不但艾狗獾成功入伍,而且受到重用(有可能是因為他的能力,童奴兒知道自己這個兒子還是很聰明的,但他更希望這份看重是因為艾狗獾的身份)。買地還派出了考察使者,來檢驗建州的內政——這也是他們對於各地小政權的一貫態度,不能說是特彆薄待了建州女金,包括敘州、豐饒縣等地,都是要使團去考察過了,再談是否認可其為合格政權,能不能被買地納入消化範圍的事情。

考察團來了,也帶來了一些甜頭,沒有想象得那麼多,但至少買地的軍隊沒有直接參與到對建州的戰爭中,在使團口中,這已經是很大的優待了,但貿易額度還是很有限,不足以解決建州軍備不足的問題,買活軍倒是提出了,可以給他們供給一些稻種,教他們種田——同時要配套落實對建州漢人農戶的國民待遇,取消他們的奴隸身份,同時還包采買產出的大米,給的價格也是不低。

初聽,這好處很不錯吧,但稍微仔細想想,就知道這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的事情:現在建州人口損失很重,漢人農戶不是沒有,但和之前的百多萬人相比,已經萎縮了七八成,剩下的三四十萬人裡很多還是幼童和女性,因為受不住顛簸這才留下來的,建州如果還想要未來,就得養著他們,那就隻能讓女金八旗也參與到農業生產中來,讓人人為兵的女金人,開始學著做農戶……

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而且會在事實上進一步削弱女金人的戰鬥力,可謂是一條極為毒辣的絕戶計,但大麵上卻讓人挑不出毛病,因為配套的還有牛痘支援,這是免費給的,對女金的意義非常重大,不能說買地歧視建州人,不把他們當華夏的一部分,又或是在建州和敏朝之間拉偏架……包運遼餉那是買賣,建州若是有錢,又能解決買地考察團提出的問題:會說漢話的人不夠多,奴隸製殘餘大,剝削漢人華夏同胞……隻要在這些點上有進步,那買地也能增加貿易配額,賣糧草給建州。

可是,但敵我雙方勢力懸殊的時候,一方不偏不倚,其實就等於是拉偏架了……沒有人比建州人更明白這個道理的,這段時間,他們的體會實在是太深了。買活軍這邊假惺惺地剛‘不偏不倚’,那邊敏朝卻是折騰著猛地續了一口氣……通過閹黨、特科,折騰出了一批勇於人事的人才,一下就把遼東這裡的局勢拿捏得更死了,軍資比之前更猛烈,口糧比之前更豐盛……邊軍不但不是窮得要討飯,甚至可以說過得日子比很多百姓都要富裕……哪怕隻是十年前,這都是咄咄怪事!

血氣方剛的漢子,守衛的又是自己的土地,能吃飽穿暖,有甲胄防身,利刃殺敵,按照買活軍的要求,還給他們開識字班——甚至很多邊軍本身就是遼東漢人南逃後,接受了基本掃盲教育,回流過來要‘打回老家去’的,他們如何不肯死戰?

建州很快就發覺,現在的邊軍早已不是從前可以輕蔑視之的軟骨頭了,經過精良訓練,能保持一日三餐,一天一操的重裝步兵,在戰場上是輕騎兵的噩夢!哪怕沒有買軍插手,光是現在的敏朝邊軍,也不是衰弱的建州軍隊能應付的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接二連三的打擊下,女金大姓早已蠢蠢欲動,在童奴兒起家時,他也常常在戰場上遇到親朋好友背離他而去,轉身逃跑的事情,但當時他還年輕,一無所有的人承受力本就強些,如今他早已老邁,從頂峰跌落的感覺可就沒那麼好受了。年輕的童奴兒,對於背叛他的親戚還能一笑了之,把原因歸為自己,下次照樣聯手,老邁的童奴兒,為了維持政權內部的統一,卻會毫不猶豫,一次次地舉起屠刀!

從前年開始,八旗內部紛爭四起,被處死的權貴甚至不乏老艾家的自己人,還包括童奴兒的嫡親子侄,權力一次又一次地向四大貝勒手裡集中,餘下的人,有的服從,有的豁出去了投奔買活軍——倒是沒有投敏的,童奴兒自己的女婿都過去了……如此內外交煎,隱患重重,讓童奴兒左支右絀,真有力不從心之感,從前年起,他就添了症候:

肺上的老傷,年輕時不覺得什麼,但現在情緒稍一激動就容易發燒,受寒也是動輒高燒十數日,喘不上氣,痰多、乏力,必須依靠風油精提神。去年一整年,臥病算起來大約有近三個月,國事都托付給四大貝勒,好不容易入冬後太平一些了,想著好好將養一個冬天,來年開春或許能轉好一些,應付必然更加嚴峻的局勢,但沒想到,開春時又受寒了,又是半個月無法理事,而壞消息來得也比預想得更早:這幾年,冬日都是嚴寒,不論是女金還是漢人,都儘量不在冬日有什麼軍事行動,都是貓冬躲冷,一動兵那就是白白死人。沒想到今年天氣暖和得這樣早,而漢人居然出其不意、兵臨城下,打了盛京一個措手不及!

守城工事,恐怕也和裡屋的瓦片一樣,都來不及修葺呢……童奴兒想到這裡,心中突然一陣泄氣,掙紮著想要說話,卻又是一陣咳喘、乏力,在虛弱的喘息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飛快地,順著咳嗽被噴出了體外——他太虛弱了,他也太老了,童奴兒英雄一生,自忖是建州數百年一遇的雄主,可他知道,自己就和這盛京,和這王朝的氣運一樣,明擺著的事,已經是時日無多了!

“去把貝勒們、旗主們都叫來。”

他異常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大概是因為所有的不平都在過去的時日中掙紮過了,承認這一點時反而是如此順理成章,自然而然。“把買地那裡的世界地圖也取來張貼……”

“沒路走了,好漢兄弟們就各奔東西,不要悲傷,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女金人分家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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