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一行人是不是該回來了呢?謝雙瑤其實也在想這個問題——這會兒是華夏曆1848年的十二月,距離朱利安一行人在南洋和大部隊分開,西去北非,已經有三年多時間了,如果按三寶太監下西洋的時間來對比的話,也是有些晚了。
要知道,三寶太監下西洋,從風向轉為航行有利,也就是老話說的‘開洋’,從福建道榕城長樂港出發,再到返回長樂,一般也就是兩年多一點,就這還是沿岸緩行,不斷靠岸接人、補給的速度。
也不要以為他們隻在家門口,最多是去身毒溜達一圈,沒有離開東南亞,這會兒距離三寶太監下西洋的時間還是比較近的,而且各州縣還沒經曆戰火,資料保存得是很齊全的,買活軍是直接問敏朝衙門要的曆史記錄,有大量文檔證明,遠航船隊至少去過兩到三次東非,最遠甚至還到達過莫桑比克——甚至他們還保存了粗略的海岸地形圖,把這片陌生的西土給標注了出來!
雖說地圖本來是最需要保密的戰略資源,但也分在誰手上了,對買活軍來說,這份老海圖也就隻剩曆史意義了,因此,敏朝那邊還是很痛快地把封存文檔開放給他們,贈送了一部分原件,餘下的也允許買地拍照、謄抄——
有個和民生關係不是太大的題外話,那就是以營建博物館為契機,買地和敏朝是有一些文物古董數字化的合作的,在這件事上,翰林、禮部都出人意表的配合,尤其是《永樂大典》數字化這個項目,是少見的沒有引起朝中絲毫爭議,參與者都戮力同心,甚至還有許多人想方設法想來摻一腳,出人出力的合作案。
這話是有些扯遠了,但朱利安等人如果隻是去非洲老家探情況的話,三年多時間,怎麼都該返回的了,這幾艘船遲遲不返,多少也讓人有些擔心起來,自從去年開始,雲縣碼頭就有不少黑大漢時常過去眺望——會不會是出事了?在海上遇到颶風了?
畢竟,朱利安船隊是完全以黑人為主的船隻,雖然各崗位的水手都是有經驗的,但畢竟船長還是第一次不由白人擔當,彆說漢人了,其實漢人倒是還好,倒是那幫黑大漢自己,看到船隊久久未歸,都是犯起嘀咕,就怕是船長沒有遠洋航行的經驗,把船隊給帶出事情了。
就算從此不再回返,對政權來說,也不算是什麼大事,遠洋船隊可以一支一支地往外派,數目多了,總是有人能到達彼岸,並且成功地和買地建立起聯係的,但朱利安船隊的杳無音信,的確是證明了一點,那就是買地現在是完全無力去影響到這麼遙遠的分支政權的,朱利安一行人在東非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完全由他們自己說了算,謝雙瑤想要求證非常困難,這是以年為單位的傳訊時間——就算是對講機,在這個距離上的傳信也充滿了不確定性,不能當做是常見的溝通儲備。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支持買地的大商人出海去開拓全球?這都不是養虎為患了,這是割肉飼鷹啊,這和李魁芝去蝦夷地還不一樣,李魁芝那是變賣家產,去了就基本不會回來了——通信手段也一樣製約著他,李魁芝去了蝦夷地之後,基本是不可能還有船隊常年在買地、南洋做生意賺錢,還聽話地把利潤不斷輸送回蝦夷地去的,他隻能立足於蝦夷地,和東瀛、買地做生意,管住這一塊勢力範圍。
在謝雙瑤的預計中,李魁芝可能會去找東瀛的麻煩,從東瀛獲得一些白銀來填補自己的財政虧空,否則她是想不到李魁芝該如何支持蝦夷地建城,包括遠航去黃金地站住腳跟的巨大花銷。不論如何,他反正是在買地之外活躍,也不會有任何人覺得謝雙瑤需要對他的行為負責——這都是買活了脫離出去的人了麼,這一點在大義上是相當重要的,因為謝雙瑤並不是很信任李魁芝的道德品質,她也不能動用自己常年來積累的良好名聲為李魁芝背書。
但,倘若這個年代的東印度公司,是買地大商戶和衙門聯合成立的呢?假設第一任東印度總督就是……嗯,就拿範十三娘舉例好了,就是範十三娘呢?那範十三娘的一言一行,謝雙瑤可就沒法推脫了,她在買地的生意可沒有收歇,這就是買地的活死人,他們在海外作的惡,多少都要算在謝雙瑤頭上。
小徐說的,“若是有利潤壓著,朱利安早就回來了”——這其中的道理是不錯的,但他畢竟是從小在秩序還算井然的敏地膏腴之地長大,他沒有謝雙瑤這麼深刻的認識——如果有利潤的壓力,朱利安或許早已回來了,但他可能會帶著一船艙敵對部族的同胞作為奴隸回來,因為這就是非洲目前唯一有價值的商品!為了獲取利潤,他沒有彆的辦法!
為了百分之百的利潤,資本……百分之三百……謝雙瑤認為這句老生常談的話屬實是至理名言,因此對於這個口子,她非常的為難:不答應的話,這種事其實是沒有所謂完全準備好一說的,想要萬事俱備再出發,那就永遠不可能出發。
在買地官府騰出手以前,就已經多次派遣船隻到瞄準的戰略開拓地區去露麵、交際,慢慢滲透,這才是正確的做法,也是謝雙瑤一直以來采取的方針。那這就需要給大商戶開口子,不給他們許諾開拓的利益,憑什麼讓他們不斷的讚助遠航船隊,往水裡扔錢?可一旦開了這個口子,那其實就是透支了未來的信用,未來的政府和民族,有可能也會和她那個時代的白人一樣,背負曆史上的累累血債,對社會造成重負——天下真沒有免費的午餐,隻看付賬的時機什麼時候來!
歸根到底,這還是個底線問題,謝雙瑤的底線就像是漣漪,也像是山峰,那必然是以華夏本土為核心,往外,隨著自己控製力的減弱而逐漸寬泛。在華夏本土買地,奴隸製、一夫一妻製、禁止皮肉生意、禁止暴力犯罪等等,這些都是不容觸犯的底線,她對自己的施政行為也有很高的要求——她是想要打新時代戰爭的。
可到了南洋,南洋土番這邊,一夫一妻製、皮肉生意、同態複仇什麼的,口子就都打開了,甚至奴隸製也沒有管束得那麼嚴格,一些叢林中的部落,他們的存在形式,買地這邊暫不會多嘴多舌,謝雙瑤當然更不會去糾結爭霸戰爭還是解放戰爭了,那邊的社會形態還沒進展到那一步呢!
再往外,到了蝦夷地、黃金地那樣的地方呢?謝雙瑤的要求就更低了,譬如李魁芝如果為了掠奪白銀,去打幕府的石見銀礦,謝雙瑤肯定是不會乾涉的,她對李魁芝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得傷害華夏人口,要再加一個的話,就是不能過於殘忍,搞些反人性的東西。
殺敵就殺敵,拿下之後好好治理就行了,確保活下來的人,慢慢把日子往好了過,比如說,東瀛百姓視大米為珍饈,為了一袋大概十幾斤的大米,是可以雇傭不少武士去拿生命冒險的——那李魁芝拿下石見銀礦和周邊的藩屬之後,如果讓百姓天能吃頓雜米飯,開了肉食禁令,讓百姓除了野菜之外能養雞捉魚,除了海鮮鹹魚之外,一個月可以見一兩次葷腥……那不論他們在名分上是不是亡國奴,李魁芝會不會規定他們比漢人低等,或者也選擇買地這裡的民族融合政策……謝雙瑤都是懶得管的。
甚至,更往極端了說,如果李魁芝到黃金地之後,聯手本地的土著、黑奴,反過來對白人移民展開趕儘殺絕,製造血流成河、一村一鎮的大屠殺,把他們從黃金地完全趕出去,剩下來的死忠派都殺絕種了……那又關她謝雙瑤什麼事情呢?黃金地距離買地已經實在太遠了,她現在根本無法對那裡造成什麼實質上的影響,對該地的道德要求也就隻有一點了:不管你怎麼鬨,彆犯到我華夏的無辜百姓就行了,在其餘的事上,她的道德標準就寬泛到不能再寬泛了,地球另一端的事情,和她有啥關係,壓根就懶得操心好嗎。
具體到底有沒有關係,是否掩耳盜鈴,這就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了,反正謝雙瑤絕不會自己用道德來綁架自己,同文同種的同胞都不行,更彆提大半個地球之外的事情了,但這種彈性的標準,有個前提,那就是出去的人的確是出去了,名義上和買地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而且能拿捏住一定的借口,這樣才方便後續的接收和仇恨消融。
譬如說黃金地,先過去把白人移民趕走嘛,然後把漢語一教,這土著和華夏人長得那麼像,會不會就是殷商遺民的後代呢?等李魁芝經營數十年之後,買地這裡,內燃機輪船——最次最次,蒸汽機輪船也發明出來了,頻繁、穩定的跨海遠航成為可能了,到時候把黃金地建設成和買地往來頻繁的華夏政權,不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嗎……至於和白人的血仇,有殷商遺民土著在,說破天了那也是買地的道理。
至於石見銀礦,那借口就更好找了,蝦夷地現在還無人居住,蝦夷土著人數不多,且還受到東瀛本土民族的迫害,沒有隻許你來,不許我往的道理,李魁芝願意和蝦夷人友好相處,幫著他們攻打東瀛,又有什麼不對呢?總之,隻要有借口,生活又比從前好了,仇恨還是很好消弭的。其中在華夏本土屬於破底線,甚至是大犯法的事情,也能很好地過渡掉,真有什麼事情是非常過分的,那到時候買地的官兵直接把主事者殺掉再摘果子就好了。
最關鍵的一點,在於不能從壓榨本地百姓中找到利益鏈條,要讓他們完全根植於移居的土地,結束和買地本土的生意,這樣才方便買地的衙門拿捏他們——李魁芝你要給百姓吃大米,要不要買地的高產稻種?
要的話,買地要求你保證治下百姓的民生,你敢不敢不做?但如果範十三娘在本土自己就有商社呢?那你不給我稻種就不給好了,高產稻種是多龐大的買賣?任何一個地方都是上萬斤的育種留種,一處地方少個百把斤,你買地衙門能察覺出來?查不到那我就永遠都有高產稻種可以種!
這不是危言聳聽,而是現在就在發生的現實,環買地區的高產稻種黑市貿易非常活躍,雖然也不乏騙局,但每年總有一些真種子是流過去了的,讓很多政治上和買地保持疏遠的州縣,在不接受田師傅、辦事處的情況下,還能保證自己的糧食產量有所提升。就算沒有田師傅指導,這塊地未來的產出潛力下降,但至少這一季度的收成是能完全保證的。這還是環買近處,若是遠洋呢?稻種流出更加隱秘無痕,包括種種敏感的先進生產工具,偷偷走私出去,衙門未必能及時發覺得了!
從這個角度考量,遠洋航行應該采取更嚴格的報備製,才能控製住航道,壟斷和本土交流的渠道,以此來卡這些開拓勢力的脖子。但如此一來,遠洋開拓都無法開局,這又是一個邏輯上的悖論,也不符合謝雙瑤鼓勵航海,改易民風的大政策。謝雙瑤盤了一晚上,盤得眼都花了,包括智囊團也都是一杯杯的喝茶,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峻:這口子還真不能開,至少不能如小徐建議的那樣敞開,就算要開也是要有限度的開一個小口子,隨時都能收攏,萬不能讓本地的大商戶出去胡作非為,到最後,信譽上的債務還要衙門來幫著背。
“不如這樣,目前還是用政審分作為誘惑,結合鋼筋投資……不,不行,不能把這兩個生意結合在一起,一個和民生息息相關,一個又牽扯到開疆拓土,雙方涉獵的話,簡直就是在養……養軍閥……不對,養財閥!”
財閥這個詞,終於無師自通地被智囊團靈機一動地重新發明了出來,“這樣,目前暫時以‘驗證全球地圖’為號召,發起航海活動,以探明天界地圖所載的無人區礦產為主要目的,以礦產分紅為誘餌,誘惑民間資金造船出海——探明的礦產,與衙門合作開發,雙方分紅……以政審分為評估製度,隨機派出偵查員,運用多種手段考察、記錄開拓中的敏感行為,有控製、有底線、有道德地進行少爭議、少衝突、少殺戮的節製開發,首先就從蝦夷地開始,讓李魁芝做個試點——”
“第二個開拓地,不妨就定在目前荒無人煙,礦產卻是豐富,距離我們也相對更近的南方大陸——袋鼠地,在這片大陸上,土著人數並不多,幾乎不存在戰爭可能,尤其是記載中的礦產之地,更是人煙稀少,幾乎不可能和土著產生什麼衝突,同時又也能印證天界地圖所載的礦產資源,是否對應於我們這方世界,若是開發得當,五年十年後,還能緩解本土預計會醞釀出的鐵荒……如此麵麵俱到,各全其美,六姐以為如何?”
袋鼠地啊……確實,論到資源豐富,這塊地方是數得上的,同時人數也非常少,而且在這個時點,也還完全沒被白人染指,如果要試點開拓,這幾乎是個完美的選擇。
——好處是儘有,壞處就是這塊地方的確不好住人,礦產開發勘探的時候,工作人員是要吃大苦的,估計也得減員,也是因此,這裡隻能是流放地,官方是不太好組織移民過去的,比起來南洋至少富饒些,除了濕熱以外毛病也不算很大……
最大的一個好處,當然是袋鼠地距離華夏本土,至少距離南洋相對是很近的,無線電通信會更便捷,也意味著開發更加可控。謝雙瑤幾經思忖,也點了點頭。
“確實,這個點選得不錯。”
她重重地在袋鼠地上畫了一個圈,“走出亞洲,民間船隻探索全球的第一步,就定在袋鼠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