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出人意料的豐盛午飯,讓新移民們的心情有了顯著的改善,他們和這批早來的開拓者之間門,也少卻了幾分生疏,由於來到南洋的緣由,是不太方便討論的,因此,話題被有意地集中在了本地生活之上,張安、張定兩兄弟也很快放下了對故鄉遠親的牽掛,熱情地為他們介紹了起來。
“光是從種田說,咱們南洋的農場,肯定是比廣府道那裡的農民日子過得好些,吃得好——也遠沒有那麼辛苦,主要是因為這個地方不太需要趕農時。”
吃得好,這已經是證明過的事情了,不那麼辛苦的道理也是令人信服的。種田辛苦不辛苦?辛苦,這辛苦裡有必須去下力的苦,譬如犁地、栽秧、收割,還有後續對稻穀的處理,這都是實實在在的活計。但除了下力的苦之外,還有一點就是張阿定說的,趕農時的辛苦。
趕農時,就等於是把力活全都集中在幾天之內,必須乾完,這樣自然是加倍了力活的辛苦,比如說,在廣府道如果想種雙季稻,那就必須雙搶——這邊搶收,那邊搶種,搶收的是一係列苦力活,搶種的也是熬人的活計,如此怎能不辛苦?每年雙搶甚至都是有人落下大病,乃至活活累死的,但雙搶又是必須的事情,因為倘若不在有限的農時內,把農活全部做完,秋稻就要錯過了天氣最好,最適合灌漿的時間門,要大量減產,甚至是絕收了。
但是,這樣的事情在南洋是不太存在的,因為南洋就沒有農時的說法,這裡的天氣,隻要水利允許,一年中什麼時候下苗都完全是可以的,哪怕是雨季,也沒有終日陰雨的,多數都是有陣雨後迅速雨過天晴,日照一樣充足,這就導致南洋並不太存在趕農時的辛苦,同時,南洋的農戶又把稻穀的後續處理完全交出去了——他們隻管最初的脫粒,那也有脫粒機,脫粒之後,再攤曬幾天,就用相當便宜的價格,把稻子賣進城裡去,或者換來成品米,作為自己的口糧。
從礱穀到最後舂米,那繁雜的工序完全免除了,省下的力氣可不止一點半點,這麼做也不完全為了偷懶,主要是因為,南洋這種寬泛的農時,以及普遍存在的農場形式,使得農場的規劃充滿了南洋的特色——農場的土地並不是一批下苗的,而是分區域,漸次栽秧,也就漸次成熟。也就是說,一年中許多時候都有稻穀成熟,始終有一些稻穗需要脫粒,也有一塊區域在翻曬稻穀。
這麼做的好處,是對人力沒有那樣消耗,對場地的需求也少,範老實等人是知道的,哪怕是在土樓裡,收成時,族人也會因為曬稻穀的場地而發生口角,同一時間門內大量收割,那麼就連這種曬稻穀的場地也都成為要爭搶的資源了,甚至有些人家,還會因為場地被人先占去,自家的稻穀沒有及時翻曬,遇到陰雨後發芽了,記恨上這個仇家,或者是仇殺,或者是闔家上吊的都有。南洋這種次序種植的方法,雖然非常的新奇,但一旦說起了客家人的土話,討論的又是種植這樣的問題,這些農民就一下變得非常的敏銳和開明了,他們立刻就意識到這樣做的好處。
當然了,這樣做也不是沒有壞處,那就是全村出動,合作乾活對稻穀進行處理的景象也不會有了,礱穀、篩稻、扇稻、磨殼、舂米……這些事情都有特製的家什,是很麻煩的事情,張羅半天隻為了一兩畝地的收成,在人力上是很大的浪費,而南洋這裡的勞力又很緊缺,所以他們也不完全是因為懶惰,隻是因為實在不劃算,這才寧願把稻穀直接賣給過路商人,和他們換成品米——
“買活軍有這樣的車隊,專門在農場周圍,拉牛車慢慢的走,用米換稻穀,他們車上還有很多針頭線腦,也賣報紙,定期過來,有什麼都能用稻穀和其餘農產品來換。”
“如此,倒是省不少事!”
“也就是平地裡了,走路方便!才有這樣的好事兒,我們老家本來在山坳裡的,貨郎兩三個月來一次都不錯了,拉什麼車!便是貨重了些,都怕翻下山路去!不消說了,他們肯定是不收稻穀的!”
三戶新移民的話匣子陸續也打開了,他們臉上煥發出了光彩,徹底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在氣候炎熱的平原地帶,農戶的日子真比山區要好過得多。好處實在是多種多樣的,很多時候,平原就意味著很多山區人民壓根無法想象的生活方式,比如說,便利的交通。
“車也去我們林場嗎?”
已經開始主動打探林場的生活了,這在張阿定來看自然是好事,他熱情地說,“當然來了!這個車它不止是為了買賣東西,還有一些特彆的用意,除非是雨季裡道路完全爛透了,不然它就必須要一圈一圈的走。”
用意在何處呢?這也是移民們沒有想到的——在於把土地壓實,不讓周圍的植被蔓延過來,遮蔽掉好不容易開出來的道路。“這些都是新修出來的路,必須要有人時不時的經過才能維持,聽說以後乾季的時候,還要讓蒸汽拖拉機過來開一遍,徹底把土地裡的種子壓死了,否則的話,一個月沒人走,那路就有點認不出來了!”
當然了,廣府道的山間門小路,也很容易就會被樹林掩蓋,但那至少也是兩三年沒人走的才會發生的事情,移民們發現,南洋這裡特有的氣候,便利了農耕,卻也讓很多常識變得和廣府道不同,如果還按老地方的思維來看待,怕是要吃虧。
他們不禁便欽佩起買地的官府來了,“考慮得倒是周到!彆的不說,買活軍的人,辦事確實都是能乾的,那條理,我們山裡人趕不上。”這麼看,輸給買活軍倒也是不虧。
“那是,買活軍的吏目,倘若不能乾可是要被降職的,有好法子的人立刻就頂上去了!要不然,一年多點,能把條理這麼快捋出來?若是換了敏朝的官老爺們,一年多,官服都還沒換好哩!”
“哈哈哈哈!”
儘管對買活軍的情感,大概雙方還是不同,但有一點是不會出錯的,那就是罵敏朝的官府,不分新老,移民們都大笑了起來,儘管範老實一群人可能一輩子也沒和真正的敏朝官吏打過交道,但他們族裡每年納糧時倒也見慣了那些稅吏幫閒的臉色。
“買活軍的官吏不這樣吧?”他身邊,新來的另一戶移民已經是看似無意地問了起來,“在南洋討生活,再怎麼樣也是人生地不熟的,也有些不易了,若是官老爺還有臉色看,那也不舒服的。”
“那買活軍的吏目是真不這樣。”張阿定等人立刻就搖起頭來了,“人都挺好的,有些也是泥腿子上來,說話很可親哩,經常都到林場、農場來走動的,有糾紛也來排解,就是真忙,去城裡是找不到他人的,有事要留話,等他看到了再過來。總要個日的功夫。”
這不算是久的了,便是在廣府道,有事要和城裡聯絡的話,來回兩三日也是要的,不急的事情,十天半個月都能拖了去。幾個新移民家裡的漢子,彼此對著眼神,都是隱晦地點頭,對於這沃熱的天氣都多了幾分接受——這會兒,大家已經吃完飯了,但也不急著動身,而是在吊腳樓下休息,因為這是一天最熱的時候,走在烈日裡真能曬出病來。
所以,午休是本地人普遍的習慣,現在那些農場的雇工,不論漢人土人,都攀上吊床,微微地搖晃著,給自己添一點風涼,至少要到下午三點鐘、四點鐘以後,他們才會繼續去乾活,這麼炎熱的天氣,就連空氣、蟲豸似乎都是寂靜的,隻有人們低低的話語聲,配合著蒲扇拍打皮膚的聲音,動搖著凝固的熱浪。
“這麼看,農場的活真不算是重的了!地這麼肥,怕也不用怎麼搭理,平時是忙甘蔗林的事情更多些?砍甘蔗、煮糖賣,當很掙錢吧?”
“我們隻管賣甘蔗,現在自己還煮不了糖,就是自家煮了也不合算,糖廠裡出的雪白的洋塘,價格和我們熬的紅糖差不多,甚至還低些,這賬是不劃算的,若要賣得更低,那就是折了柴火的功夫,不值當,想吃糖還不如拿甘蔗去換呢……”
這也是一樣的道理,張安說,“不過他們事情也不少的,每日還是忙,因為種的是高產稻,便是咱們漢人農工也一樣,不像是從前在老家,不能隻憑自己的經驗來,要按田師傅的教導來種,一塊地,這一季種什麼,下一季種什麼,怎麼堆肥、施肥,都是有講究的,不能憑著性子亂來。否則,再好的地,不幾年也要板結減產了,如果有空閒的時間門,還要學習農書——”
他從吊籃裡摸出一本卷邊的書,衝眾人揚了一下,指著上頭的文字,說道,“這叫營養歸還,這裡的道理是這樣的,你每種一種作物,每成熟一次,就等於是從土壤裡拿走了一定的營養。”
“這些營養,有些會隨著陽光、雨水歸還到土壤裡,有些會隨著另一種作物的成熟回到土壤裡,也有些會隨著特定的肥料施進去,回到土壤裡……營養歸還就是你得把這些作物奪走的營養給還回去,這塊地才會一直這樣好,甚至越來越好。田師傅就是學這個的,來南洋的田師傅,都是農業專門學校的讀書人,比多少年的老農懂得的道理都多,他們還會分析土壤,告訴咱們,這塊田缺了什麼營養,怎麼樣才能增長。”
範老實等人大張著嘴,如癡如醉地聽著他的話語,要不是說的是客戶土話,真和聽天書是一樣的。種了這些年的地,真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麼多道理在——但是,卻又一聽就知道不是瞎編出來的,感覺……感覺就像是多少年來大家咂摸的一種道理,一下被總結出來了一樣,像是心裡的話被說出了,一種疑問被完全捅破了,道明白了,有一種‘原來如此’的頓悟感。
“那怎麼知道種什麼作物會奪走什麼營養,又該如何去歸還呢?”他們不由得急切地追問了起來。“這是怎麼發現的?”
這一點,張安卻是解釋不清楚了,隻能含糊地說,“田師傅會分析的,隻要知道土壤裡有什麼營養,就知道可以種什麼作物,該怎麼去歸還——作物會從土地裡奪走什麼,留下什麼,書裡都寫得清清楚楚的,能背下來就可以了——那是六姐賜下的天書!全都是仙界早已經驗證過的道理!”
這一下,買活軍擅長種田的道理算是被說明白了,而範老實等人,雖然已經在買活軍的淫威下討了幾個月的生活,但也就是此時,才完全徹底地信服了這一點:謝六姐看來的確是神仙不錯啊!難怪買活軍的活死人,如此擅長種田,甚至能在這樣陌生的地方,第一年就完全取得豐產,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不是仙人庇佑又怎麼可能呢?
這樣長途的遷徙,除了背井離鄉的痛苦之外,其實最擔憂的就是到了新地方能否立足,對農民來說,立足與否也就是能不能從土地裡種出糧食來——這不是在熟悉的地方遷徙個一兩百裡,而是跨越了上千裡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氣候、土壤、水文完全是一片空白,越是有經驗的農民,心裡就越是會打鼓,越是會害怕種田上出差錯——因為他們見到的差錯太多了,每一個差錯都會導致減產,甚至,更殘酷一點的,如果沒有官府的幫扶,沒有宗族的接濟,一次減產絕收,就會導致斷糧、死人。
從對他們的處置來說,這些罪民被強迫遷徙了,但並沒有限製他們在地方的從業自由,也就是說,其實範老實一幫人若是不願服從官府的安排,不來林場做工,想要自己去開荒,道理上來說也是可以的,但他們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便是因為,沒有糧食,隻有一點點錢財,真不敢自己種田!
給點種子,給點農具,給塊荒地就讓他們自尋生路,那才是他們最害怕的前景,哪怕是佃戶,也寧可先做幾年苦工,摸清了本地的田性再圖其餘發展。因此他們都很順從地接受了被林場雇傭的安排,認為這不算是最壞的結果。
現在呢,現在看過農場的發展之後,他們實在就不覺得遷徙是什麼很壞的事情了,甚至已經感覺到,這將是家庭發展的一個機遇——林場還不知道怎麼樣,但農場的日子,已經讓他們大為豔羨了,這多少就是個念想,即便是林場的日子有些苦,那也可以尋找機會,進農場來乾活。
當然了,當著張阿定的麵,不好表露這個態度,大家是不會毛遂自薦的,但張阿定大概也看出來了,等到太陽沒那麼烈,他們重新動身之後,便有意無意地說起了這事兒。
“農場其實也缺人,隻是要招人沒那麼容易,他們的要求高——要會說官話,會認字,至少是要認識拚音,還要會做算數……因為他們每天的工作複雜,施肥也要求精確,還要去上種田學習班,所以雇工報酬雖然高,但卻很難找。不過,官府也上心——官府是以農為本的,每一次有船來,都優先分配好的工人給他們,你們這一船前頭還有一船的,在那倒是撈了兩個人。”
這意思倒很明顯了——要求高,新移民們基本都不符合,且是官府分配為主,身家清白的移民怕是也爭著去的,他們這些多少有些說道的罪民,優勢就很小了。範老實等人,還算是有些城府,都故作不知道他的意思,隻是憨笑著點頭。張阿定又道,“我們林場就不太一樣了,工作要簡單得多,因為我們的作物比較單一,就隻有兩種,工作麼——”
他掃了幾個女眷一眼,大概是估量著她們的氣力,“這裡和農場不一樣,我們林場要伐木、栽樹,都是體力活,體力不足的話,自然是做後勤的,若是身強體壯,乾活能當男人一樣的,也能來做力工,另外,管理崗是男女都能當的,不過要求識字,能記賬,嫂子們可自己掂量著,不行便在後勤上幫手,酬勞也有,隻是少些。”
雖然一路上已經見識到了買地任用女子的景象,到占城港之後,更是從阿學身上看到了本地的民風——雖然是鄉間門農場,但也是男女都用的,不過,知道自己還能正兒八經的出來做活當管理,顯然也讓這幾個憨厚的客戶婦人有些不適應,都是摘下鬥笠,撓著光溜溜的頭皮,尷尬地笑著沒有應聲。張阿定也不再說什麼,隻是介紹了現在林場主要的工作內容:
“我們林場,現在主要是三塊,第一塊就是伐木、運木,第二塊是栽樹,第三塊是做林間門養護的,目前最賺錢的其實還是伐木這塊,需要伐木工,還有老獵戶,我也不瞞著,南洋密林裡,蛇是極多的,如果有捕蛇人,那能開一等的工錢,其次便是山林獵戶,這活危險是危險,要在伐木時周圍護送著,驅趕野獸,下套子什麼的那不用說了——咱們這幾戶人家,如果有這方麵的經驗——”
範老實揪著媳婦的手緊了緊,眾人都是沉默,張阿定也不意外,畢竟這技能若是有,在船上就早說了,便拍了拍手,笑道,“那就是伐木工了,辛苦些,但賺頭不少,那都是多少年的紅木、酸枝木,很值錢的,伐了以後種上棕櫚、橡膠樹,不幾年也是財源滾滾……”
被他挑選出來的工人,都是山裡的農戶,也是問明白了有伐木經驗,聽著張阿定口若懸河地描繪著未來那美好的圖景,麵上也都不由露出笑意,有些憧憬起來。隻有範老實還是那樣不動聲色——他天生表情是少的,不然也不得個這樣的名字。
待到日暮時分,他們到林場了,幾人倉促在吊腳樓旁的棚子裡安頓下來後,各家分開了,他才對媳婦使了個眼色,兩人湊到一邊去低聲商議起來,她媳婦低聲問範老實,“這個獵戶不說了,便是捕蛇人,我也抓過蛇的——”
抓是抓過的,範老實的媳婦一家都是獵戶,廣府道的獵戶很少有不會抓蛇的,她少女時期也沒少幫著家人進山下套,隻是溺水的都是會遊泳的,老獵戶能善終的沒有幾個,老實嫂成親後也不怎麼進山了。這會兒,要不要在林場顯露自己的這番本領,她也有些猶豫,因此在路上便不曾說話,這會兒要和當家的好生議一議。
範老實搖頭道,“這樣的生地兒,做什麼進山伐木去……看東家的意思,我們是去做伐木工了,那你就得在場子裡呆著,否則,我們倆都出事了,孩子們怎麼辦,能活麼?”
他雖不算太聰明,但這道理還是能想明白的,媳婦聽了也無從反駁,點頭道,“隻是畢竟想著,多得些錢日子好過些……”
“賺錢,這不著急的。”範老實也是若有所思地琢磨了起來,“本來想著,我們過來也是種田,認字不認字的實在無關緊要,今日這一聽說,倒是發覺,在南洋這裡,哪怕是種田呢,那都是要知書達禮的,知識教,知識教,還真沒叫錯,這知識真挺重要的……”
他很快便以愛拜神的客戶人家,特有的一種邏輯下了決定,“都說南洋知識教盛行,安頓下來後,你多學官話,和林場裡的婦女多套套近乎,我們也請一尊知識神進家,也拜拜這個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