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到知識教——也有人叫它學習教,主要是因為學習和知識這兩個詞,在很多語言裡並沒有很好地區分開——要說到知識教的事情,還真得問過這些時常販賣貨物,去廣府道、驃國找老鄉做生意的喵族商人們了。這些商人,可以說是喵、徭兩族的毛細血管,用敏朝的看法,不和漢人打交道的,都算在野喵裡,但這些野喵族不可能和外界毫無往來,他們往往便是和自己本族的商人進行貿易,同時也和附近的家喵——會說漢話,服徭役,也納稅的部落往來,喵族多餘的稻穀,換成了鹽巴,還有鐵器、銀器、金器以及一些生活用品,都是這樣通過商人們一點點的和外頭換回來的。
如果是附近的家喵部落的話,多少是承擔了一些中轉站的作用,他們那裡商人要過得多一些,所以換貨的機會也多,在西南這裡,很多時候,商品貿易還是很原始的以物易物,部落在商人路過時,會多買一些日用品,同時把之前囤積下來的野喵部落換來的穀子,換給商人們,除此以外,還有喵布、鐵礦這些特產,也能換來日用品:針頭線腦,精致的家具,鹽巴,好看的布料……漢人那裡的好東西有很多,就算是野喵,也想要擁有一些。
這樣,下回野喵部落的親戚來訪時,就又有一些新的東西可以換了。他們從中隻獲取很少的利潤,或者說壓根就不怎麼賺錢,隻是完全作為對於兄弟部落的幫襯——這些野喵部落的百姓,往往比較純樸,他們可不敢直接和狡詐的漢人做生意,肯定是更信任同族人,而這樣的照料,要付出的代價便是在這個部落和彆的部落產生紛爭時,野喵部落肯定是要出人去幫忙的,甚至還要在前頭衝陣,死的比家喵部落的人還更多些。
用人命來換取做生意的機會,這是很合算的買賣嗎?或許未必是的,因此,馬鈴叮當,行走在山林間的喵族商人,也就很受到野喵部落的歡迎了,野喵的土司們,很盼著這些行蹤不定的漢子時常的到來,儘管他們的行程是很不固定的——有些喵族商人會經過茶馬古道,到吐蕃去,有些則會南下去驃國、八百大甸(也有叫八百媳婦的)、車裡、瀾滄這些小國家去,遠的也有去安南的。
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喜歡遊蕩,而是因為這些年來,因為驃國勢力大,西南邊陲的局勢很不穩定,做生意的人無法固定線路,很可能本來預計要走的商路,會因為山崩、戰亂而完全斷絕數年,所以還在走商的人家,隻能儘量靈活應變,哪裡的局勢平穩,就去哪裡貿易,今年出發,或許要年才能回來。
既然商路如此不固定,那麼比較特殊的商品,就不在這些商人的考慮之中了,他們的路線規劃,思路上大致是還算固定的:不論如何,都先去廣府道進貨,第一次先買瓷器、茶葉,然後看情況,或者是南下,或者是北上去吐蕃,如果去吐蕃,就多買些茶葉,喵族商人也不會走得太遠,多數隻是在高原邊界就停下來,那裡還有些喵族人居住,他們主要和這些族人做生意,再往上走,山路難行,而且打交道的往往是吐蕃土司,是他們不願接觸的人物。
如果那一年,去吐蕃的路聽說不太平,或者前一年在廣府道聽說吐蕃寒冷、天氣不好,他們就折道去南麵,在南麵把瓷器賣給城邦中的富商——也隻賣給言語相通,打過好幾次交道的城池,雖然他們的行走地域很廣,但去的城市其實是有限的,隻去有喵族人居住的城市、部落。
如果這個城市內沒有喵人的身影,那麼,喵族商人絕不會停留,也不會和當地的商人打交道,當然更不會和城主做生意了,這也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考慮,如果大家都是說一種語言的同族人,至少心理上就多了一重保障,也能打探到一些消息,即便是被黑吃黑了,也會有同族人把消息往老家傳遞,而且,這麼做的後果是嚴重的——消息就像是小鳥,總是無法完全阻隔,一旦一個城主,一個商人有了黑吃黑的事跡,和他們做生意的人就會減少,敢於前來城裡的旅人也會立刻變得很少,這種影響要維持很多年。但是,如果他們去往異族的城池,這種聲譽的擔保,顯然就要減弱不少了,就算被吞了貨物,死在了當地,又有誰知道他的身份,誰會把他的故事傳播呢?
雖然現在驃國已經完全獨立,八百大甸和瀾滄、車裡也不再承認自己是大敏宣慰司的屬地,而是轉為向驃國臣服納貢,但其實這不妨礙喵族人、徭族人、寮族人、白衣族人在這個區域生活,不論國境線怎麼劃分,實際上他們世世代代就生活在這裡,行走間也絲毫不受國境的影響。
哪怕一會兒臣服中原,一會兒臣服驃國或者安南,一會兒又新立了瀾滄國,部落的生活實際上都沒有太大的改變,喵商可以走的城池,隻是隨著族人的遷徙腳步而更改,一個喵商完全可以從廣府道經過瀾滄、車裡再去八百大甸,然後從八百大甸換了寶石、香料、金銀礦,又回到敏朝的屬地。
隻要他會說喵話,走到哪裡都可以找得到人接待他——而且這些人的身份不低,因為喵商販賣的貨物往往比較貴重。這也是理所當然,這樣千裡迢迢的跋涉,如果隻是販賣一些便宜貨,那連路費都賺不起來,在這樣交通不便的地方,隻有貴重的貨物才值得長途貿易。
因此,要說對西南百國的局勢,誰知道得最清楚?那不會是錦衣衛,錦衣衛對於西南的情報掌握得非常的寬泛,也不會是居住在漢人城池裡的官吏們,這些官吏們,對於宣慰司的消息,了解的也隻是信中的隻言片語而已,他們關心的隻是漢人的關卡和道路不要被冒犯,至於土司部落會否受到其餘小國的壓力,他們並不在乎。
真正消息最靈通的,就是這些周遊各小國的蠻族商人,隻要他們能活著回來,就有最一手的新鮮消息,而最關心的也是仫佬喵這些可能真正受到影響的土司,他們急切而專注地聽著商人講述著驃國、八百大甸、瀾滄國這些地方共同的變化。
“知識教傳播得太快了……讓城主們也太不安了,我去了安南,聽說安南的兩大姓甚至停止了互相征戰,開始商議著怎麼對付知識教的那些傳教士們,但這實在是太難了,因為知識教可不是那些洋番白人在傳道,很多傳道的都是他們自己的族人,在人群裡一混,很難找得出來。”
“但最讓他們頭疼的還是,信仰了知識教的地區,都出現了強烈的自立傾向,原本那些城池隻有兩種選擇,不是跟著姓阮的,就是跟著姓黎的,但現在就不一樣了,知識教傳播得廣的地區,都想要尋求知識神的庇護,自立為神國,接受買活軍的庇護——買活軍喜歡和他們做生意,買稻穀,所以那些土人現在居然也都下山來了,學著好好的乾活,好好的吃飯,好好的學拚音呢!”
“什麼?”
“那勾(兄弟),你的話就像是天開了一條縫,讓我們太吃驚了,你們是不是喝多了猴子酒,說的話聽著讓人覺得可笑,住在山裡的土人怎麼能學會勤快?他們連當布努(奴隸)的資格都沒有——我們誰都知道,就算是用鞭子抽死他們,他們也不願意多乾活兒的。”
不知不覺,火塘邊上已經圍了一圈聽眾,部落裡有威望的老人——包括祖母、祖父,都來了這裡,他們年紀大了,並不喝酒,隻是抽著辛辣的土煙,聽著商人們講述外頭的新鮮事:酸湯魚所用的魚,在這個部落裡不算是太常見的東西,但用來交換外頭的新鮮消息仍然是值得的。很多時候,這些部落對外界全部的了解,便是這些外來旅人所講述的故事。這些故事蘊含著的寶貴信息,會成為他們做很多決定時的參照,譬如,是否遷徙,是否使用新稻種,該如何給糧食以及其餘貨物定價……完全都仰仗商人們帶來的消息。
“我們說的就是那些膚色發黑的昆侖人!”
商人們卻一再地肯定了喵族長老們的疑惑:“就是那些懶惰得要命,肮臟又邋遢,和猴子沒兩樣,做布努都管教不過來的昆侖人。他們在六姐的神力下,經過知識教的洗禮,現在比以前要勤快得多啦,都已經種起水田來了,還種起了棉花、甘蔗……現在,他們的地區已經開始產糖了!”
這裡‘膚色發黑的昆侖人’,是用來蔑稱南麵所有膚色發黑、身材矮小,慣於居住在山林間,刀耕火種,吃生食,內部結親,和猴子沒有兩樣的民族的。在喵人、徭人、輋人眼裡,南洋大多數民族都是如此野蠻,雖然喵族也被看作是蠻夷,但他們自視卻是甚高,因為喵族人至少是定居農耕的,而且會開墾水田,種植水稻、畜養耕牛,自己織布染布。
說實話,對大部分喵人來說,他們和漢人的區彆隻在於文化和語言,於農耕技術來說,差彆不算是太大的,過的可以說是一種生活——這也是為何家喵學會漢話,並且和服徭役、納稅之後,便立刻和漢人沒有任何區彆了,因為歸根到底他們的生活本來就是差不多的。但是,在更南一些的地方,有些彆的族群的部落,他們的生活和喵人、漢人可有極大的區彆,就算是會說同一種話,也完全不能看做是一種人呢。
不僅僅如此,和喵人相比,他們的長相也有很大的不同——喵人大體來說和漢人長得沒什麼兩樣,都是白皙的皮膚,丹鳳眼、高鼻梁和小小的嘴巴,如果吃得不錯,也可以長得很高大,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喵人和漢人的祖先都是盤古嘛,最多就是有些部落會多祭祀盤瓠,因為在他們的傳說中,盤古身邊的盤瓠是他們的直係祖先,盤瓠娶了帝嚳之女,生下了喵族的祖先……喵族的血緣和漢人無疑是近親。
可那些昆侖人呢,天生就矮小、黑,而且吻部突出,體味大、有些體毛還很濃密,又黑又瘦,看著就像是猴子一樣,令人討厭。光是看外表,血緣上就十分的疏遠,更不用說他們還十分不勤快了,雖然都是蠻夷,但喵族對昆侖人的厭惡是不打折扣的,他們把南洋所有擁有類似體貌特征的夷族,都叫做昆侖人,並且認為他們完全不可救藥,隻配像猴子一樣生活在叢林裡,永遠也不會有自己的田地,隻會胡亂糟蹋很好的土地,同時是天生的小偷。但現在,聽說買活軍的女皇帝,居然有辦法讓這些昆侖人從山裡出來,甚至開始學著種水田、種甘蔗,讀書識字……在商人們再三擔保,並且舉出例子,表示自己親眼見到了很多山裡的部落,下山居住開墾,並且學會拚音,已經可以用漢話和他們交流時,還是吃驚地張大嘴巴,半天沒有回神。
“這是怎麼辦到的呢?!”
這就是最大的疑惑了,因為這真是連鞭子都辦不到的事情,土司們多少都聽長老們說過從前的戰爭——驃國一度也曾經打到仫佬喵從前的居住地,他們是被迫遷徙過來的,而那些被抓住的驃國土兵,完全可以用長相來區分,長得像喵族和漢人的,就是可以馴化的,完全可以當做布努使用,長得就像昆侖人的,那就不必想了,凶悍而又不服管教,就像是野猴子一樣,從來不想著怎麼好好乾活,最大的念頭就是逃走,那是寧願被鞭打得血肉模糊,也不肯乾活,把他帶到地裡,就在秧苗上打滾的野人!
喵人們當然不會再做第二次努力了,從那以後,見到昆侖土兵他們都直接殺死,不會給他們做俘虜的機會,也因此,昆侖人的難以馴化,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買活軍究竟是怎麼把昆侖人馴化得安穩乾活的?這實在是太難以想象了,對他們來說,買活軍派人去找昆侖人的部落,然後使者被殺了吃肉,頭顱供奉在祖先神樹跟前,才是合理的展開。
但商人們也解釋不清楚原因,他們隻知道自己的確看到了許多昆侖人熟悉的算數(喵人認為,這在昆侖人裡是不可被掌握的技能,他們就沒那個腦子),勤勞的種田,甚至還努力地學習知識,其中已經有不少人可以說流利的漢話了。“他們說,這都是知識教的功勞——我們在廣府道遇到了一個會說漢話的洋番,這幾年,會說漢話的洋番越來越多了,他也去過占城和呂宋,他說,那些土著的改變簡直讓人不可置信,他們原來也認為昆侖人是不可能馴化的,不然,他們就會從南洋買奴隸,賣到西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但是昆侖人和黑大漢比,實在是太桀驁不馴了,就像是猴子——他們也認為昆侖人像猴子!”
喵人長老們便立刻歎息了起來,認為和這個素未謀麵,難以想象,妖怪一樣的洋番親近了起來,因為他們有了共同的認識,“可不就像是猴子嗎!”
“黑大漢又是什麼?”
已經有人對外間發酵起了好奇的情緒來,外界的變化似乎越來越大,越來越快,這一次,商人們實在是帶來了太多新鮮的消息了。“知識教是什麼傳說呢?他們要求信徒做什麼?這一定是厲害的神,居然能夠改變昆侖人!”
“知識教的神很強!”
這個論點立刻得到了絕大多數人的讚許,他們彼此嚴肅地點著頭,表達著對知識教的肯定,“一定給了昆侖人很多的保佑!”
“知識教的神就是買活軍的女皇帝嗎?那她的神力比北方的皇帝要強。”
“買活軍的皇帝隻是神的子嗣吧!——不要說對她不好的話,那可是神的後裔!”
人們議論起買活軍時,表情很明顯已鄭重了不少,不再那樣隨便了——道理是大家都懂得的,神,不管多遙遠,可不是人能隨意冒犯的。尤其是這個神不像是彆的城池之主,完全隻是吹噓,她是已經顯示了她的神跡,把昆侖奴給很好地進行了改變。讓他們一下就擁有了喵族人也羨慕不已的好東西,比金錢更好的東西——智慧、勤懇、毅力,這都是喵族人所看重的品質,如果信仰知識教,便能讓神在部落裡降臨神恩,讓族人們都擁有這樣比金子更貴重的品質,那麼,這樣的神便是很好的神,很值得人們給予最大的尊重。
接下來的問題,雖然似乎跳躍得很突兀,但對於知道內在聯係的人來說,反而顯得水到渠成、順理成章了,“那勾,這個知識神,小氣嗎?信仰它,不會不能信仰彆的神吧?”
這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因為大多時候,發生在西南的戰爭中,最嚴酷的戰爭和最殘忍的刑罰,便是剝奪信仰、禁止祭祀:如果隻是想要某個部落不再臣服大敏,轉而向自己納貢,那麼隻需要一兩場戰爭,證明自己的實力就可以了。隻有滅族之戰,完全摧毀了敵人的部落,把敵人俘虜為布努,才會禁止敵人祭拜自己的祖先和圖騰。
值得一提的是,也是因此,南洋的洋番傳教士,在陌生的城池是完全受到排擠的,因為洋番的宗教隻允許信徒信仰自己的神靈,這也就意味著讓百姓完全拋棄千百年來祭祀的多種神靈,這其中包含了祖先、自然、圖騰和傳說中多種多樣的其餘神明。
當然了,仫佬喵可完全沒有接觸過傳教士,不過他們的記性是很好的,曾在商人的口中,聽說過呂宋發生的戰爭——呂宋的洋番就是這麼對待當地土著的,不許他們信仰彆的神,而且他們接觸過西南這邊遷徙來的一些異族,他們包著頭,信仰的是另一種一神教,所以對於知識教,他們也有類似的憂慮。“他們會不會懲罰彆的神的信徒?比如懲罰我們祭祀祖先?”
“當然不會了!知識教可不管學習以外的事情!”
說到知識教,可就打開了商人們的話匣子,這個宗教實在是開了他們的眼界,比如說他們從來沒見過教派的禮拜、祭祀活動是組織考試的,誰的分數最高,誰就是最虔誠的信徒,會受到祭祀們的誇獎——這麼下來,越虔誠的信徒學習豈不就越好,拚音和算數也就學得越快了?而誰在學習時克服了最多的痛苦,也被視為是無上的虔誠,這麼一來,好多昆侖人都想方設法的在最困的時候學習,比如說特地早起,天都沒亮就開始做題什麼的……
但是,這些故事對仫佬喵的吸引力,並沒有那麼強,因為現在他們還處於不太清楚‘學習’這件事的階段,有點兒難以拿捏這種事的荒謬之處——野喵的部落當然沒有學堂了,他們又怎麼會知道學生們上學時的痛哭與窘態呢?
“既然不管學習以外的事情。”
這些野喵長老們,更關心的當然是另一件事,他們的眼睛裡閃起精光來了,“這麼好的神,能不能在我們寨子裡也供奉起來呢?”
“它也能保佑我們寨子裡的代帕們,聰明又伶俐,勤勞又智慧嗎?”
“供奉了知識神之後,買活軍的好商人,會不會就願意進山來和我們做生意,把他們的好東西,便宜地賣給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