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居然有人和買活軍作對!”
“吃了麒麟膽了!這些人不想活!”
“我就說,昨日去山間趟林子,怎麼瞧見了有人影,我還當是原來這裡的漢客,心想著他不來管我們,我們也就不去管他,沒想到,沒想到他們居然這麼惡毒!和毒蛇一樣!”
“什麼?!佛壽,你糊塗了!舊客出來了,怎麼能不告訴大夥兒?你當他們在這附近,對我們能有什麼好!”
“就是啊,佛壽,以前他們人多勢眾的,我們打不過他們,那是沒話說,現在他們就隻有那麼小貓兩三隻的,你還裝著沒看到,膽子太小了!要把他們遠遠地趕走啊!”
“就是,就是!族長快說幾句話!要我說,從今天起,看到漢客都要抓起來送到山腳下去!”
“抓起來給我們種田也行!”
“哈哈哈……”
歡快的笑聲,略微衝淡了些寮子裡緊張而又憤慨的情緒,不過,這個說法隻能說是半開玩笑——也有一半是有些真心實意在裡麵的,畢竟,這批徭輋人剛從大山深處遷徙出來沒有多久,他們輋人偶爾也會把捕捉到的俘虜留下來,用來耕田、乾重活。有些腦子還比較糊塗的輋人,雖然享受了買地政策的好處,平白地得到了一大片熟地,但卻沒有意識到自己還需要遵守買地的規矩,反而因為自己寮子的勢力有所膨脹,因此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
“好了,都彆胡說了!”
這會兒天色已晚,除了族長家裡還要接待兵丁之外,其餘吊腳樓裡的人家,已經是吃過晚飯,準備休息了,也因此,聽到了六慧的敲鑼打鼓,他們便都熱情地從家裡跑了出來,這會兒族長家最大的吊腳樓前頭,聚集了數十人,他們一邊義憤填膺的討伐著不知死活的漢客逃人,一邊又熱情地采摘著艾草,在吊腳樓前升起一堆火,用艾草助燃,還沒有完全乾透的艾草,散發出滾滾的濃煙,辛辣獨特的味道把所有人都籠罩在裡頭。
這樣一來,一整晚就不必太防著蚊子叮咬了,毒蟲毒蛇也會遠遠地走開——這些輋人或許不擅長種地,但卻絕對擅長在山中生活,畢竟,他們一直以來都在人跡罕至的山頂、半山腰,和主要在山腳下、山穀山坳裡的漢客寨子不同,如果他們不熟悉山地的話,寮子的延續都會成為很大的問題。
也是因此,對於漢客隱沒山中,伏擊買活軍的計劃,他們是格外憤怒的,除了對恩人的擔憂之外,還有自己的權威被冒犯了的不悅——誠然,輋人是因為打不過漢客,被迫收縮到山頂去的,但那不是因為輋客不如漢客勇敢善戰,而是因為輋客的寮子,彼此距離很遠,來往也是稀少,往往是各自為政,而漢客人多勢眾,還和其餘寨子彼此聯絡有親,每次發生摩擦,漢客振臂一呼就是幾百個兄弟,輋客呢?一整個寮子也就兩三百人,老弱婦孺還要占一半那,再加上漢客的鐵器多,他們當然比不過漢客啦。
歸根結底,還是農耕技術的問題,輋寮也不是不想聚居,但他們種田技術不好,一畝地能產個百斤稻子就不錯了,人一多根本就養不起,隻能分散居住,一個寮子占據一片山頭,那麼,彼此之間的聯絡注定是稀少的,這麼千百年下來,也就形成了寮子各顧各的風氣。
而漢人呢,他們的種田技術好,就可以支撐許多人住在一起,在沒有衙門的山中,人多勢眾這個詞是有極大意義的,人多了,就不容易被欺負,可以反過來欺負彆人——他們也正是這樣做的,隻要漢人抱團,總數量又比輋人多,那麼他們在這片山頭就是無敵的,輋人也隻能慢慢地被趕到深山裡去了。
可若是零散的漢客,在山中遭遇呢?哼,那結局可就不好說了,單對單,在山林裡,輋客可以把漢客攆著跑——他們也確實是這麼做的,單獨的漢人在山中行走,如果進入了輋寮的地盤,有被捕回去做奴隸的風險,當然,也有和漢客友好相處的輋寮,不過這終究是不好說的事情,所以也難怪客戶在山中要住圍屋,而且規矩又多又嚴格了,這要是不嚴格一點,少年郎在山裡亂跑被捉走了,那是真的找不回來的!
如果說,那些漢客都還在圍屋裡住,輋寮是不敢下山的,但現在,既然絕大多數漢客都被遷走了,那他們還有什麼可畏懼的?要知道,因為輋人種田的技術不好,他們對於打獵可比漢客要重視得多了,一個好的輋人獵手,在山林間隱匿、趕路,都是如履平地、手到擒來,漢人那些客戶,說是對本地山頭熟悉,能有輋人熟悉嗎?
“我們都知道,他們藏在哪兒!”
已經有些少年獵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了,他們中有不少人,會偷偷地到漢客的寨子邊上來捕鳥——“他們這裡鳥比彆處多,因為他們曬的穀子多!”
穀子多,來偷吃的鳥當然也多了,所以輋人對於這片山頭是很熟悉的,而且,聽說了流入山中的漢客還互相抱團之後,他們要比軍需隊一行人更緊張和重視:軍需隊也就走個幾趟,戰事結束,或者轉場之後,他們就不會再來了。但輋客可是要在這裡長久的經營下去!?如果隻是一兩個流竄的漢客,那也就算了,他們不會在山中停留多久的,沒吃沒喝的,又不會打獵,能挨到什麼時候?逃走了,估計也就是翻個山,去投奔親友,或者換個身份生活——雖然這對大多數輋人來講,難以想象其中是怎麼操作的,但他們隻要知道這些人不會久留就行了,至於說一個人來搶寮子,那屬於找死,相信不會有人這麼做的,他們寮子整體還是很安全。
可若是一群人呢?這可就不好說了,而且,按軍需隊的說法,他們還有鐵器,這讓輋寮的人晚上怎麼能安心睡覺?不說彆的,如果在收獲的時候,一群人拿著刀來搶收莊稼,那輋人怎麼辦?所以輋人們比買活軍的兵丁們還要更著急,而且很希望能得到官府的幫助,哪怕隻是一點點——不用多,根本不敢指望買活軍的兵丁們身先士卒,去掃山,去戰鬥,哪怕就隻是給他們壯個膽,把周圍的新輋寮都組織一下,也比西湖寨這邊的族長單人出麵要好。
“這當然可以了,本來也是我們的工作。等我們一到前線,立刻就向長官報告,到時候看看,等這波播種過去,咱們再組織輋人兄弟們,上山探一探!”
軍需官老馬對於這個要求,自然是一口答應,他同時也再三叮囑輋人們,一定要小心,不要去圍屋居住,或者在圍屋裡久留,因為圍屋是最危險的地方——不但被炸塌了一角,其他地方也不敢保證會不會倒塌,而且,圍屋也是漢客最容易潛伏,且最願意回去的地方,因為他們很可能原來就住在圍屋裡,在裡麵留了一些財物沒有帶走。
“我們播種完之後就立刻把它拆掉!”
族長立刻如此拍板決定了下來,周圍的族人們也都熱切的答應著,狗獾冷眼旁觀,對於軍需官的小手腕,他是完全心領神會的,並且也因此自我反省:雖然道理都懂,但他本人是否能如此自然的在工作中運用出來?
大概是不行的吧,怎麼說呢,實在是太自然了,完全是運用利益的衝突,還有心理上的老印象,信息的差異,占到了絕對的主動——買地是希望輋寮把圍屋完全拆毀的,因為拆屋實在很費事,而且也沒有什麼明顯的收益,他們並沒有從山下動用民夫來這麼做——那要多花許多錢,而是希望輋寮自己來拆。
但是,這個想法也要看如何執行了,當然,在交換上來說,輋寮可一點不吃虧,和他們在山裡的土地相比,要好得多的熟地,好得多的地盤,好得多的種植技術,換來聽從買地的吩咐,拆毀圍屋,追捕逃亡漢客,這交易虧嗎?可以說是大賺。可他們都已經下來種地了,好處已經拿到手裡,拆圍屋什麼的,又看不到新的好處,甚至還要因為拆除時的匆忙,損失一些他們本來可以(拆得慢的話就有時間緩緩分割出來搬回自己家中)得到的木料,完全是一種履約的付出行為——
狗獾對輋人不熟悉,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遵守信諾,但設身處地的想,剛是傷筋動骨的搬了一次家,立刻就要趕著播種,還要抽空去建自己住的吊腳樓,這就已經夠累的了,這麼忙的時候,還要再擠出時間來拆圍屋,這是人能辦到的事情嗎?
絕大多數人必然不會趕著立刻拆掉的,就是族長也不好說什麼,因為確實大家已經很累了,而——一旦沒有趕著拆掉,這件事很有可能就會拖延下來,就再也拆不掉了,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還會有不少輋人住到圍屋相對完好的那半邊去,到那時候,拆圍屋還會招來他們的怨恨那!
彆看隻是簡單的拆圍屋而已,想要確保執行到位也真不容易,催著拆,睜隻眼閉隻眼不拆,都會有後患,催著拆,難免讓輋人們感到漢人苛刻,不顧他們的死活,一味驅策。不拆呢?不拆可是要出事的,圍屋中剩下的東西,彆的不說,木料是上好的,這就注定了輋人們會喜歡去圍屋淘寶——這可是炸毀了半邊的危房!若是出事了,算誰的?會不會算給讓他們遷徙的買活軍這裡?
若是沒有被伏擊這件事,狗獾還真不知道買地會如何處理這個窘境,可現在,這件事不再是個問題了,一個小小的軍需官,因勢利導,幾句話就把輋人的心態完全轉化過來了——圍屋要必須拆,趕快拆,否則自己的安全確實難以保證。而這種事一旦和安全掛鉤,大家就立刻覺得,精力不是什麼事了,隻要播種完成了,有了時間,輋人漢子們就覺得自己根本不用歇息——休息什麼呀!人死了大把時間睡覺,現在當然要分成兩撥人,一撥人去清掃山林,一波人趕緊把圍屋全拆了,將隱患全都消除!
而在如此急迫的心情支配下,他們也就壓根不會覺得官府給的支持少了,既然是官府支持不支持都要做的事,那麼,官府哪怕隻是給予一點幫助,他們都會因此感激不已……如此說來,曾經讓狗獾覺得難以破解的遊擊戰術,簡直就不堪一擊,甚至可以說是有幾分可笑了,無非就是一些跳梁小醜,還在找事情而已,隻需要軍需官等級的小軍官三言兩語,便可在地方州府的層次上化解……根本就不值得遞上六姐的案頭!
雖然他們今晚得到的待遇很不錯,吃到了肉,又有熱水擦洗身體,紅薯粉條的滋味也是辣爽筋道,在山林中算得上是美食了——要說比城裡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山裡哪有郝嬢嬢絕讚美味辣椒醬?就是今晚的湯粉,能有油味也是因為加了豬油炒菜,否則,清湯寡水,隻有鹽醋的味道那才是常態,就這都是因為買活軍崛起之後,鹽便宜了,醋的價格也被打下來,在這之前來的話,估計滋味還要更淡,也就是走了一天的路,實在是饑腸轆轆了,才會覺得好吃吧。
所謂的山野美味,大概都是如此,狗獾在老家隨著長輩去行獵時,也是吃過那種沒滋沒味的野餐的,說實話,這也就是給主人家麵子吧,不然還不如吃伊府麵配辣椒醬呢——今晚輋寮招待他們儘心儘力,但絕不算吃虧的,因為軍需官回送了他們一大袋大概是五十團伊府麵,還有兩瓶辣椒醬。
伊府麵在油裡炸過,理所當然煮出來絕對比紅薯粉條要香,也讓族長嘖嘖稱奇,感歎了一番,又宣布,這伊府麵會在夏播結束後,大家把山林裡的漢客揪出來送去官府之後,分給各戶煮食,如此又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陣歡呼。
看來,伊府麵對輋寮來說,已經是很稀奇的好東西了……真是一群窮困潦倒的鄉巴佬!
實際上,狗獾也很清楚,哪怕是在建州牛錄那裡,伊府麵這種純粹油炸的食品,也不能算是差的東西。就是他自己,在買地吃到伊府麵之後,也是驚為天人,到處打聽:這東西就是在買地也是今年才剛剛開始流行的——一切都是因為買地拿下了南洋,有了棕櫚油的出產,油一下就變得便宜了,油炸的東西價格才被打了下來。在此之前,油炸的東西,就算是建州的貴族,一年隻怕也才能吃到一兩次。
買活軍有這麼好的東西,怎麼能怪輋人們一門心思地要和他們過呢?這些山林中真正的主人,一旦肯為買活軍下死力,什麼遊擊戰術啊,根本就是笑話……
但是,這樣的破解辦法,在建州是完全不適用的,這也就難怪狗獾有幾分鬱鬱了,他來到買地之後,看到了許許多多讓人太心動的好東西了,好的技術,好的科學,好的製度——好得讓人太心動了,但全都解決不了建州的問題。從他如今得到的信息來看,建州的前景簡直是黯淡無光,想要保全性命,或許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拋棄已經得到的全部地盤,鑽到老家的老林子裡去——也隻有在那裡,他們才是輋人這樣的地頭蛇,可以得到地頭蛇一般被團結的待遇。否則,恐怕十有八九,落不著什麼好……會被六姐連根拔起,如漢客一般受到嚴厲的整治。
父汗會采用這條路嗎?絕不會的,其實即便采用了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小冰河時期要來了,老家原本就不太能活人,現在更是絕地,氣候的變遷也促使建州必須南下求生……而遷徙必定會帶來極大的衝突,因為原本的土地也有主人——狗獾似乎第一次具備了很高很遠的視野,從極高的上方俯視著無垠的大地,看到了曆史的必然與曆史的無奈,他感覺自己完全墜入了父汗的困境裡,也一樣看不到一條光亮的前路。
這讓他怎麼能不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呢?尤其是在今日,見識到了一個低級軍官的政治素養、施政手段之後,狗獾更是寢食難安了,這種吏目素質的巨大差異,使得他更為絕望,即便身體已經十分疲倦了,精神上卻始終無法獲得寧靜。眼看戰友們一個個睡得鼾聲四起,他又翻了個身,還是決定去上個茅房,再去洗把臉,索性就不再睡,熬一熬就到他值夜的時間了。
這時候大概已經靠近十點,算是深夜了,整座寨子都已經睡得很深了,狗獾和值夜的老陳打了個招呼,在朦朧的星光中,順著嘎吱作響的樓梯爬下了吊腳樓——其實,晚上吊腳樓的樓梯往往是取掉收起來的,這樣即便遇到敵襲,對方也很難攻上來,這也是山間輋人的小習俗了。
也是今日這裡住了兵丁,族長知道他們可能不願意用吊腳樓裡的廁所——地板上挖個洞,排泄物直接落入一樓,如果是以前,就直接掉下去給豬吃了——所以才沒有撤掉梯子,當然,山裡應該也沒人敢來住兵的吊腳樓裡搞事情就是了。
而狗獾也很慶幸自己不用上那樣的廁所,他爬下來去村裡的公廁解決了一下,循著記憶,想去溪邊取水來再洗個澡——人沒睡著,又是一身的汗,但才剛出了村子,就嚇了一跳——村子邊的大石頭上黑糊糊一個人影,見到他的出現也是一跳。
“¥……我是六慧,我是六慧……”
對方先說了幾句土話,隨後才換了生澀的官話,此時狗獾的匕首都握在手心裡了,不過他也逐漸看清了對方的輪廓——確實是今晚接待他們的小姑娘。
“是你啊!”他放鬆下來了,“你在這坐著乾嘛呢——你是怎麼下來的?”
“……爬下來的。”六慧也有些不好意思,指著遠處的樓影,笑得露出了白牙,在黑夜中反出了一點額外的光。“其實,我們住的樓是可以爬的,小時候,我起得早,扛不動梯子,我就爬下來玩耍。”
也是個皮丫頭!
“你是在等人嗎?”是不是輋寮的男女婚前可以如此幽會?
“沒有,我在看星星,等天亮。”
六慧指了指天空,有些著急地為自己辯白著,“我是一個人——我年紀還沒到呢!”
她的話裡有點兒警惕的味道,像是在警告狗獾,她也是懂得買地律法的。狗獾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不過,現在他不便再去溪邊擦洗了,便準備過去洗把臉便回來。
剛要拔腳往溪邊走,六慧又問他,“你們明早走的時候,能帶上人嗎?”
狗獾聽出了她話裡的渴望,他猶豫了一下,在距離六慧較遠處坐了下來。“啊?你想跟著我們一塊走?”
“……我……”但,六慧並沒有立刻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複,雖然她深夜未眠的理由已經擺在明麵上了。過了一會兒,她反而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大哥,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你的家鄉在哪裡呢?”
狗獾當然可以給出一個很簡單的回答,或者乾脆去洗漱歸隊,但是,或許是因為他和六慧年紀相近,或許是因為他也滿腹的心事不知向誰吐露,或許是這個問題,擊中了他心中反複醞釀的軟肋與鄉愁,他的呼吸都因此停頓了片刻,半晌後,他終究是沙啞著嗓子,緩緩地說出了最真誠的答案。
“我從千山萬水之外來,我的家鄉……我的家鄉在白山黑水之間,那是一處和這裡完全不一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