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脫離驛站開始,跋涉進入山區前往前線,眾人一共是走了約七天的時間門,這主要是因為攜帶了軍需,而且山路陡峭的緣故,很顯然,行路難這個問題,在閩北雖然得到了較徹底的解決,但在閩西隻是剛開了一個頭而已——
閩北的人口密度很大,而且派上用場的土地多,哪怕是深山裡的村落,也有鋪水泥路的價值,不單單是為了解決村民出行和稻米運送的問題,而是因為吳興縣到雲縣、彬山這邊的山區,很多地方都被規劃成林場,種上了速生林,否則紙漿壓根就不夠買地用的,如此一來,修路也就不算是全然的虧本生意了。
閩西這裡,距離用紙大戶印刷廠太遙遠,又不靠海,山路水泥化的速度顯著地就慢了下來,再加上住戶稀少——現在還比之前更少,眾人七天內沿路走來,經過了至少十幾個空無一人的寨子,這都是在過去半個月內倉促遷走的客戶人家。他們也是閩西山區重要的人口組成部分,一旦離開,此處簡直就成為半無人區了——還好,臨走前他們趕著把田裡的稻穀收了,並且作價賣給了衙門,這才減少了讓人痛心的浪費。
“也不算是完全浪費吧,”軍需官老馬在夜裡打尖時這麼說,“咱們行軍時,不是老能發現有人在遠處瞭望嗎——有些是前些天那樣的逃人,有些是山裡的蠻子,他們本來就是覬覦此處的收成的,現在原主走了,也眼饞這麼好的圍屋。所以,這邊事了之後,還得把圍屋給炸了,再組織蠻子們建吊腳樓,讓他們搬遷到山下來種田。”
福建道當然也是有蠻夷的,隻是能搞的事情很少,不像是建州蠻子這麼強勢罷了,隻看他們的動態就知道了,福建道的蠻子,是被客戶人家驅逐進深山裡居住的——屬於打不過客戶的一族人。多少也有人不解,為何不讓他們沿用圍屋——“這屋子真是挺好的!炸毀豈不可惜了?”
屋子的確是很結實的好東西,他們這會兒就在圍屋的廣場裡吃飯呢——廚房裡還有沒來得及帶走的柴火,灶也是現成的,這幾天,眾人都是在圍屋裡吃飯,同時住在二樓的碉堡裡,雖然逼仄了點,但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不用支帳篷,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圍屋一般選擇的都是附近最易守難攻的點,不住圍屋也很難挑選更好的宿營點。
至於為何住碉堡,而不住更寬敞的房間門,自然是不能肯定是否有餘孽隱藏在周圍了,再說圍屋太大,分散居住若出事也不容易呼應,權衡之下,隻能冒著一點被夜襲的風險,住在圍屋中最有戰略主動的房間門裡。
其實大家晚上睡覺時,都是有點兒懸心的,並不能完全放鬆,但即便如此,大家也不能不承認,這些人去樓空的壯觀建築,實在是很好的屋子,用料十足,在戰術上來說,也讓這些當兵的一眼就喜歡,就這樣炸毀了,本著珍惜物力的習慣,大家還有些舍不得呢!
“這你們就不懂得了,閩西爭端,就是因為舍不得毀掉圍屋而起,為此殺了多少人,遷移走了多少人?還留著圍屋,那些人豈不是白受苦了?”
經過夜襲事件,原本還有些生疏的幾撥人,已經完全融合在一起,親如兄弟了,老馬作為其中軍銜最高,見識最多的老大哥,話也比前幾日多了不少,親切地數落著小老弟們,“你們這看問題也太片麵了——且不說組織漢人流民遷入,他們會不會逐漸也和前頭的住戶一樣抱團的問題,哪怕就是把這些圍屋,白給那些蠻子住,對我們有什麼好?怕他們沒有更緊密抱團的條件?自然是要建吊腳樓了!”
這倒也的確是有道理的,眾人都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狗獾心裡有點說不出的不舒服:一方麵,他就是蠻子,而且是很能搞事的蠻子,所以他理解為何買地朝廷要防備福建道的蠻夷,但另一方麵,老馬說到福建道蠻夷的時候,和提及漢人時完全不同的態度,那種讓人難以言喻的,潛在的居高臨下的感覺,卻也讓他有種感同身受的抵觸和委屈,說好了的華夏呢?漢人似乎還是默認的高人一等啊……
“閩西這裡的番族,應該都還好吧?漢化程度很深了?他們也是農耕的?”
除了他以外,其餘人自然對老馬的話毫無反感,甚至假如老馬把番族和漢族相提並論,他們才會吃驚不悅呢,這會兒大家都沒有感到一點兒不對,曹蛟龍興致勃勃地問,“若是農耕的,那都是好轉化的,放牧的要難點兒,改種地那的確實在是太難了。”
“在福建道,自然是種田了,還有打獵、打魚的,但日子也過得很苦,他們種田技術特彆不好,收成很低,轉化起來的確是容易的——高產糧種就行了,這兩年都是靠高產糧種在掃盲,比起彆的土番來說,是不算難的,凡是種田的土番,漢話一般都能說的。”
老馬的回答並不讓人意外,而且種田的土番往往也很溫馴,是不會造反的,畢竟農耕需求的就是穩定,狗獾在心底默默想道,“這些土番肯定對六姐奉若神明……”
“那些土番第一年種高產糧的時候,還嘀嘀咕咕的,等紅薯收成了,就不必多說啦,嗐,現在寨子裡信仰的已經全是六姐了!”
果然,那邊老馬已經絮叨了起來,“還有要給六姐獻人牲的,嚇得長汀縣的衙門屁滾尿流的,其實在客戶人家出事以前,長汀縣的工作也是不好做……土番的教育和後續發展也是讓人愁,他們住的地方更是犄角旮旯,出個山要兩三天的光景才能到鎮上,叫他們遷移到山下或者乾脆進城做工呢,又是顧慮重重的,留在山裡吧,陋習卻又很難改!你說連這批客戶人都陽奉陰違,表麵上六姐好六姐妙,私下還過著自己的日子,這些土番又如何能例外呢……”
比起治理地方,行軍打仗都爽氣點了,說到這裡,眾人也都是直搖頭,狗獾心中,對於買地那種無所不能的印象,仿佛也出現了一絲裂痕——不過,他反而因為發現了買地統治的薄弱點而鬆了一口氣,似乎如此反而安心了下來,感覺自己稍微能理解買地了一般,否則,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才能完全融入呢,畢竟,一個人怎麼能融入一個他完全無法想象和了解的地方呢?
現在,隨著老馬的抱怨,一幅更真實的買地畫卷,便在狗獾眼前徐徐展開了,原來買地的百姓也不是忽然間門就變得知書達禮,一個個精明能乾到讓他吃驚的地步,同時對六姐毫無理由的忠心耿耿——他們也是從一無所知被一步步教育過來的,就是現在,這些番族也還在轉化的過程中呢。狗獾倒是不懷疑幾年之後,他們也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麵貌,但是這對建州的他反而是有鼓勵意義的,如果福建道的番族可以完全買化的話,那麼,他倒也可以隱隱約約地在買地這裡,看到建州的未來了。
經過老馬的解釋,大家算是認可了朝廷的處置,同時又多管閒事地著急起了番族們的遷居事宜——樓可以炸,但是,圍屋邊上那些開墾了多年的熟地,才剛收了上半年的莊稼,若是任由其荒廢到明年,那可真是可惜了的。除了狗獾、曹蛟龍和武寧奇之外,其餘士兵多數都是農家出身,他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著,認為有必要向上反應,請求加派人手,儘快安排番族們遷徙過來,為下半年的收成播種,“再不播就來不及了!誤了農時,起碼要損兩成的收成!”
漢人果然對農耕是極為看重的……狗獾也在如饑似渴地豐富著自己對於漢文化的了解,而曹蛟龍、武寧奇這樣的軍二代,也在和同袍們的閒聊中,看到了和以往仕宦人家完全不同的角度:對於他們這樣不事稼穡的公子哥來說,手上永遠都是撒滿的,一季莊稼折合的收入,壓根就看不上眼。他們無法理解這些農舍人家,現在即便也不缺這麼點錢了,卻依舊無法容忍好地拋荒的心情。
若是在敏朝,這或許是會被譏笑為‘田舍漢’的,但在買地,這樣務實儉省,勤於生產,勇於建議的精神,是被鼓勵的,老馬並沒有訓斥他們,而是解釋著目前的想法:“凡是可以支帳篷的地方,熟田都已經組織土番來接手了,隻是人還在路上罷了,想把人弄出來也並不容易那,咱們這一行之所以沒有對講機,還要運消炎藥,倒不是為了一線準備的,而是為了這些進山去組織土著遷移的兄弟們!”
武寧奇在軍二代中是最無經曆的,原本隻是在家中讀書習武而已,他不免有些天真地問道,“為何呢?換塊肥田耕種,難道不是好事兒嗎?還要準備醫藥,是怕遷移路途中出了事故?”
他這樣的想法,無疑是過於幼稚了,沒等老馬接話,狗獾便忍不住冷笑了聲。
“這好事兒也要分對誰了,對一般的丁口,那自然是大好事了,可在族裡的——人上人來看呢?”
他本來想用‘牛錄’這個詞的,但又意識到這是建州的土話,停頓了一下,本能地選擇了一個他認為最能概括意思的詞語,“再貧瘠的地方,也有利益的剩餘,隻要有利益的剩餘,那就會有人靠著這個活,你讓他們遷徙,那就是破壞了他們的利益,有人膽小,不敢反抗,有人聰明,知道去了新地方,就算所得的份額少了,但總量卻多,也願意聯合,可總有人膽子又大,腦子又笨,可得防著這樣的人!”
他算是見證了建州的崛起之路,同時也是父兄不斷收攏權力的道路的,對於這其中的道道,哪有不熟悉的道理?一番話算是說透了其中的彎彎繞繞,武寧奇無話可說了,尋思了一番也不由點頭道,“是了,客戶人家不也是這個道理?其實,按著衙門的安排,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好事兒的……”
但是,偏偏總有一些無知又大膽的人盤踞高處,或者不如這麼說,高處的人往往會被利益被喂飽喂熟了,逐漸變得無知且大膽。狗獾心中也暗自警醒自己,將來不論走到什麼地步,都萬萬不能耽溺於眼前的利益。
他又意猶未儘地說出了自己剛才想明白的道理,“至於說這一季的收成,該損失也是要損失的,必須是先炸掉土樓,再讓人過來種田,千萬不能有讓他們暫且借住半年的想法——這麼好的房子,一住進來,哪還舍得拆啊?到時候,這麼多的折騰,這麼多的人命,也完全前功儘棄啦!”
在朦朧的夜色中,他感覺到老馬讚賞地投來了一瞥,便不由得意了起來,驕傲地把頭高高抬起,就像是一隻鬥勝了的小公雞,“彆說住進來之後,不會抱團,這土樓的形式,這氣質,就決定了住進來的住戶會逐漸緊緊地抱起團來,一點秘密都不留下,全聽首領的話——這建築的氣質,會影響到住戶的氣質,可不是白說的話,我們——”
他剛想說,所以我們建州即便打下了盛京,也絕不敢完全漢化,住所都還保持著原本老家的習慣,但話到了口邊又吞了回去,還有些心虛地看了看戰友們,不過,他們都似乎沒注意到狗獾不自然的停頓,老馬也含笑緊接著說,“狗獾兄弟說得不錯!形式主義雖然不可取,但如果連形式都沒有,那就更不行啦。所以彆看莊稼重要,但長遠的人心和利益更重要!”
“不過,你們這些小子,也彆著急,衙門都考慮到了,耽誤不了太多事兒。一麵有人去接人,一麵,爆破隊也在炸圍屋了,爆破隊在山頭炸屋,我們先遣隊去山坳接人,爆破隊的動靜,也能擔保他們的安全,都是齊頭並進、雙管齊下的事情!”
這消息便讓戰士們安心了,都是紛紛笑道,“確實,我們也是多慮了,咱們的衙門可都是能人,哪有考慮不周的道理?”
“就是,這草包吏目想要晉升,百姓都是不答應的!”
“這倒是摟草打兔子兩不耽誤——巧妙!”
便連狗獾,也沒想到爆破隊居中策應的同時,還能用炸屋的動靜來威嚇土番的頭人,讓他們乖乖配合。老馬這麼一說,他也油然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是學到了一招——這種不斷學習進步的感覺,對他來說比最醇的美酒都讓人著迷上癮。
這會兒,狗獾也不得不相信,或許自己……不,或許父汗的智慧,的確也有很大局限,對於遊擊戰術的破解,確實有沒發現的盲區,卻被買活軍輕易掌握,以至於他們焦頭爛額的大問題,在買地這裡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這一題的答案到底是什麼呢?狗獾隱約覺得,其實在這幾日的見聞過後,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了,在他的心底,這答案好像隻剩下一層薄膜似的,蛄蛹著,翻騰著,隨時隨地都能突破到意識之中。
可是,偏偏就好像就還差了一點火候,他始終無法完全領悟,這一整日行軍時,他都有點兒抓耳撓腮的,走山路時差點還滑下山坡去——昨夜下了一點雨,山路更難走了,狗獾還是第一次來到南方多雨的山林,他也就不敢再尋思,而是專注在了眼前的道路上了。
直到這天晚上,他們抵達了西湖寨,在已經被炸斷了支撐的殘垣斷壁附近,見到了前來送晚飯,又殷勤地用生澀的漢話,問他們要不要熱水擦身的土番少女時,狗獾方才一拍大腿,完全明白了過來。
“——太簡單了!”他不由得高叫了起來,悔恨著自己的愚蠢。“我怎麼就沒想到呢!這答案,不是明擺著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