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喝!”
伴隨著急促的發力聲,穿著深藍土布衣的身影,在枝葉中一冒一冒的,很快就踩著枝椏爬到了樹枝高處,騎在樹杈上,手搭涼棚往遠處眺望了過去,過了一會,他拉著腰間門的繩子,開始靠抖動來傳信了。
“二十個……三十個……到現在還沒數完嗎?”在樹下聚集了一群愁眉不展的住戶,“來的人還不少!能看得清是什麼人嗎?族長在不在?是官還是兵,是友還是匪?”
繩子很快又搖動了起來——族長人還是在的,至少是有一個客戶人家穿著的行人在隊伍前端,其餘人應該是買地的官兵,並不是本地的土著,又或者是和他們不太友好的客戶人家:的確,現在才五月,正是雙季稻灌漿的時候,今年雨水又多,上遊下遊不爭水,那就是天大的仇怨也不會在這時候打起來,等到秋後大家各有收成了,才是衝突頻發的季節。
若是自家的收成不好,打量著難過這個年,便會組織男丁出來‘打秋風’,若是打得過,有柴米過年,反正輪不到自家人餓死,若是打不過,死了一批人,過冬時吃飯的嘴巴也就減少了。
或者是要為了去搶彆人家的,也或者是為了防備彆人家來搶,各家的男丁,這時候都會從做工的地方回來,手持刀槍日夜巡邏,所以客戶人家的土樓裡是不缺乏武器的。這也是為何土樓如此重視男丁——沒有男丁,田那都是為了彆人種的,收成時候彆人光明正大的來搶,你又能怎麼辦呢?
但無論如何,五月份都是各家照看莊稼的時候,各家心照不宣,不可能在此時械鬥,因此樹下的氣氛還不算是太絕望——若真來人要打,男人們還都在外地做工呢,土樓能湊出的戰力實在不多,孩子又太多了,就隻能關門緊守——人雖然不會立刻就死,但如果被敵人毀壞了青苗呢?也是要慢慢的死,少了一季的收成,糧倉裡的存糧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
既然有族長在,又有官軍在側,那大概就不是要打了,不過,族人們依舊很緊張,幾個有威望的老人低聲商議了一下,還是有節奏的拍起了手,“都進樓裡去吧,讓孩子們彆再亂跑了!”
雖然不知是什麼事,但生人一到,裡外雜亂,孩子們也不再適合田間門地頭的瞎跑了,族人們立刻分散開來,到處拍手,同時往自家的土樓中走去:孩子們多數都在田埂玩耍,是不被允許走遠的,再小一些的話,輕易連土樓都不允許出,並不像是本地土著的孩子一樣,撒出去就不管不顧了——
客戶人家的規矩大,也分外的警醒,客女就連在河裡洗衣,都習慣於蹲在河裡的石頭上,甚至是踩在水中,也要麵對著道路,這和大多數女子洗衣的習慣是截然相反的,這都是千百年來留下的規矩,為了第一時間門能發現道路上細微的變化。這些細節包括土樓這樣的建築,無不反映了客戶千年前南下一路的艱難險阻,以及立足山地的艱辛。
這樣的規矩,在這時候是有好處的,人群很快就聚攏了,有些去河裡洗衣的婦女,也在眺望中發現了不對,帶著沒洗完的衣服回來了。西湖寨的土樓建築在一座小山包的隱蔽高處,這是客戶人家喜愛的選址,婦女們在洗衣的地方,隻要稍微直起腰,就能看到下方登山的隊伍,從小在土樓裡學的規矩,使得她們都做出了很正確的決斷,立刻回到土樓這裡,和大家彙合。
在田裡乾活的人,遠遠地聽到了有節奏的拍手聲——後來有人進了土樓之後,便變成鑼聲了,於是也都紛紛拋下農活不做,草草衝洗一下滿是汙泥的小腿,就連水蛭都暫時來不及處理,飛快地趕回了土樓,這時候,先頭兵已經到了,土樓這裡的客戶人家也完成了初步的整肅,該進屋子的人都進去了,隻有少許人員在門外相待:門是半掩著的,表示對於這陌生的造訪者他們報以十分的疑慮。
這也是多年來延續下來的習慣,就算是朝廷命官親臨,也未必能進客戶人家的土樓。要知道閩西這裡,自古以來就是窮山惡水,賦稅是素來難以收齊的,大戶大族們各顯神通,都千方百計地少繳賦稅。一般的稅吏也確實不敢勒逼土樓裡的客戶人——人家一族人都住在一起,有事招呼一聲就是幾百人過來,試問你稅吏要帶多少人來,才能把稅給收上去?
這也是為何一看到這麼多官兵過來,一族人都如臨大敵的緣故了,在閩西山區,什麼天王老子的身份全不好使,隻看人數多寡、武力高低,說得托大點,今日是買活軍的官兵過來,而且他們土樓裡的男丁多數都出去做工了,若是從前在敏地,輕易數十士兵,土樓裡的人都不帶害怕的,照樣能沉下心來和你周旋。
“阿爺!”
“大大!”
“曾大回來了!”
一看到先頭兵裡,有族長那黑紅色的臉膛,族人們的心先定了定——族長是前日被縣裡來人叫去開會的,現在既然能平安回來,臉上也沒有傷痕,可見官兵不是來尋釁的。當下就有不少壯婦、少年上前招呼,在土樓內的瞭望小窗裡往外窺探的老人,臉上也有了安心的笑意。
“回來了!”族長臉色不算太好看,不過呼呼喝喝,也還算是中氣十足。“還愣著乾什麼?胡三紅將軍來了,還不快看座上茶!把門打開了!”
對外的場合,任誰也不會質疑族長的吩咐,眾人立刻開門的開門,傳信的傳信,還有人驚喜地道,“居然是三紅娘子又來了!我這就去把孩子抱出來拜仙人!”
她所說的拜仙人,就是要拜胡三紅——客戶人家一向有把英雄先輩神仙化的傳統,如吳文仙人、歐陽仙人都是很好的例子。胡三紅主持買活軍清掃過這一片的山麓,剿滅了三個山賊巢穴,並且把和這幾個巢穴勾結的土著村落都拔乾淨了,因此在土樓這裡人望很高,不乏有婦女私下祭祀三紅仙人的——這也可見本地的確還沒完全融入買地,居然還在公然提倡迷信。
“拜什麼仙人?”族長瞪了那婦人一眼,還好,大家說的都是土話,是一邊的官兵聽不懂的,他便又用官話說道,“還有,從現在開始都說官話,啊你們把那些掃盲班成績好的人都帶出來,站在前麵一點!讓官府看看我們這邊也是有用心上掃盲課的啦!”
他這麼一說,眾人就知道了,官兵來此,大概也不是完全和本寨無關,估計是為了仇老師失足摔死的事來的——提到這件事,眾人不免有些不安,有些站在人群背後的婦女,便竊竊私語了起來。
“不是她自己摘桑葚的時候摔落去的嗎?”
“也有說她是遭神罰了!”
“神罰?”這兩個字幾乎是用氣音問出來的,但即便如此,她們也不敢深談,隻是急促地跟著人群變換方位,把比較積極的學員讓到前頭去——老師摔死,按照官府的警告,這是嚴重的事情,當時說得很玄乎,說是老師、分家的,他們出了意外,整寨人都要跟著倒黴。前陣子仇粟粟失蹤,官府也的確有人來過問這事兒,不過問了幾句話,似乎也就沒有下文了,沒想到買活軍說話居然如此算數,說這件事嚴重,還真就派了……五十……六十……一百多人來土樓!
仇老師摔落山崖之後,是被獵戶發現,後來叫人把她的屍體背去鎮上的,這件事土樓這裡多少都有聽說一點邊角,雖然沒有死在寨子裡,但少不得要申飭一頓,族長也肯定要為自己辯解,展示那些能說官話,且簡單四則運算做得過來的積極學員,證明本寨並沒有陽奉陰違私下和仇老師為難,雙方的關係還處得很不錯——這倒也不假,寨子裡的婦女們普遍都還是挺喜歡小仇老師的。
若是因為此事,被訓斥幾句,那倒也是應該受的,大家便配合地做出了沉重的表情,看著那百餘官兵魚貫而入,在圓心的廣場處圍成一圈,在本地威名赫赫的三紅娘子——雖然她的軍銜還沒到將軍,但客戶人家都心甘情願地高稱一聲‘胡將軍’——一手按在腰間門的火銃上,龍行虎步地走了進來。雖然剛才已走了半日的山路,綁腿上沾滿了泥土,但她毫無疲態,頭顱轉動,雙目攢射寒光,叫人望而生畏。
不過,更讓人吃驚的,是胡將軍居然還不是主位,在她身後,有數個親兵環衛一名壯婦,隻見她身量粗壯高挑,雙臂鼓鼓囊囊,全是腱子肉,一望就知道武藝還要比胡三紅更好——看肩章,軍銜也更高。族長對她唯唯諾諾,敬畏非常,請她在廣場中現搬出的幾把交椅坐了頭裡,往下是胡三紅,再下是他們所屬的長汀縣縣尉,族長自己敬陪末座,對眾人道,“這是可生撕彪虎,征伐呂宋,率軍突入美尼勒城,把弗朗基人殺了一萬多個的黃小翠黃將軍,爾等還不見禮?!”
西湖寨僻處鄉下,又是自成一體,對於報紙,在仇粟粟來之前並不是太感興趣——報紙是那些出去做工的男人們看的。留在家裡的婦人,每天要做的事有很多,並沒有了解世界的必要,說實話,即便不讀掃盲班,她們的生活其實也不受什麼影響,仇粟粟開的班,對她們來說隻是繁重勞作中的娛樂和調劑而已。
也因此,對於呂宋、美尼勒城、弗朗基人等等這些山外的事情,她們多數隻有含糊的印象,不過一萬多個殺敵數,卻還是能聽得懂的,雖然多數是有所誇張,但也可見黃將軍武藝高強、殺性暴躁,難怪連胡將軍都甘拜下風,當下唬得忙都插燭般磕頭拜見,口稱‘黃將軍萬福’!
雖然如此恭敬,但似乎卻並未討了黃將軍的好,她不滿地瞪了族長一眼,多少讓族人們都有些莫名其妙,反而是族長臉色發苦,請罪道,“她們愚笨,不曉得新式禮儀不許下跪,請將軍寬恕則個!”
確實,雖然買地這裡早就說了,所有人都是六姐的奴隸,除非繳了買活錢,否則六姐以下人人平等,但這些人從來也沒有見過謝六姐,對於這些飄渺的規矩也就自然不以為然了,還是很自然地按著從前的規矩行事——逢年過節,難道給祖宗牌位鞠躬,去各種神佛廟燒香也不磕頭嗎?
所謂的新式禮儀,不過是蜻蜓點水,水過也就無痕了。今日黃將軍到此,他們方才猛然察覺,原來自己的生活中竟還有這麼多錯處,一時不免也多添幾許惶然,又要謝罪,黃將軍擺手道,“不用廢話了,具體情況一眼可知——你們寨的改造情況很不好!難怪會孳生邪祟,惹出禍患!”
開口就是如此不客氣的訓斥,顯然來者不善,族人聞言,各自或驚慌或憤懣,也有年輕好事者幾乎忍耐不住,就要開口反駁——但這些人畢竟是客戶的少年,並非是在蜜水裡泡大的,從小便受到嚴格的規矩約束,也親眼見證著祖父、父親、兄長打點行裝出門去‘做生意’,若是十歲以上的少年郎,在本地的械鬥裡也是要出去充人頭的。
他們不但習慣於服從族長的一切指示——在拚鬥時,不聽話那就是自找苦吃,而且,閱曆和經驗也告訴他們,既然讓這麼一百多個全副武裝的官兵走進了土樓,那麼,此時便不能犟嘴了,土樓裡有戰鬥力的人不足十個,今日就是黃將軍指黑說白,那也要是她的道理!
於是,小小的反抗泡沫,又立刻破滅了,客戶們惶惑地爬起身子,微微弓著腰,做出待罪的姿態,族長也是滿臉惶急就要辯解,黃將軍一揮手道,“此次仇粟粟被害案,這一帶的寨子都要受到株連,你們西湖寨、林寨,罪責最重!不要怪我醜話沒說在前頭,今日若是還要包庇凶犯,那便是滿門抄斬的大罪!”
她說到這裡,隻聽得‘嗆啷’之聲如雨,周圍那些高大健壯的官兵,全都寒著臉將佩刀抽出一寸,那拔刀聲在土樓裡回蕩折射,竟是滿樓皆可聽聞,刀身的寒光,倒映日光,刹那間門便猶如一枚枚寒星墜地,掛在腰間門,驚得西湖寨眾人,有的跌倒在地,有的無聲驚呼,還有些膽小的,雙腿戰戰,腿間門淅淅瀝瀝一陣騷味傳來——竟是被嚇得尿了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