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報,也是鄉村掃盲教師最常用的掃盲手段,不管身在何處,學生們總是對讀報紙有興趣的,、劇本、笑話、遊記,甚至是發表在最後一版,最新成型的所謂‘社論’,都各有感興趣的人群,當然了,對於農戶來說,第二版的農事新聞,包括農業種植小竅門也不容錯過。仇粟粟經常在中心廣場讀報,每次上讀報課,走廊裡開門聆聽的人家也會變多,偶爾還能在族長的住處,看到他的煙鍋明明滅滅——族長當然是識字的,但是,族長不像是仇粟粟,半個月可以回一次鎮上,能得到最新的報紙,如果他拉不下臉來朝仇粟粟討要的話,他也得從讀報課上收聽買地最新的消息。
“其實,托我多訂一份報紙就可以了,但他一直都沒有開口,在土樓裡,可以很容易地感受到他們淡淡的排斥,因為我們買地的官府,和敏朝比,雖然也有好處,但管得實在是太多太細致了,我想,對於寨子來說,無疑是感到受到的約束比以前要強,而且從前他們是從來不交稅的,但現在要交保護費了……不論如何,我在寨子裡的行事是很小心的,很少對這些事議論什麼。”
仇粟粟的聲音有些低沉,她似乎又陷入了回憶中,在被推下山崖後,她的記憶出現了相當的模糊和混亂,拚湊是需要努力的。“那天,那天請我讀頭版的是阿霞——阿公的兒媳婦,我想,或許是阿公的意思,所以我就給她們讀了《婚姻法》新規定的實施……”
她望著報紙,輕聲念著,“和從前的規定相比,需要注意的是,對單身生育的收緊,如果單身生育,需要麵臨的種種後果……”
這都是法律條文,當然,和任何人都有關,以後,客戶人家的婚姻也要受到規範,但是這其中主要的改動,尤其是針對單身生育的那些,仇粟粟認為和黃金寨沒有太多關係——這是規矩森嚴的黃金寨,規矩不但束縛女娘也一樣束縛男丁,不論是納妾收房,還是認契弟,這些對南人來說司空見慣的風流事,在客戶人家都是欺宗滅祖的大罪——認契弟是足以動用私刑處死的,而未經長輩允許,在外納妾、收二房,做兩頭大,也一樣要逐出家門。
客戶人的婚姻是相當穩固的,不像是榕城、泉州那邊的土著,和離再嫁已極常見,客戶人的風氣保守質樸,宗族之間團結凝聚,一向為世人稱道,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有什麼女子敢單身生育呢?仇粟粟幾乎是漫不經心地讀完了頭版報紙,並且應一個小媳婦的要求做了解釋:
“為什麼要這麼規定呢?倒不是因為維護舊式的禮教……”
這也是買地衙門的要求,吏目們和教師們是不允許曲解政策用意的,比如這樣的政策,當然可以用違反禮教來解釋——單身產子,在舊式的道德體係中來看,當然也是令人側目的事情,如此,對她們做出一定的限製,老腦筋們又能說什麼呢?但是這樣地解釋了之後,會給日後更多的政策推行帶來不良影響。因此,衙門的要求是,要麼不談,要麼就隻能按照學習材料上的思路去解釋,這叫‘統一口徑’,仇粟粟回鎮上的時候,當然也收到了新政策的解讀指導,她完全是照本宣科。
“因為我們買地的女娘,既然可以出去做事,也是能賺錢的,那麼,她們在家庭中承擔的職責,就有賺錢、家務、產子、育兒四個方麵,而男丁隻有賺錢、家務、育兒三個方麵,所以在孩子出生之後,在女子休養生息的六個月裡,男子要承擔絕大多數的育兒責任,這個家庭才算是有來有往,能夠穩定。”
“否則,女子豈不是吃虧了不成?再說,倘若隻有女子要休產假,男子不休,那東家豈不是覺得雇女子要虧了嗎?所以,男子也要休產假才算是公平的,而通過不結婚來回避休產假,豈不是和六姐的用意背道而馳了?”
“六姐不喜歡偷奸耍滑的人……所以對這樣的人,要予以懲戒……”
“如何懲戒?”
“送到遠方,在身份卡片上標注字眼,期滿才消去,這期間,不準離開遠方的居住地……這後果還是比較嚴重的,也拿不到路條,十六年後,等到孩子成年了,才能再返回。”
“孩子剛生下來就要遷徙,若是……若是夭折了呢?”
“那就在生之前去把婚書補了,或者生下來之後再補婚書,交罰款、休婚假,辦法不也多得是嗎……難得生了個孩子,讓自家的男人回家照顧一段時間,又有什麼不好呢?”
說到這裡,學生們很多都不以為然地笑了起來,但並沒有說什麼,她們的麵部表情似乎是這樣說的,“他能幫得上什麼忙?隻會添亂!”——而這話在寨子裡也不無道理,客戶人家的男人們,在家裡往往是不發揮任何作用的,他們的作用主要發揮在寨子外頭,在他們寄回來的錢,帶回來的鹽、鐵、米糧之中。
但是,現在,這樣的男人在買地可不時興了,因為買地不缺鹽鐵,而且女娘也能自己出去掙錢,所以,在仇粟粟看,客戶人家的男人,假以時日恐怕是難以娶到老婆的,而且,倘若不改了老式的規矩,他們就注定難做官,連生意都做不大——
現在的大生意,哪有不看政審分的,她是要考吏目的人,最清楚這裡的門道,在大家的條件都接近的時候,哪怕隻少了一點,都會決定勝負。做生意和考吏目也是一個道理,想要做和衙門打交道的大生意,那就得按六姐喜歡的方式生活,若是弄虛作假,被情報局發現了,罪加一等,不但生意沒了,保護費還要再加三成,叫你把之前的好處都給吐出去了才好。
不過,仇粟粟是不會在這個話題多發揮的,她絕不會犯眾怒,對客戶人家指指點點,這些話題很快就過去了,她甚至沒有太多的印象,因為沒有人和她爭辯——爭辯,當然也是土樓裡不允許的行為,一切衝突在土樓中都是被嚴格禁止的,她見到的隻有永遠的竊竊私語。
女人們的髻鬃散發著刺鼻的發油味兒,在空中不斷的晃動著,一段段的紅色頭繩時隱時現,她們對仇粟粟指指點點,臉上的表情複雜而微妙,似乎對於這個政策也有自己的見解,但是,你去詢問的話,她們又絕不會透露的,隻會回報以一種熟練的微笑,就像是她們被公婆嗬斥時,所浮現的一種溫順而又忍耐的笑容。一看就知道,她們熟練地掌握了土樓的生存技巧:永遠不暴露自己特有的看法,完全隨大流行事,沒有聲音,絕不出頭。
那天的課程就這樣結束了,讀報內容很快地轉移到了笑話版,學生們被她依次叫了起來,大聲地朗讀著仇粟粟事先看過並指定的笑話——不易理解的,過激的笑話會被事先篩選,仇粟粟在教學時一直處處小心,絕不會讓笑話觸怒長上。於是每個笑話都收到了不錯的效果,學生們先辨認著拚音,結結巴巴地讀一遍,隨後再流利地順一遍,往往在這時候,聽眾才能回過味來——
樓上、樓下,直接、間接聽講的學生們大多都會開懷大笑:這是土樓中難得的快活時刻,女人們短暫地流露著真誠的快活,幾乎把明哲保身之道完全拋諸腦後,她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就像孩子一樣前仰後合,而這快活的浪潮,在圓壁中往往能回蕩反射,蕩漾好幾個時辰,這一天樓裡的氛圍都會比較輕鬆,女人們做家務時,時不時還會停下來,重複著笑話的一部分,把自己和孩子們又都逗笑起來,隻是當然不能如聽課時那樣放肆了。
至於男人們,他們當然也感到興致勃勃,不過,因為老師是女子,他們在課堂上是很不活躍的,而且留在土樓裡的男人的確不多,除了那些無力再外出工作的老者,客戶人家的男人還是很習慣出門謀生的,他們的孩子多數是在秋收、年節回鄉時製造出來的,相處時間也很少,幾乎隻是信中的一個符號,隻有回鄉養老以後,和孫子孫女倒比和兒子女兒親密一些,所以,客戶人家是很隔代親的,有時候孩子實際上的父親,其實可以算是自己的祖父——祖父們既然不出門去做事,那麼,識字與否,其實也就無關緊要了,他們來上課的不多。
“上完了那天的課程,我就回去我的房間裡收拾行李,因為第二天早上我要去黃金寨……”
仇粟粟的回憶逐漸清明了起來,“我記得,我去找阿春,阿春是黃金寨嫁過來的,上回她說她給她媽媽繡了一個荷包,請我幫她捎帶,於是我就去了西麵二樓,那邊我平時是不太去的。我見到二房四姑的房間門是虛掩起來的,但裡頭有人——屋內有人的話,房間門從來都是不關的,不然大白天都得點蠟燭,閩西的蠟燭比雲縣貴……所以我很好奇地看了一眼。”
“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我看到裡頭有好幾個女人,她們聚在一起正在說話,但是房間裡很暗,我看不到她們的臉,我還看到屋角的佛龕前好像有人供香——火頭紅紅的,一閃一閃……”
仇粟粟有點兒頭疼,她按著太陽穴,“我還看到佛龕裡不是擺著五通神——黃金寨、西湖寨幾乎都信五通神,五通神的神像是彩色的,但是那個神像通體都是白色的,我……我……”
大概是時辰到了,她在早飯後喝的湯藥中,安眠的成分發揮了出來,仇粟粟突然很困,她掙紮著和困意、頭疼對抗,喃喃地說,“我很在意,但沒有表現出來,她們突然間都回頭看我,眼睛在暗處,好亮,像是……像是動物的眼睛,我對她們笑了笑就走了……我問阿春拿了荷包就回去吃飯睡覺……然後,然後就是第二天……”
然後,她再也想不出來什麼了,在低沉女聲的安撫下,沉沉睡去進去了夢鄉,沉溺在了夢魘的糾纏中,王無名在筆錄本上飛快地記下了她說的每一句話,隨後站起身,對護士點了點頭表示感謝,轉身走出了醫務室。
一走出醫務室在的房間,一股熱氣頓時撲麵而來——便是王無名日常辦公的偏院,也沒有畜力風扇的待遇,冰塊更是付之闕如,情報局的醫務室畢竟是常常有重傷患的地方,條件要比普通的辦公室好得多。
不過,雖然屋內渥熱,自己也是一晚上沒睡了,但王無名卻依然精神奕奕,他回到辦公室後,把仇粟粟前後幾分口供都取出來進行比對:“這一次回憶的細節變多了,至少多了一個名字,二房四姑,這一點很重要,聚會在她的房間。”
“那個白衣神像——無生老母,這是很有可能的,仇粟粟不知道她為何被害,她身處迷霧之中,隻能告訴我們她看到的東西,但是,我們的視野比她要更高一些——汀州府的回信已經到了,情報局同仁彙報了一個重要情況,需要引起重視:在西湖寨這一帶,有一種特色的婚俗,那就是男方雖然給付彩禮,但隻是先少少給一點點,婚禮也是不在結婚當年辦的,女方收到彩禮之後,也不給女方籌辦嫁妝,把這定金一樣的彩禮留在自家家裡,隻是單獨把女方送到男方土樓去共同生活。
直到生下第一個男孩之後,再按程序,三媒六證,舉辦規模盛大的婚禮,有時候錢財不湊手,辦婚禮的時候,孩子都已經很大了,可以被母親牽著,重新嫁回到寨子裡來,這一次,男方才會支付大頭,女方也才會陪給嫁妝,意喻這門婚事已經穩定。男女雙方都可以放心給付彩禮嫁妝,不必擔心親事不成,雙方在財產上扯皮了。
在王無名對麵,負責協辦此案的小辛,手裡夾著一封公文,遞給王無名。“在此以前,男女雙方處於一種已婚與未婚的疊加狀態,客戶人家是重視禮儀的,沒有三媒六證,沒有婚書,就不算是自家人,這樣的新媳婦就算是死了,都不能埋入祖墳。
可想而知黃金寨中這樣已婚而未婚的婦女是為數不少的,仇粟粟在黃金寨中,謹言慎行,不該問的從不多問,因此,她漏掉了這個至關重要卻被眾人習以為常,很少特意談論的習俗,也就忽略了單身生育這個話題的危險性——按照這個標準,這些婦女都算是單身生育,如果她們的丈夫不願,或者不能回來補上婚書,那麼她們就有可能被送到雞籠島去!”?“這一點,是客女無法接受的,不但因為她們失去了被明媒正娶,徹底融入土樓的機會——這在她們看來當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更無法接受的一點,是她們走的時候,帶不走之前生下的女兒——生到男孩才能結婚,也就是說,這樣的婦女膝下很大可能會有一個或幾個女兒,客戶人家倒是沒有福建土著的溺嬰習俗,能養儘量都會養……客女的風氣我知道,客女對於丈夫,往往漠不關心,對於公婆雖然一味溫順,但也並非真心相對,客女所有的柔情都投給了自己的孩子,她們對於孩子的愛,是極其親昵並且狂熱的。她們最不能接受的,是和自己的孩子從此要天各一方,不能再見了。”
王無名一邊看汀州府來的公文,一邊沉聲說道,“再結合之前仇粟粟看到的那兩個詭秘的,曇花一現的林寨女子,事情的脈絡其實已經很明確了——林寨的單身懷孕女子,回到娘家來躲一躲,害怕被官吏送走,所以如此低調詭秘,而她們也帶來了買地的這個新政策,以及與之相關的謠言,和一種新的信仰——真正的白蓮教無生老母信仰,很快,她們就吸引了一波新的信徒,這些信徒仇恨六姐,當然也視仇粟粟為眼中釘——”
“是,仇粟粟不但是老師,而且每天上課還能解讀政策,話語權是很高的,至少比這些人要高,所以她們要除掉仇粟粟,才方便她們在西湖寨傳教作妖……這是我們之前推測的思路,”小辛低頭看著筆錄,“仇粟粟今天提到了一個新的線索人物,二房四姑,也肯定了有白色神像,等於是證實了我們之前的懷疑,西湖寨事件和老白蓮教有關,相信我們現在去西湖寨的話,很有希望查到無生老母的老式神像——人贓並獲!推下仇粟粟的凶手也就不難找了。”
他說的老式人像,是說非健壯少女版本的無生老母神像——這應當也是這群人在西湖寨傳播的魔道信仰,有彆於如今六姐老母信仰,當然,他們肯定自稱自己是‘正道’。
“確實如此。”王無名也點了點頭,低聲說,“但,這並不是重點……我看,偵查的重點還是要放在林寨——謠言和神像都是林寨過來的,那麼,又是誰和林寨的婦女傳播這些的呢?他們背後,連的是白蓮教的哪個分壇——換句話說,又是哪個信徒在背後給錢給力,讓他們如此直接地就滲透到我們力量相對薄弱的閩西來了?”
“這……才是我想查到的重點,才是案情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