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陝口音,山陽來客,應該是白蓮教的兄弟來了。”
果然,術業有專攻,消息往辦公廳一遞,如楚組長所料,這個案子因為和境外勢力高度關聯,被分派給了情報局處理。於是小武拿著手條往情報局趕去傳信,不到一炷香時分,情報局的調查員王無名已經坐在了他對麵,一邊翻看著更士們急就章寫下的筆錄,一邊胸有成竹地做出了判斷。“白蓮教在這兩處地方,威望比官府還強,去年借著京城王恭廠的事情,他們在運河兩岸起事,卻被我們和敏朝聯手打擊,在那之後,就和我們買地結下了深仇,一直想要還以顏色,看來,運動大會就是他們等待已久的良機了。”
“這群賊子!”
小武也知道,王調查員所說不假,白蓮教在關陝地區這幾年來發展得很迅猛——這是由於關陝近年來因免稅、賑濟、羊毛貿易等善事的接連作用下,雖然依舊天災頻頻,但到底沒有亂到群雄並起的地步。現在關陝最有辦法的漢子,無不在折騰著養羊剪毛,或者是跑往買地的馬幫貿易。之前的闖軍,西賊已經逐漸式微甚至於煙消雲散,於是白蓮教便趁虛而入,把手插到了他們原本沒有辦法的關陝一帶。
雖說現在日子好過了,關陝這裡,對買活軍的好奇也在逐年增加,隨著買活軍的商隊走過,對六姐的信仰正在悄然擴散,但是,白蓮教橫行這麼些年,也自有自己的傳教手段,小武在動身來買之後,零星收到老家來信,都有提到白蓮信徒招搖過市、橫行鄉裡,當地官府一籌莫展的事情。現在,關陝、山陽道的白蓮教徒更是聯手起來,想要在買地鬨事,這不能不讓他燃起多重的義憤了,“當真是不知悔改,簡直個個該死!”
“確實,他們的勢力其實也受損不少,不少人南下來買地謀生的,越是如此,留下來的人便越是憎恨買地,這些死硬派,在北方是為數不少的,就是江浙一帶其實也還有些——不過人數就不多了,畢竟和買地離得近,知道六姐的天威是何等的煊赫。”
王無名對於這些白蓮教徒,有厭惡卻沒有小武隱隱的擔憂和畏懼,一邊說話一邊看筆錄,不片刻便道,“這人的胡子應該是假的——也不能說全是假的,白蓮教徒,慣有改頭換麵的手法,他進關時,胡子是真的,但落腳之後便把胡子剃掉,做成假胡子,這假胡子有幾個好處,第一,掩人耳目,沒有胡子時出門亂走,不會被疑到這個身份上來,第二,讓人記不清他的眉眼,我看了幾份筆錄,大家都在說他的胡子眉毛生得濃厚,那麼摘掉胡子之後,就算當麵相逢也可能認不出來。”
在場的更士,今晚巡邏的重點肯定是尋找虯髯漢子,小武聞言,不由色變,“這該如何是好?少了胡子,這個人是難以找到的了,又不知道他們明日預訂襲擊哪裡,怎麼犯案,難道隻能靜觀其變不成?”
王無名聽了,隻是胸有成竹地一笑,他伸手取過小武臨時製作出來的盧發財身份卡,將小武上下打量了幾眼,又回頭問道,“他的檔案呢?”
小武一開始不知道王無名說的是誰,等屋外那兩個小聽差跑進來了,瞥見一眼自己的名字,才知道王無名要的是她的檔案,一時不由悚然,卻又有幾分興奮,王無名對他微微一笑,翻開檔案看了一會,笑道,“分數夠的——雖是自家兄弟,但也要按照程序辦事,武兄弟莫怪。”
“這是自然。”
小武微微欠了欠身,表示自己對於王無名的客氣是很領情的,同時不住偷眼看著自己的檔案,王無名索性將檔案遞給他,笑道,“無妨,無不可對人言,你看看,不要往外說就好了。”
不知為何,這紙張微微發熱,油墨似乎也沒有完全乾涸——好像是剛印出來的一樣,隻是,哪怕是活字排版也不可能如此快捷,想來應該是仙器的作用了。小武拿到手中一看,檔案上詳細信息倒沒有什麼,和他自己填寫的沒有出入,性格評述寫道:細心,善變通,有堅持,心中有正義,能與老弱共情。
這評價不知是高是低,但小武不得不承認這很實在,再看政審分那一欄,寫了許多加分項,背後都注明了緣由,譬如因為他是武子苓的遠親,而武子苓把自己的政審分讓渡給他十五分,小武因此得到了五分的加分。還有因他耐心排解居民糾紛,和同事相處融洽,受到上級表揚,也因此得了加分。
這後頭的加分,明顯是工作之後逐漸加上去的,小武沒有想到,情報局的工作居然做得如此紮實——他考入更士署時,需要政審,背景被調查很自然,但萬沒想到工作後情報局還在跟進,再往下看,簡曆中更是撰寫了小武辦過的一些有影響力的案子,最後一行更赫然寫了他今夜的行蹤——義赦鐘阿妹、探聽其住宅,因此誤打誤撞發現了一樁魔教密謀——甚至以有人點評:有仁心,能為民做主,但手段仍不夠圓融而法規吃得不透,尚需學習進步,是員福將。
這固然可以說是誇獎,但也讓人不免戰栗:現在是淩晨一點多,距離事發不過三個多小時,情報局居然已經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記載到檔案裡了!真讓人難以想象它們背後是如何高效運行的,小武自己在更士署做事,對這種事是最能明白的,若說情報局已知道此事,他還不覺得如何,反而是已經經過報告提交、謄抄入檔,再歸檔這個流程,才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對情報局又敬又畏,體會到了一點敏朝官員畏懼廠衛的心情。
“放心好了,我們才不管你處置那鐘阿妹,是否完全合乎律法,隻要不是貪汙受賄,幾千兩銀子往自己夾袋裡扒拉,又或者裡通外敵,向外頭的朝廷傳信,這些小打小鬨的事情,我們一向是視而不見的。”
王無名取回檔案,長身而起,“跟我來吧,你的政審分已達標,可以信任,如此,便讓你見識一下我們情報局的手段。不過,謹記要保密,出了這扇門,看到的東西不許隨意對外提起,否則——”
他戲謔地彈了彈檔案的封麵,小武這才知道王無名為何讓他細看,不過,這個下馬威給得好,小武自然不敢造次,老老實實點頭應下,答允了一定守口如瓶,便和王無名一道,走進一處偏院,隻見這偏院內有一間大屋,屋頂幾乎比得上一般人家的一層半了,入內一看,當麵就是一張極大的裡坊圖——這裡坊圖上標注的,全是小武極其熟悉的路名,而已有人在盧發財的街道上,插了一根紅旗,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紫旗在各個裡坊上空飄揚招展。
裡坊圖前,是一排排的書案,長桌前方十餘名吏目正在不斷翻閱檔案,其中不少人戴了眼鏡——屋內燈光雖亮,但長久閱讀還是耗眼,可以推測出來,他們是很經常在這裡查找資料的,屋瓦上有許多明瓦,正往長案上透著月光呢。
“我們情報局的工作,其實是最需要文書天份的。”
王無名對小武微微一笑,又上前把盧發財的身份卡釘在了紅旗上,朗聲道,“盧發財是化名,這人是關陝人,但應當是流竄到山陽下的買地,同時和山陽同鄉會走得很近,為的是遮掩自己真正的跟腳,也可以說他入買,是關陝、山陽白蓮教合力的結果,在他附近步行半小時距離內,關陝、山陽的釘子,標出來連線。”
頓時有人上前,對照著紫旗上的內容,開始在地圖上牽線。又有人道,“他有刀劍,而且步伐中有金鐵之聲,或許還有甲胄,此事,必定和入關的豪商有牽扯,隻有豪商才能把這些東西分解開來,私藏在入關的貨物中,躲避抽檢。”
小武一聽不由也開始點頭了——買地對於武器的管製是很嚴格的,基本刀劍這樣的東西是不可能通過入關的洗浴搜撿的,入關後強製洗澡,也有這方麵的考量。凡是私藏甲胄、刀劍、金銀入關的,隻有一個辦法,就是一次交付百箱以上的貨物,那為了效率起見海關就會采取抽檢的態度,倘若一次就一個大箱子,那打開來看一看,敲敲底,可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想要賄賂海關官員,讓他們高抬貴手,這是很難的,因為人貨分離,而且,檢驗貨物的關吏定期調動,檢出不符物品還有獎金,剛來一段時間,還沒做熟沒磨合好呢,就又被調走了,對關吏來說,受賄的成本太高,還不如好好乾活,多拿獎金。
“紫旗中的北方豪商,牽出他的線——”王無名抽空對小武說了一句,“這裡的旗子全都是白蓮教安插在本地的死忠信徒。”
原來情報局對這個心中都是有數的!小武微微睜著眼,有點兒無法想象了,這,這是如何辦到的?畢竟這些魔教(在小武心中,倘若白蓮教徒膽敢和六姐對抗,不承認她是無生老母,那麼當然是白蓮教中走火入魔的分支),大本營可都在買地之外啊——
他的疑惑也是人之常情,王無名笑了笑,“你不會以為這一次是他們第一回想鬨事兒吧?之前雲縣的縣運動會就有過一次圖謀,也是被發現蛛絲馬跡的百姓及時告訴了我們的線人。不止白蓮教徒,還有建賊的探子,高麗商人,東瀛來的浪人忍者,乃至朝廷的錦衣衛,都在買地安插人手,倘若我們不事先防範,買地的日子哪有眼下這麼平靜呢?”
這是小武完全沒想到的事情了,他的嘴巴不由得張大了——情報局的觸手甚至都伸到東瀛去了?
但是,王無名注定不會告訴小武他們的竅門了,小武也隻能猜測,這可能還和仙器有關。情報局眾人還在不斷地根據盧發財的特點拉線,很快,在裡坊圖上就聚集起了繁多的線頭,非常容易就能看出來,線段重疊最多的,是在盧發財住所往北直線約六百多米的,和錢街遙遙對望隔了一條碼頭大道的‘望海西’,這一塊是最先建起來的水泥小樓,房子不算太好,但因為距離錢街很近,住的多是要去交易所的豪商。
“就在這個區域,連夜嚴查!身份卡都拿出來,身高在180以上的壯年男子,看胡根,胡根乾淨仿佛剛刮過臉的,先拿下再說!”
王無名立刻下達了一個似乎讓人費解的命令,又快步走到院中,向眾人交代,捕子們此時都聚集在院中,上百人各自取兵器換衣服,深夜中隊伍鴉雀無聲,反而散發出一種詭異的魄力,令人有些喘不過氣來。小武當然更不敢質疑王無名的決策,隻是退到一邊等候召喚——他是聯絡員,情報局需要更士署配合,自然會派他去傳話,其餘時候,王無名有心和他閒聊,他得接得住,王無名忙起來的時候,若是話太多也難免惹人生厭。
“這是我們情報局獨家的心得,隻要情報夠多,做好連線,可以輕易發現,線段重疊越多的地方——六姐把它叫做熱區,區域越熱,就越容易發現線索——幾乎是百試百靈。”
他身邊辦公桌上,倒是有個年輕的女吏目抿嘴一笑,為他解釋。“其中的道理很多,我們也還沒咂摸出輪廓,但就知道,這個辦法非常的好用。更士若要破案,不妨也依樣畫葫蘆嘗試一番。”
雲縣一年能有多少案子要破啊?小武最多也就處置個小偷小摸,雖然心中渴望能破大案,但他來買時日尚短,學分還沒有修夠,隻好賠笑點頭,心道,“這女娘一定是彬山專修《刑事偵破學》的,彆看年紀小,卻是我的學姐。”
他是熟悉地理的,在心底盤算一番——從盧發財的住所走去熱區,大概需要十幾分鐘的路程。從情報局過去則大概要半小時,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小武忙了一天不免有些疲倦,這會兒乾等著無事,扶著案桌,頭一點一點有些瞌睡,但聽到腳步聲過來,一個激靈又站直了——隻見王無名不知何時已經走進屋內,對小武招手笑道,“來,等著也是等著,陪我散散步!”
從職級來說,王無名可以說是小武頂頭上司的上司,小武哪敢怠慢,忙快步走出院子,又往嘴裡塞了一塊薄荷糖——他又有些餓了,兩個饅頭可頂不住這一整晚的奔波。
“餓了啊?一會看情況,要是人抓回來了,給你找個地方,吃飯睡覺,有需要再叫醒你。”
王無名對小武是十分親切的,他這人有一種讓人親近的特質,似乎很容易就能拉進彼此的距離。“這會兒先轉悠一下,閒聊幾句,人要抓不回來,咱們還得接著嘮現場,再找找證據。”
他陪著熬夜呢,小武還有什麼說的?隻好奉承王無名勤於公務,王無名擺手道,“咱們不說那些虛的,其實我是個喜歡出一線的人,要不是雲縣開大會,我現在還在一線辦案呢,我和你辦的都是一種案子——民生案,雖然有大有小,可我的大案,最後還是要歸結到小小民生中,你的小案,也是大大人海的一個縮影呢。”
這話說得有水平,小武不由叫了一聲好,不過他又不好問王無名是怎麼查案的——情報局的東西都得保密,問多了,知道多了不好。因此,不拍馬屁有點兒無法回話,反而尷尬。好在王無名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微微一笑,又主動挑起話題道,“談談鐘阿妹案吧,法令是新出來的,小武,你對這種案子怎麼想,你們是執行的一線,反饋肯定比立法那些人更直接。”
“這事啊!”小武便感到他的話匣子一下打開了,“這事,那說頭可就多嘍……說實話,我們也感到這種案子很棘手,而且漏洞很大——王主任,我賣個小關子考考你,你覺得,這漏洞會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