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戲這東西,對黃景秀來說不算是太陌生,但她還沒有機會看過——在北湖道,這個算是很有名的一種戲曲了,也叫燈影戲,逐漸地緩緩流傳到川內,但因為演出的劇目有限,而且據說唱腔一般,並沒有受到很廣泛的歡迎,隻是依稀聽說錦官城裡有戲班子專做燈影戲的,唱腔可以和川劇名班比較,不過,這種東西照例和黃景秀家是沒什麼關係的,他們家也就是偶爾趕廟會時,聽聽戲台子上荒腔走板,後台十幾個人幫著喊唱,鑼鼓喧天的熱鬨酬神戲罷了。
倒是船行到北湖道時,考察團受到辦事處的招待,看了一場燈影戲,這個東西,在黃景秀看來不是不好看,但是舞台很小,離遠了看得不是很清楚,而且戲班子說的是北湖道的土話,她聽得半懂不懂的,也就是看個新鮮罷了。
金娥說要帶她去看新式皮影戲,倘若不是以《蜀山劍俠傳》作為劇目,恐怕她是不太提得起興致的——那還不如去看人打籃毬的,雖然黑燈瞎火的,也看不太清楚,但皮影戲不也是在黑燈瞎火中,勉強地看著幾個小人兒動來動去,聽著那嘶啞的嗓音拉著長調子,唱著晦澀的歌謠嗎?
不過,隻要和《蜀山劍俠傳》有關,終究還是吸引人的——黃景秀毫無疑問是《蜀山傳》的書迷,這本書在川內實在是太流行了,就連她父親,哪怕對買地的什麼東西都是不以為然的,也不可自拔地成為了《蜀山傳》的忠實讀者,他的書房裡,擺了兩套《蜀山劍俠傳》,一套是買地的精裝本——左開橫排,簡體字,拚音標注,雖然是精裝本,但哪怕算上運費,價格其實也不是不貴,和川中書坊自己翻印的豎排繁體字版本,價格是相當的。一向十分節儉的黃舉人,不但買了豎排版本,還買了簡體版本來收藏,可見他有多喜歡這套書了。
當然,這也是很有道理的,蜀山劍俠傳,講述的就是青城、峨眉這些名山的傳奇故事,這叫生活在附近的百姓們如何能不喜愛呢?便連其中的地名,也都是川內確實有的,在黃景秀看來,或許撰寫這故事的人,隻是隨意地借了買地之外,偏僻處名山大川的名頭一用而已,起到一種‘仙在虛無縹緲中’的感覺。
故事本身當然不可能是真的,但即便如此,她對這話本的喜愛,還是超過了其餘所有,黃景秀曾經很真誠地認為,買地現在所有話本、劇譜,都無法和《蜀山劍俠傳》比較,唯一讓人遺憾的一點,就是這是一本仙書,其作者並不在此世之中——黃景秀希望,也認為他是升仙去了。能寫出這樣仙氣故事的,必定也是逍遙度日,悠閒一生,仙風道骨的神仙中人罷!
就算是‘君子不語鬼神’的父親,也是何等的喜愛這本。黃舉人一向是反對兒女們偷看閒書的,有些買地的書籍,譬如《鬥破乾坤》,在他看來,便是對學問絲毫無益,大哥偷看被抓住時,被毫不留情地鞭撻了十下。但這話本不但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書架,而且即便父親發現了自己正在偷看,也沒有聲張,而是一副若無其事、佯裝不知的樣子……
對黃景秀來說,《蜀山劍俠傳》,像是過往那段雖然限製重重,卻也不乏本真之樂,在艱苦的生活中,一家三口相依為命、彼此扶持的生活中,所有溫馨一刻的縮影,乍然在千裡之外,誕生這話本的故鄉,聽到了這書的名字,仿佛是故友重逢,驚喜過後,又有些說不出的苦澀,所謂‘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她從前很少能夠讀詞,便是偶然讀過這樣的詞句,也很難想象到底是怎樣的感受,直到如今,在熱浪中所感受到的沉重,那無可奈何追不回的憾恨猛然湧上心頭,方才讓她忽然間明了,什麼叫做載不動,許多愁,恰如一江春水向東流……買地的日子,當然是極好的,她也能想象到自己之後的生活,怎麼想都要比從前更自由也更快活,但是,如果能讓黃景秀選擇的話,或許她還更情願選擇在那山城小院中,清苦而單調地,與父兄一起再生活短暫的幾年。即便,即便那也隻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她總是要嫁人的,但是,至少她的父親和兄長還能好好地活在世上……
“或許是《蜀山劍俠傳》,也或許是彆的話本,現在我們買地這裡的話本,已有許多了,也不都是天書走紅,有很多我們活死人自己寫的話本,也一樣大受歡迎。尤其是在土仙畫上,《我在南洋當駙馬》,這些南洋派的要走紅得多了!你可看過這些沒有?”
謝金娥在她身邊絮絮地說著,很顯然並未察覺到黃景秀的感傷。黃景秀也很快從強烈的情緒中恢複了過來,她掩飾地一笑,搖了搖頭——她已經不是孩子了,如今在世上舉目無親,像她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述說著自己的痛苦呢?雖然從沒有人教過她這些,甚至於她父親還出名地不擅長這些,但黃景秀憑著本能,還是迅速地找到了自以為最適合自己的處世之道。
“川中的書籍很貴。”她說,“而且交通不便,主要都是靠同鄉會帶一些回來,但是,他們的地方也有限,更多的還是帶教材,帶有用的書。這些東西,即便帶回來了,也不是都能翻印流傳。就算流行,我們也未必能看得到。”
“敏朝的地方,信息流通的確是太緩慢了。”謝金娥也說,“萬州的書店裡貨的確很不全那——你愛看書嗎?愛看書的話,一會倒是可以去租書店,花一文錢便可以租一本書看兩日了,若是看得快,當天借當天還的話,那就更劃算了——對了,我們可以去租書店吃橙子。”
前方已經是一個集中的菜蔬市場了,不過時值正午,大多攤販都去茶棚裡乘涼,把籮筐用葉子、笸籮遮蔽起來,表示裡頭雖然還有貨,但主人暫且不在。賣鮮果的攤子上,隻有兩三個早熟的甜瓜堆著,一些零星的樹葉在籃子底部,看來生意很好,彆的品類都賣完了。不過,晚橙這麼昂貴的東西,是不太在攤子上賣的,金娥說,它們主要在茶館裡供應。
“也有些果農,會把品相不太好的橙子自己收集起來,走街串巷叫賣,十文一個,但是那得有運氣。大多好的,都被茶館包完了,想吃橙子得到茶館裡來——一般茶館邊都有個租書店,他外頭也有騎樓、桌椅,都是一起做買賣的。”
謝金娥看來也是個租書看的老手了,她帶著黃景秀走了幾個巷子,老道地相著租書店的成色,“這家好,書架多,那幾家裡頭全都是報紙架子,多是給茶館客人消閒的,要看話本還是這樣的租書店合適。存貨多,實力強,時新的話本一次能進幾份,不怕被人借沒了。”
果然,這裡頭的話本,簡直可以用汗牛充棟來形容了,黃景秀一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多書擁擠在一起的畫麵——主要是《鬥破乾坤》一套就能占滿一層書架了。要來個幾套的話,一個大書架豈不是就全被占去了?
還有《我在南洋做駙馬》、《逍遙遊》、《鴛鴦錯》……全都是一看就知道絕不正經,肯定不是一個有正事要做的姑娘應該沉迷的東西,但是,這些書名對黃景秀的吸引力,刹那間又蓋過了籃毬了,簡直比什麼新鮮的衣料、首飾,都能得到她的喜愛,她的眼神在這些書本上遊弋著,幾乎不知道該選哪一本好,謝金娥則拉著她,老道地在騎樓裡找了個桌椅坐下——椅?踴故翹儔嗟娜σ危艘桓靄笤諞偽成係鬨窨康嬖諮啵鵠聰嗟鋇氖娣?
“一壺涼茶,兩個杯子,晚橙來兩個,瓜子一碟!”
餐點的價格是寫在水牌上的,懸掛在騎樓下方的屋簷內側,風一吹來,這些竹牌便叮叮咚咚地互相敲擊,發出悅耳的聲音。一壺涼茶十文錢,晚橙比金娥想得貴,要30文一個,瓜子一碟倒是很便宜,不過是一文錢,但數量不太多。謝金娥對黃景秀介紹,“在這裡租書,是要付押金的,還要登記姓名、住址,因為有時候押金是不能完全扣抵書的損失的,要是成套的書被你弄得缺損了一本,那豈不是麻煩嗎?”
“所以,旅客租書押金要加倍,不過,若是在這裡一邊用茶一邊看,那又另當彆論了,你想看什麼都可以,額外出一文錢就行了。一天之內,能看幾本都是你的事,所以,雖然這裡的茶要比隔壁茶館略貴一些,但一些看書很快的人,寧可坐在這裡看,對他們來說還更合算些。”
當然,在租書鋪附近的茶館看書的話,也可以免了押金,但那要多給茶館夥計賞錢,因為他們要來向租書鋪分說,而且要承擔監督書本去向的責任。所以總下來的話,開銷是差不多的,隻是在茶館看書,能吃的茶點更多而已——在租書鋪看書入了迷,也可以請租書譜的夥計去茶館跑腿買茶點來,如此自己就不必挪動了,餐具也由夥計代還。
可見,這租書店和茶館,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久而久之,在租書鋪子邊上,有一間或者兩間茶館,或者茶館自己兼開報刊鋪帶幾本,也就成為默認的規矩了:茶館每周都要買大量的報紙,過期之後如何處置本是難題,現在倒好,一個報刊鋪,全解決了,還能多帶客,豈不是兩全其美嗎?
“有些書蠹,平日裡在學校裡也是讀書,休息日還要來租書店,一坐就是一天!”謝金娥笑著說,“把店裡的書全看遍了,就自己寫。有不少走紅的話本,就是這樣寫出來的。就像那個《逍遙遊》,引領了一個派係,我們都叫它支招派,很愛看呢!”
原來,《蜀山》、《乾坤》各領風騷的局麵,在買地早已是過去式了,現在買地的劇本且先不論,光說話本,就有幾大流派:第一,敏朝本有的世情,如《拍案驚奇》、《情史》,這類,講的都是市井中的奇情故事,文筆是很——很舊式的,這麼說或許不恰當,但隻要讀過買地的和敏朝的,便可以感覺到明顯的區彆。如果說在從前,這些已經可以算得上是白話,那買地的出來之後,它們也顯得古典了;
第二,是模仿《蜀山劍俠傳》創作的尋仙故事,《四遊記》因為《蜀山》的東風,又再火了一把,也可以算在裡麵,但是,這些故事模仿蜀山的痕跡,要比模仿《四遊記》多多了。還有大家耳熟能詳的套路,借由蜀山的人物,敷衍自己的故事。
便猶如借潘金蓮敷衍出《金瓶梅詞話》一樣,蜀山劍俠傳中人物極多,其中三英二雲,很受眾人喜愛,又有石生、秦氏姐妹等扣子人物,命運跌宕起伏,惹人憐惜,卻偏偏寫到一半,筆鋒一轉便寫丟了,他們的下落也著實令人懸心,不乏有人試著為其撰寫結局,有許多《蜀山石話》、《我在蜀山做狐仙》等話本,都是借了蜀山的名氣,也頗為走紅。
還有些故事,就完全跳出蜀山的框架了,但還是以修仙為主題,也可以分入此類,這也是黃景秀最感興趣的一類,謝金娥道,“這家老板分得好,尋仙類的都在裡頭那個大架子上,你可以從《我在蜀山做狐仙》看起,那說的是秦寒萼自悔前塵,忽然間觸動因緣,穿梭時光重回過去的故事,寫得也頗新奇好看。”
第三類,則是模仿《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這一套武俠叢書而寫的武林故事,不過,黃景秀連原著都沒有看過,謝金娥便推薦她看原著,“寫景之處,許多是取了《蜀山》之意,不過故事要更完整跌宕得多,也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叢書沒有出完的,隻出了雪山飛狐、連城訣、射雕、白馬嘯西風,然後就出笑傲江湖、神雕俠侶了,‘飛’、‘書’、‘鹿’是什麼,到現在也不知道。”
不過,故事之間沒有聯係,也不妨礙閱讀就是了。黃景秀聽到這裡,恨不得就立刻要取一冊來看了,但看最顯眼處的書架,擺著的是《我在南洋做駙馬》,便問道,“現在南洋派的,怎麼如此走紅呢?我好像在周報上看過一期的,也不算吧?好像是真有的事。”
“你去拿一冊翻開看看便曉得了。這書還不外租呢,隻能在這喝茶看——便連手抄、翻印的都少!”
什麼書這麼特彆呀?黃景秀也好奇起來,有些怯生生地走到書架前,往櫃台處相了一眼——櫃台後的夥計,大概也聽到了她和謝金娥的對話,便對她點了點頭,語氣平和地道,“把桌上的手牌拿來,取了到這裡來登記一下。”
這還是黃景秀第一次獨立和外男打交道,好在買地的男子,目光清正並不讓人反感,但她仍有些緊張,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忙忙地出門去騎樓下取了一個小竹牌——這是和杯子一起送來的,幾個杯子便是幾張竹牌,如此可以防止一人借多本,倒是簡便有效。
取來手牌之後,大概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這麼短短一段時間,櫃台後已換了一個少女坐著,原本的夥計則離開去做事了,黃景秀心下一暖,暗道:“買地做事,倒是頗有讓人賓至如歸的感覺。”
既然是和女夥計打交道,她便自如多了,取了書籍,和手牌一起送去登記,還和女夥計談笑了幾句,得知那晚橙其實書店也沒有,那男夥計是去茶館取貨了,這才拿著書冊回到座位,笑道,“買地的書,很少有硬裝的,這本的裝幀倒是很結實——”
說著,便揭開了硬皮封麵,隻是一眼,黃景秀的眼睛便一下瞪大了,幾乎是不可思議地看著扉頁的版畫,她揉了揉眼睛,連剛被送來的兩個橙子都顧不得留意了,隻是反複地細看著這版畫那栩栩如生輝煌華彩的細節,又虔誠而小心地,用手指搓磨著光滑的書頁。
“這——這是天書嗎?”她不禁問道,“這書頁,這滑手的感覺——還有這人,天呢!那三公主好像在看著我!等等——這是什麼香味兒?”
這裡對書的震撼還沒完呢,那邊又聞到了前所未有的芬芳甜香,卻是謝金娥已經開始用小刀給橙子削皮了,一股從來未曾聞過,充滿了芳香和甜蜜,又帶有柑橘特有的一絲澀味的氣息,立刻就闖入了黃景秀的鼻端,她這會兒都不知道該驚訝什麼好了,一會兒看看書,一會兒看看金娥手裡被迅速剝出的橙子——謝金娥手很巧,這橙子皮很快便被完整地剝落了,剩下薄薄的內皮,包裹著黃橙橙的果肉,她輕笑著掰下一片猶如橘瓣完整的橙瓣,塞進黃景秀口中。
少女的眼睛一下又瞪得極大了——“怎麼這樣酸甜適口,天,這是什麼味道——等等——”
“這橙子……這橙子它竟沒有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