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實在話,在人多的地方,想要尋死成功也不是件容易事,這女孩兒自然立刻就被眾人攔了下來——也還好冬日穿得厚,身邊又多是女娘,畢竟把她抱住了,也沒有因拉拽衣衫叫人看了笑話去,眾人七嘴八舌,一邊規勸一邊將她帶到貢院邊上,衛妮兒問茶攤主買了一杯紅糖熱水來給她喝了,勸道,“何苦來?便是考得再不好,那也有比你還差的,考完了千萬彆對答案,不然下兩科可還怎麼考呢?”
這姑娘聽了,眼淚如泉湧,對衛姑娘訴苦道,“數學便已是我最擅長的科目了,化學和物理,根本連教材都沒有看全,隻是從彆人那裡手抄了一本,都不能說看懂了,若是算學都考得如此了,另外兩科還需要來考麼?能有什麼用?!”
她這一說,眾人頓時也同情地唏噓了起來,多少都有些同病相憐的味道,的確,數學雖然也有難題,但因為生活中總要用到,大多數人還是自以為有一點基礎的,若是賬房家的姑娘,那更可以說對四則運算是有信心的,也因此她們才能考過前頭的童生試、秀才試,不過是今日的考卷,考察的內容超過了四則運算,這才讓人心態崩潰。
但那物理、化學,如果沒有上過培訓班,專靠自學課本,那若非絕世奇才恐怕是不容易讀懂的,且很多女考生還麵臨一個問題,那就是課本都找不到完整的,很多人是到處托人手抄了來,遇到看不懂的地方,都要懷疑到底是抄錯了,還是自己理解的能力有問題。
這個哭泣的姑娘,自述叫做錢生生,果然便是家裡有親戚做賬房的,因此數學自小就還不錯,靠著數學出類拔萃的分數,女童生、女秀才都是考過了的,隻是她並未住在京城,而是住在保州府,家裡原在這件事上也不用心,橫豎圖新鮮一考而已,她考過女秀才了,這才忙忙地去給她踅摸化學、物理的教材。
此前考試時,這兩科她都是胡亂回答甚至是交白卷的——她能到京城來,完全是因為數學功底還算紮實,而彆的考生哪怕有教材帶入場中參考,但基礎薄弱,連對著書找答案都做不到,化學、物理兩科勉強胡亂得了些分數,也壓不過在數學這塊的分差。
“好說歹說,問一個落榜的同年借了教材來,忙忙地抄了,”錢生生眼淚止不住的掉,伸手不住的抹,一邊哽咽道,“我連數學教材都是到此時才抄來的,那個麵積計算還沒學明白呢,這就進京了,還有負數、0的運用,都是才自學了一遍,也不知道我學得是對是錯!那題果然是2,我算出來是的,可又覺得考試的答案不會是負數——”
她果然還是對這道題目耿耿於懷,衛妮兒聽了也是一歎:其實負數這個概念,見於《九章》,對於那些癡迷算學的儒生來說不是什麼陌生的東西,隻是錢生生隻是從賬房親戚那裡學些撥算盤的手法罷了,怎會知道這些?薄弱的基礎便完全體現在考試中了,哪怕隻上兩個月的補習班,有人教導,這效果也比她一門心思悶頭學要強得多。
再說‘零’這個概念,若不是去上課,衛妮兒也不知道,在數學中,‘0’這個數字的概念從前是沒有的,也就是說,雖然她就像是一張白紙一樣,很自然地接受了這個小圈圈兒,但對於那些曾經受過舊式算學教育的人如錢生生,要用0這個小圈圈來取代原本在算籌中的空位,也需要調整和適應。
要知道,原本的一千零二這樣的表述中,零和餘的意思是一樣的,表示的都是大數外的小數,一千零二,並不是直接對應著一千+0+2,而是一千的大數外,還有2這個小數而已,甚至包括‘0’對應‘零’這個翻譯,把一千寫成1000,他們都需要時間來接受呢!
除此之外,還有0在加減乘除中的規則,這也是老式數學教育的學生必丟的分數,因其沒有什麼道理,是人為製定的規則,就隻能強迫自己去接受,總之,對這世上大多數人來說,數學是從1開始的往上數到某個無法記憶的大數之間的加減乘除,在買地的考試中,數學要從1再往下去延伸,由0銜接了負數,這個概念本身就很新奇,想要完全覆蓋掉從前的認識,並且熟練應用,也需要一段時間的練習。
倘若錢生生能有上學機會的話,至少考試時就不會出現這樣無助奇葩的情況了,衛妮兒儘力安慰道,“先不說數學了,其餘兩科,便是完全不會,光靠瞎蒙,也能得幾分,總是比棄考來得好。再說,也從未說過這一科要取多少女進士,餘下的落榜生會否另行應用呢——便是落榜,說不得人家看你到底是個女舉人,回鄉也能開個特科蒙學不是?考完總比沒考完來得好,哪裡就到了要輕生的地步!”
錢生生被她這樣一番勸慰,總算情緒逐漸平靜,抹淚道,“是我想得太好了,姐姐有所不知,我本來今年夏天便要成親的。”
說到這裡,大家也都明白她為何如此激動了,想來是親事不叫她中意,因此一心想著考出來便再不回去了——因她們交卷還算利索,此時天色還沒有全黑,周圍影影綽綽,圍了不少女考生,一聽這話,倒都是感同身受,有人慢聲細語道,“你且不著急,先考了再說,若是中榜了,那自然是好,若不中榜,從京城去通州也是便當得很,那裡隨時都有船的。”
錢生生一怔道,“有船去哪裡?”
自然是去天港,去買活軍那裡了!好在此時暮色初降,也是看不清說話人的麵龐,因此,即便是在貢院前頭,也可以這樣隨意談論敵軍,自然有人熱心地為錢生生出謀劃策,錢生生聽了,卻搖頭道,“我出來考試,是我娘的支持,我還有個妹妹呢,若是考了女進士,那我自當衣錦還鄉,若考不上……”
說到這裡,又有些哽咽,掩麵抽噎了一會,方才斷斷續續地道,“那也,那也是我的命罷了!”
她不肯自己去買地,自然是害怕妹妹替嫁的緣故了,眾人聽了,都是好一番唏噓,對錢生生又是一番勉勵,不過,她們心中也是有底:就錢生生的基礎和發揮,十有是要排在後頭了。雖然這一次特科考試,女卷和男卷相比已經是非常‘水’了,但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高分的,錢生生這種在保州府本地拔出的高個,如何同已經斷斷續續上了一兩年課的宮女子,還有衛妮兒這樣上過買地補習班的考生相比呢?
話雖說得好聽,但錢生生的命運,在眾人看來已經是十分確定的了,衛妮兒心道,“我現在不好說喪氣話,還是要鼓舞她好好考,等考完了再和她好生談談。”
因此,便特意問了衛生生住在哪裡——女特科多是本地的考生,外地來的,姑蘇那邊的住在姑蘇會館,餘下京畿來的或者是投親靠友,或者就是要住客棧了,這二三百人,是官府出麵,包了幾間百年老店,讓她們集中免費居住,也算是一種優待吧。各地的男考生倒是各有去處,貧寒的可以住寺廟,住同鄉會館,但女子趕考,分散居住多有不便,唯有集中居住,安全才有保證,在名節上也才不至於成為一個汙點。
錢生生就住在客棧裡,衛妮兒問了她的店名,道,“既然來京城一趟,也彆急著回去,考完了等發榜那十幾天,不妨就繼續住著,咱們姐妹們一道在京城內外走走看看,也算是開了一回眼界!”
官府辦事自然不小氣,到發榜都是能免費住的,隻是不再包餐而已,衛妮兒見錢生生穿著還好,不似囊中羞澀,連雜麵饅頭都吃不起的,便邀她多留一陣子,大家一道玩兒去。
錢生生身邊原也有幾個和她同客棧的女考生,聽了她這話,都喜道,“我們久也想領略京城風采,隻是二三人不敢出遊,恐被人拐帶了去,既然有京城本地的同考領頭,我們也想一道,必定言聽計從,絕不給您添口角。如此我們姐妹二三十人,又有當地人帶路,也就敢去大護國寺、潭柘寺那樣的名山古刹領略一番,再去相國寺趕個廟會了!”
也有人想去隆長寺附近的書攤逛逛,若是有買地特科的教材賣,那就更好了——這個建議倒是大家都十分讚成,尤其是京畿的考生,她們多數都有錢生生一樣的困擾,哪怕是一本印刷的教材,對於後續學習,都有很大的幫助,至少對於書上的內容有疑問時,可以不必懷疑到底是抄錯了,還是自己的想法錯誤,書上的內容才是正確的。
如此打了一回岔,錢生生勉強露出笑容,眾人也都鬆了口氣,此時天色已晚便趕快四散回家,衛妮兒和衛大郎說了今日錢生生的事,衛大郎道,“不稀奇的!我們考場裡也有人鬨著要上吊,聽號丁說,每每會試,都有人臨場發瘋,尤其是正科科舉,開考以前,還要上香,上完香後大喊‘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這貢院三年才進一次人,院子裡草長得很,還有蛇,到了晚上,悉悉索索的,風兒蕭蕭,鬼氣森森。很多人受不了那種陰森森的感覺,當場亂喊亂叫,四處狂奔的,尋死覓活的,什麼樣的人都有!”
他這個木匠,原也不報指望從特科出身,不過是因為衛妮兒要考,便湊趣跟著一道上補習班,又乘便考了男特科的童生試,衛大郎和妹子比,優勢在於算學更好得多——他的基礎是紮實的,因為做木工非得要會算數不可,而且在幾何領域比很多富家少爺都更得心應手,畢竟這也是木工的工作內容。
雖然物理、化學的分數自然是慘烈,但好在可以帶書進去,衛大郎有不會的便翻書,他有個好處,就是很能拆分題目,代入書中的公式,至少能解答出一些簡單的部分,這樣便可拿到一點兒分數,比不會‘騙分’的人,卷麵要好看一點。而敏地的特科中,前期的選拔考試,即便是男特科也不算是太難的,雖然也有考察到微積分的,但占的分數不多,而且很多男考生也不會做,是以勉強被他靠著原本的積累,一點運氣,還有補習班學來的應試技巧,混了個特舉人。
不過,到進士試這一塊,小聰明不管用了,衛大郎做完了數學便知道自己必是不中的,因為原本也沒什麼指望,因此並不沮喪,而是當作人生中難得的經曆,還是想著要做完三天的卷子,因道,“三科都去,加在一起也能混個120分多,若隻去一科,就90多的總分,連百都沒破豈不是丟人了?”
這話也的確不錯,衛妮兒也用以自勉,道,“如今各人的分數是都在榜上的,多一分就是多一分的麵子,便是不中,也要好好考,更何況考試這種事,不到放榜怎麼知道結果?就算是做教師,150分的價格和120分的價格那也不同。”
這話不假,這特科一開起來,特科夫子的需求量頓時大增,彆看衛姑娘隻是上了一期補習班,約摸考個一百多分而已,就算落榜,她去開掃盲班,來上課的學生當會比之前要更多得多,說不得也能和衛夫子一樣,在固定的宅院中開班,擁有學生從數條胡同之外趕來的排場。更何況她還是很有希望中榜的,因此回去之後,衛太太對於她吃了大饅頭的事,隻字不提,第二日一早還趕著將熥好的兩個大饅頭放到書箱裡,還放了一水囊的豆漿,就怕衛姑娘在考場餓著了。
這後兩日的考試,也分了男女卷,但這一次要男卷的人就相當少了,隻有王良妃和幾個明顯是宮中出來的女子,依舊要了男卷,其餘人,哪怕是女卷都做得痛苦,很常見的模式,是先看題,然後翻書本,去找相應的知識點,試著用題目的條件去套,來計算回答——
如此,答題也就變成了翻書大賽,哪怕錢生生這樣沒有一點基礎的考生,倘若足夠敏捷,認字夠多,能快速閱讀到京城後新買的敏地教科書,其實也有很大概率把一些填空題給答對,至於後頭的大題,什麼設計實驗,什麼配平方程式之類,儘管簡單,但卻的確超出她們的能力了。
“我是不成了,寫的全都是廢話。”
“我幾乎交了白卷!”
這種即便已經相當簡單,卻依舊超出大多數人能力的考卷,反倒是讓大家都坦然起來了——我不會你也不會,大家都不會,大家都爛,都接近零分,那就顯不出誰更爛了。比原本可以做得更好,但卻因為自己失誤而弄糟相比,這種比爛的感覺其實還更能讓人釋懷。不論如何,反正在考場上都對著課本儘力去糊弄了,餘下的便交給天命罷!
第三日考的是最難的化學——和一般人還能接觸到少許現象的物理相比,沒有能力做化學實驗的考生是絕大多數,對他們來說,這門功課就是晦澀到極點的天書,記憶分子式就和背梵文經文差不多……所以化學被公認為理科最難的一科,便是男考生也多是在這上頭折戟沉沙,隻能憑借常年的苦讀來記憶分子式,學習配平的知識,但一旦遇到設計實驗的題幾乎全都抓瞎,因為有能力做化學實驗的人,目前在京城似乎隻有皇室。
等到化學考完之後,便是最掛心結果的考生,也暫時放下了對成績的憂心,滿心裡隻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錢生生拉著衛妮兒的手,和她定了明日同遊京城的計劃,一同要加入的,除了京畿來住客棧的女娘,也有些分在同一個考場,進出時多有談笑的京城大姑娘們。
她們的家計多比衛妮兒要富裕得多,有個叫張九娘的姑娘,穿著十分新潮,穿著襯衫、斜襟襖子、帶銀扣子門襟馬麵過膝裙,足下蹬著一雙買地時新的高幫皮靴——這個皮靴,和敏地所有皮靴的製式都不同,是圓頭的,而且鞋型很硬朗,皮質挺括,鑿了穿係帶的扣口,鑲的是花銀,裙擺下可以看到褲腳塞在皮靴裡。
這一身裝書,所費不貲,而且說不出的時新瀟灑,叫人一瞧就禁不住地揣摩著,想要學習,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出身。不過,張九娘性子好,並不傲氣,也是個貪玩的,和錢生生她們在同考場,那日錢生生想自儘時她也在一側,如此留下印象,也就攀談起來了,今日也加入笑道,“我們也去,如此人多勢眾,也學那些士子們,在同年間往來起來,雖去不得花街柳巷那樣不正經的地方,但我們也可學買地搞茶話會,各自一杯茶一碟瓜子,各人不過是幾文錢而已,彼此卻熟絡起來了,以後也多了些同年走動!”
到底是大家小姐,幾句話便顯得很有官場的意識了——對正科的考生來說,便是同年沒有中試,舉人的身份也不會被剝奪,都是值得往來的,往往有時比童生、秀才階段的同學更能彼此互相助力,因此,有時來趕考也不圖考中,而是為了儘量結交同年、同榜。
同時,對於一些談得來或者比較看好的同年,是不吝於投資人情的。這些女考生,因為才開了女特科,有些人囿於出身見識還看不到這些,隻是單純年少貪玩而已,但也自有些心有城府的,聽了張九娘的話,都是暗道有理,於是或者加入衛妮兒的團體,或者覺得這裡人太多了,自己去拉些結識的同年,也組一團,一時倒是大起聲勢,隻不免有些京畿女兒遲疑道,“若是去玩,當然是想去的,隻是我們一班雲英女兒,拉幫結派地橫行街頭,隻怕過於驚世駭俗,引來物議紛紛……”
眾女聽說了,都是笑道,“這一看就是沒來過京城的——怕什麼!人家買地女兒,彆說成群結隊的上街玩樂了,每日裡早出晚歸出去做活的有,還有孤身上路出遊,效仿徐俠客去領略名山大川的,便連湊錢下南洋做生意的都有,我們京城這裡難道還真不許女兒家上街嗎?什麼都學買地,連特科都開了,現在誰還說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老掉牙的話兒!”
從京城到京畿州府,不過是數百裡的距離,但民風的差距在幾年內居然也已經到了這樣的程度,如錢生生這樣的京畿鄉巴佬,不免就吃驚了起來,又有人問道,“我倒是不怕被人議論,我來城裡還聽說了呢,先幾個月,京城還鬨事,城裡百姓到處敲鑼打鼓地鼓噪女娘出門——我隻怕我們都是年輕女兒家,若是遇到惡少,被臊皮了可怎麼辦?”
還有些人不知道這京城鬨事的消息,忙低聲詢問,聽說底裡之後都是神色大定——看來,原本她們也是極想出門玩的,隻是還當作是件出格的事情,要鼓起勇氣來做,直到這會兒才知道,女子出門遊玩在此時的京城真已經司空見慣,無須再承擔任何道德枷鎖了。又有許多人經人指點,敬佩而親近地望著衛妮兒等人,看來是知道了她們到處發煤,為輿論造勢的事跡。
“臊皮?”
有些考生在竊竊私語,而人群裡,備受關注的對話還在繼續,張九娘冷笑一聲,把前後開叉的馬麵裙一撩,伸手有模有樣地擺了個架勢,隻見她底盤甚穩,雙手遊走不定,時而如鶴,時而如虎,端的是精神十足令人不由喝彩,眾人都是拍手稱讚,張九娘得意洋洋,收勢笑道,“買地的女子個個都能生撕虎熊,她們自是單身出行也夷然不懼的,我們雖然沒那樣的能耐,但人多勢眾,又都各自習武,什麼惡少趕來和我們對著乾,一刀捅個對穿!”
她穿著華美,神采飛揚,這種驕傲的姿態,便是隻有四九城裡富貴人家能將養得出來,真叫那些京畿來的‘小村姑’們自慚形穢,一個個都感到自己身處鄉下,消息閉塞,已經是太過於落後潮流了,當下都是雙眼發亮,恨不得現在就把茶話會開起來,將京城所有時興的風氣都刻在心中——至於說道理,有什麼道理可言?流行就是道理,流行裹足,那裹足就是道理,如今流行起尚武來了,那——
“京城中可有什麼地方是能收女子習武的麼?若是有的話,咱倒想乘著這幾日,學些防身操,落榜回家以後也好每日習練起來……”
流行就是道理,尚武的精神,便立刻以極快的速度,在這群階層各異的女特科生中蔓延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