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朝已經發下通訊文章,公布了女特科的開放時間,明年四月就會進行第一次女特科考試,中試者被賦予女特進士的名號,並不進入宮中服役,而是和特進士一樣,主管工部‘奇技’科,禮部‘名教’科諸事,也會負責對買事宜。聽說皇帝有意設立一個‘對買辦公室’,可能未必是這個名字,但是大體上是這個意思。”
“同樣的,給敏朝衙門的回文我們也發出去了,得到了雲縣衙門的認可,這一次二妃離婚案的直接影響,算是逐漸告一段落,從即日起,使館的安保等級降低,通宵執勤人數可以回落到往常的兩人,大家認為有沒有問題?”
“我認為可以。”
“可以。”
“同時進行發煤工作時,也要注意規範輔助者的言論,這些本地女娘現在都很支持二妃離婚,其主要的目的並不是關心二妃的命運,事實上,相當一部分人之所以賣力宣揚二妃離婚有理,完全是因為害怕我們使團被二妃連累,所以,要做好解釋工作,讓他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這種危險,可以停止相關的議論,還是回落到女子外出做工的道理上。”
謝向上笑了笑,“不能說咱們出煤,最後好處全給敏朝皇室得了去,是吧。雖然這有點困難——”
“確實困難,主要是女特科對百姓的影響是更大的,女特科一旦落實開放,這些京城女娘的願景,肯定會跟著改變,比起千裡南下,如果在本地也有出路的話,她們肯定也更傾向於留在本地。本地的競爭更小,還在老家,她們更有優勢,所以她們最近肯定願意談這些,這是百姓們自己的傾向,要說管束、製止的確困難。”
說話的張小鳳,可以說是使團中的‘京城婦女專家’,因為她就是負責掃盲班教育的,也時不時能進彆宮給妃嬪們上課,上到皇家女眷,下到貧民少女,都曾做過張小鳳的學生,當然也就是她的調研對象。
“我的意見是,要麼就不做約束,讓她們去說,要麼,讓那些有意女特科的人,回家去安心備考,我們從前陣子收了我們家的煤,因此得以安身立命,南下意願又較為強烈的孩子中,挑選一些好苗子,繼續做我們的幫手,這些人就不拘男女了,喊的口號也不必是女子做工——現在女特科都開了,女子做工的好處敏朝衙門自然會去宣揚的,我們可以繼續宣揚一些敏朝官府所缺乏的東西。”
“比如說?”與會的幾人都有點眼睛一亮的感覺。張小鳳的這個思路,確實能讓使團從現在的尷尬處境中解脫出來,至少是重新獲取一部分的主動權。
“比如說,我們南方豐富的做工機會,這是如今的京城很缺乏的。”張小鳳說,“還有我們便宜的教育,發達的福利,這都可以當作是一個宣傳的點,隻要舍得賣力氣,就能吃飽飯,這是買地的好處,圍繞它編一些歌謠,多少可以填充接下來一個多月的尷尬——煤至少要發到明年二月份吧,算算還有一個多月兩個月的,也就是大年下歇幾天,這不能白發了,什麼歌謠都不再唱,那也太明顯了,倒顯得我們小肚雞腸,見不得敏地的社會發展似的。”
但是,如果繼續宣揚女子做工,不就等於為敏朝做輿論宣傳工作了嗎?這也太讓敏朝君臣占便宜了,倒顯得使館有些傻似的,坐在長桌上首的謝七姐謝雙吉有些臉紅,她坐不住了,一下站起身。
“今天我在此要做個自我檢討。”
“這次事件中,使團乃至買地的尷尬地位,是因為我政治上隨意表態,辦事上程序不嚴謹,讓敏朝抓住了把柄,因勢利導,他們得利,我們這裡卻添了太多麻煩,太多工作量,這一切全因為我過於幼稚。我已經給雲縣寫了檢討書,此次事件不論是什麼處置,我都希望一切責任由我一人承擔。”
謝雙吉深深地鞠了一躬,維持了十數秒才站直了,“過去半個月內,使團內的兄弟姐妹因為我夜不能寐,連日奔走,原本大好的局麵突然風雲變幻,寫了太多報告,於我個人而言,我很慚愧,我向大家道歉!對不起!”
“哎,這——知錯能改嘛,本身對方也算是有備而來——”
“好了好了,七姐起來吧,何必這麼嚴肅呢。”
到底是軍主的親妹妹,要說使團眾人對此沒有意見,這是假話,大冬天裡組織發煤這不是什麼輕省活計,大家做得用心,除了扶老憐幼,這人類本能的同情心之外,還因為這是統戰工作,關係到買活軍力推的民間新風氣,通過發煤組織起城中的進步女娘,進行一場出色的輿論戰,不但能把慈善煤的效益最大化,寫在報告裡這也是他們的工作成績——買活軍對於使團人員,是采取定期調職的政策,輪崗回去之後,是升是降,還是平調,不就都得看輪值期間做出的成績嗎?
本來一樁很亮眼的好事兒,就因為謝七姐越權行事,反倒讓買活軍被敏朝狠狠地利用了一把,好事變壞事了,這叫人心裡怎麼沒情緒?此事的真相,瞞得過朝中群臣,瞞不過買活軍使團——不但揭貼是廠衛去箔子胡同印的,而且就連所謂的內幕,也就是王良妃買通隆長寺閹人的說法,也是廠衛一手炮製,操辦此事的就是輔佐買活軍發煤的大漢將軍們,他們都是錦衣衛係統裡的,帶來的幫手的女娘,許多也都是自己相熟的親友中比較進步的存在,消息豈不是隨意就傳遞出去了?
再經由這些女娘,向她們街坊中巴結著盼煤的百姓一傳遞,民心可不就挑撥起來了?使團雖然永遠也不會和張子讚把酒交心,但有一個認識卻是共通的,那就是百姓根本就不具備對政治的關心和認識,更沒有這麼強的組織性,背後如果沒有主心骨,根本不可能營造出走街串巷的聲勢——
就算在買地,一般的百姓也壓根不關心《周報》前幾版呢,買報隻為了看社會新聞和話本、笑話的讀者才最常見,更彆說京城這些文盲百姓了,同情王妃?笑話,倘若王妃被推出菜市口斬頭,他們拿饅頭去蘸血治病還差不多。
真正組織百姓,營造輿論壓力的是廠衛,買活軍背了這個黑鍋,卻又根本無法澄清,因為他們的確給王良妃做了備案,而且是違規做的備案,事後,敏朝儀賓司行文過來,隻問了兩件事:第一,人不去買地,也可以在使團備案嗎?使團是買活軍衙門的分支?若如此,我敏地使團可否在買地斷買地百姓的案?
第二,事未生,也可來使團備案嗎?若如此,我這裡千百樁事體都可來備案,就等你使團一個準話了。
這兩個問題,當然,也可以不講理的回答,我能接備案那是因為我有實力,你有實力你也能辦到——那這就是耍流氓了,這個流氓,六姐可以耍得,使團這狐假虎威的代理人是耍不得的,他們來此必須在規則範圍內行事,謝六姐根本就沒有耍流氓的意思時,怎麼能容得了她的家奴自作主張,破壞了她事先想好的節奏?
若是不耍流氓的話,那這兩個問題都很難回答,謝七姐在京城使館外,接了王良妃的預告型備案——尤其是預告型備案這一點,使得使團極其被動,在情理之間,陷入了兩難,又要麵對敏朝的憤怒和質詢,拿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又不能否認備案的存在:做了就要認,人無信不立,呂不韋一字千金,商鞅徙木立信,戰國策千金市馬骨,講的都是這個道理,謝七姐既然在當時,本著支持《婦女召集令》這個政策的思路,擔保了王良妃的人身安全,那麼使館就必須把這個立場堅持到底!
甚至於,在這個困局中,就連最常見和稀泥的辦法——嚴處謝七姐,都並不適用,畢竟她身份特殊,她是謝六姐的妹妹!就算謝七姐願意受罰都不行,罰謝七姐,下的是六姐的臉麵,她即便被罰,也當是有理有據,而不是為了平息敏朝的憤怒而額外重罰!
如此為難的情況,在使團上京以來,是非常罕見的,使團隻能提高安保等級,同時寫下大量情況說明的文書,彙總成調查報告,向雲縣發出,同時還不能耽擱發煤——善事一做,就要有始有終,否則會招致受恩者更深的怨恨,這是一。
二來,倘若他們不發煤了,百姓更加恐慌動蕩,倘若真釀成民變,廠衛這裡臉一翻,巴不得鎮壓一批,對他們來說不過是死了一些親近買活軍的百姓而已,一舉兩得的好事,但對買活軍來說,他們就是損失了十分珍貴的,‘親近買活軍的百姓’,這都是異日他們統治的種子!
使團的人手,本就有限,事發之後謝向上還要和各方人馬周旋,謝七姐不宜再出麵,少了兩個乾員,餘下的人隻有蠟燭兩頭燒,一個個奔波來去,累得眼下青黑,好容易此事了結,落得卻是這樣的結果。買活軍被皇帝當成虎皮,好生狐假虎威了一番,還幫敏朝推動了女特科,放出了宮妃,又拉攏了一批對皇帝必然忠心耿耿的女官、女特進士——
這些女子本就是京城人士,現在肯定是不會走了,而皇帝既然還支持宮妃考女特進士,在她們的認知中,自然而然會圍繞宮妃團結在皇帝周圍,才能在敏朝官場立足。買活軍等於又虧損了一批聰慧大膽,南下後略加消化就可以大放光彩的好苗子!
這且不說,還擔上了政治上輕佻放縱,處事不謹的民聲,在民間的輿論中,一向專業、友善而且講信用,靠譜的買活軍吏目,如今竟成了挑事者的形象,挑撥皇妃離婚鬨事不成,反而促進女特科開設,這不成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大傻瓜了嗎?
自從買地崛起,不說軍事上連戰連勝,輿論戰、政治戰上,也從來沒有虧得這麼慘過,這一切原委,使團大家也都調查得清清楚楚,要說是王良妃有心算計那肯定不是,巧合接巧合,隻能說是趕寸了,局勢營造成這個樣子,她也有她的難處,她的訴求,並非是陰謀算計,隻能說是搏命之舉——當時局勢走到那裡,不論謝七姐接不接她的備案,良妃都會成為敏朝對付買活軍的利器。
“其實就結局來說,當時情況走到那,怎麼發展都是一樣的,你接了備案,良妃活著,離婚了,就如現在這樣,我們被利用得很慘。”
在會上,大家能說謝雙吉什麼?肯定是好言好語的安慰,也說了‘如果是我們或許也會接’這樣蒼白虛弱的言語,但謝七姐情緒依然十分低落,這個簍子捅得實在太大,她也知道自己是給六姐出難題了,而且不論怎麼說都連累了這批同事。她的情緒,謝向上看在眼裡,會後特意把她找來,開導她的心情——無可諱言,這確實是因為她的血緣關係,不過,這也是謝七姐在這個團隊中,能得到為數不多的特權了。
“但你想,按照她當時的說法,如果你不接她的備案呢?你猜會如何?”
“她……她會死?”這的確是謝雙吉決定接下備案的主要原因,按照她的判斷,王良妃的確有可能被私下處死。
“不,她未必會死,甚至仍有可能被放出宮離婚考特科,但是報紙就不會這樣寫了,《國朝旬報》會用讚賞的口氣提到你不接備案的事情,你按照和議,回絕了良妃備案的請求——你覺得這是正麵的報道嗎?”
謝雙吉隻是太年輕,但人並不傻,她很快明白過來了,“不……這等於是離間了使團和京城進步女娘的關係,嚇阻了一些受到限製的女娘向我們靠攏求助,也影響了我們的形象……”
“你能想到這一點,就說明你的天分並不輸給良妃了,她當時用《婦女召集令》來請你幫助的時候,已經想到了這一點,不論你答應不答應,她都有活下去的可能。你答應了她直接借用買地的威懾力,你不答應,她也可以通過敏地抹黑《婦女召集令》的需要,成為朝廷展示寬仁的例子而活下來。隻要鬨出事情,她活下去的可能都會比什麼也不做大。”
“今日使團的窘境,看似是因為你的一念之差,但其實,真正有政治素養,能夠回到當時情境的吏目,都能明白,使團的問題一直以來都沒有變過,那就是六姐的《婦女召集令》,在一定程度上和我們買地的政治利益是有衝突的。這個衝突,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使團和私鹽隊的開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使得私鹽隊隊員的人身安全,受到了不必要的威脅。”
謝向上有些深沉地說,“當然了,這種威脅可以用報酬來彌補,所以凡是參與在外運送人口的吏目,報酬都是嚇人的高,證明六姐能夠看到其中存在的矛盾。”
“但是,這樣裱糊的做法,隻能緩解一時,當矛盾來到極其尖銳的地步,譬如在你麵對的情境之時,你會發現,不論你怎麼選都是錯的,因為矛盾本身就在這裡,隻要有人利用這破綻來挑事,那麼我們買地就一定會吃虧。”
“六姐對於女娘的關懷,並不是完全從買地的利益出發,而是有她個人的興致在裡麵——她是把這東西叫做她的情懷。這種廣泛的情懷,和買地的利益並不完全重合,因為一個人除了性彆之外,顯然還有籍貫、階級、家族等等複雜的屬性,敏地隻要在屬性中找到一二共通的利益,便可以讓婦女們留在本地,如果他們還對女娘的權益做出一定的讓步,即便給的不如買地給的多,綜合衡量之下,也一定會有很多人選擇站在敏朝這邊。”
謝向上是唯一一個在京城使館沒有調任的團長,而且他的職位比謝雙吉高,視角也就更廣,對於買地政策的自相矛盾之處,他也一定有更深的體會,這番話是在寬慰謝七姐,似乎也是在說給自己聽,“其實這一次事件,長遠看未必不是好事,且不說有你解釋,同事們的前程或許不會被影響,如果能讓六姐意識到影響的嚴重程度,在政策上做出補救、調整,那麼,反而還是因禍得福了。彆往心裡去了,啊?能看明白的都不會怪你的。”
謝雙吉神色有些怔忡,似乎對於謝向上的話,她還有些消化不能,但仔細品味之下,謝向上的話又的確精準地總結了京中百姓們的行動邏輯。女娘們會留在京中考女特科也是謝雙吉能認可的判斷,但是,但是……
“這麼說,那天我最好的做法,其實就是一句話都不和她說。就讓她在失望中回去,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她突然下了這個結論。
謝向上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或許固然是如此,但已經發生的事,不必想那麼多了,任誰也不會連一句話都不讓人說的。”
“是的,大雪天的,那麼驚慌失措的跑過來,滿臉寫著無助,任誰不想幫一把呢?”
謝雙吉喃喃地說,“但是,她利用的就是我的惻隱之心,她是一個政治生物——王良妃,她求的不止是她的生命權,還有她的政治利益。”
“而政治,”她有些失落地說,“政治隻是利益之選,向上大哥,是不是?當我們占據優勢的時候,就沒有必要引入新的變化,因為新的變化並不會增加我們的優勢,反而會增加局勢變化的風險?”
“政治容不得絲毫人情——我是不是真的不該讓她開口,就讓她迎接她原本的下場,雖然反人性,但對買地來說,在政治上才是最有利的結果?”
即便是剛才起身做自我檢討時,謝雙吉都沒有此刻這樣失落而沮喪,她低聲問,“向上大哥,你說……那天如果是姐……”
“她會怎麼做呢?她一定比我聰明,比我更看得明白,那一刻,她會冒這麼大的政治風險,讓王良妃說話,還是……”
“還是會視而不見,讓王良妃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