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心不甘心,日子也還是要過下去,第二日起來,不知不覺雪已下了一夜,院子裡積了厚厚一層,眾人手一伸出被褥,便感到寒氣逼人。衛姑娘起得早,連忙披衣下炕,忍著寒氣去外頭添了一把柴火,把夜裡的炕灰倒騰出來,火也捅亮了,這才回屋穿棉褲,穿襖子——好在倒不必再穿裙子了,如今京城裡的百姓們,冬天全都穿買式帶門襟的棉褲,便是因為方便行動,而且如今天氣越來越冷,棉褲總是做得很厚,強要在棉褲外再圍一條裙子,鼓鼓囊囊的倒也不好看。
秋衣褲、毛衣褲、棉襖棉褲,一整身下來並不便宜,買民間的仿貨,也要兩銀子以上,若都用買貨,還要幾身換洗的,那一個冬天怕不是要一二十兩銀子在身上?京裡的小姐們,流行用錦緞來做罩衫、袖筒子,還有學著買活軍做半指手套的,衛家今年能把全家人都換上買式的衣裳,在巷子裡已經就還不錯了。
衛姑娘等水燒開了,先喝了一大碗熱水,渾身上下暖熱了,這才鑽到小房間去用尿盆——天氣實在是太冷了,院子裡的茅房滴水成冰,能在屋裡解決就在屋裡解決,她是年輕姑娘臉皮薄,還在原本住的小房間,如此躲出來,衛夫子、小兒起身時也方便些。
一進小房間,便是一股陰冷之氣,還能隱約聽見隔鄰遠遠傳來哭聲,衛姑娘方便完了,穿好衣服,用熱手洗了頭臉,端著尿盆去茅房倒了——一會兒自然有人來收馬桶,而且還管涮好了送回來。
這也是剛作興沒幾年的規矩,為何呢?因為各家的馬桶如果不拿到城外去涮了,隨地取水隨地涮,一樣是臭不可聞。必須由各胡同的糞行工,送到城外堆肥場去,汲水洗刷之後,再給送回來,因此家家戶戶還都要有兩個大桶備用,這是新住戶搬來要支出的第一筆錢。
“外頭嘰嘰喳喳的,這是在哭啥呢?”
等衛姑娘拾掇一番回來,大家也都起了,衛大郎年輕火力壯,就在院子裡洗漱,蹲在那一邊刷牙,一邊口齒不清地問了一句,又回屋去擰了一把毛巾擦臉,擦完臉擦擦脖子擦擦手,把毛巾往院子裡斜拉著的繩子上一掛,不一會就凍得板硬結冰,這時候小兒要是無聊,過去把毛巾搓搓,細冰塊嗦嗦而落,不到一個時辰毛巾就乾透了可以收了。
“好像是隔壁胡同死人了。”衛姑娘也就是伸著脖子張了那麼一會兒,沒有細聽,“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會您吃了早飯,出去掃聽掃聽去。”
她搓了搓手,又看了看天色,歎道,“今兒怕就是冬日裡最後一堂課了,也不知道幾個人來聽,再冷下去,墨都磨不開,私塾也要放冬假了。”
衛姑娘上課,因為人多,而且隨來隨走,為了方便大家,都是在院子裡上課,這個天誰在外頭站著去?前陣子幾場小雪還不算太冷也罷了,如今大冷起來,肯定要停課,來年春天再開課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昨日才挨了一頓村,今日起來又遇到下雪,今年冷得比去年早,等於要少了半個月的收入,心裡自然不太好受。對於外頭的事並不太關心,進屋和父親一起拾掇炕台,衛太太忙著熱早飯——早飯要吃得比晚飯慎重,昨夜剩的稠稀飯熱了,不再烙玉米餅,吃的是雜麵饃饃,衛大郎帶回來的熏肝兒也被取了出來,和鹹菜、皮蛋一起並了一碟,放在炕桌中央。
屋內也比夜裡要明亮一些——但也相當有限。一家五口圍坐著,衛夫子也問起外頭的哭聲,衛太太道,“嗐,是後頭斜靴胡同的老候家——”
她也就開門出去了一小會兒,不知為何,這消息張口就來,如在目前,比兒女都清楚多了。“那是個酒鬼,昨夜又去大酒缸,一碟花生一碟玉米烙,一壺酒廝混到半夜,也不知是哪個促狹鬼,在他們家門口潑了一灘水,他半夜回家,踏腳一蹬,許是滑倒了,一跤跌在雪地裡就沒起來,今早鄰居開門一看,人都凍硬挺了,這不是兒女們都哭嗎,說是要報官找凶手呢。”
京城裡每到冬天,尤其是大雪日子,那就沒有不死人的,今年更甚,有在南城做事的,說窩棚那一片,天天往化人場抬死人。不過即便如此,老侯的死還是激起了大家的憤慨,一桌人都議論著是誰這麼歹毒——彆說酒鬼了,夜裡行路,哪怕是好人,遇到地滑都容易摔出事來。
“要說老侯的仇家,那說有也有,說沒有也沒有,他前幾日還在巷子裡罵街呢,說有人偷著抽他們家的柴火,今兒就惹出這事兒來。”衛姑娘如今常出門走動,消息倒也靈通。“也有說柴火是巷尾劉家小子抽的,不知候家人去不去劉家找麻煩,瓜田李下的,倒也難逃嫌疑。”
衛太太便對衛姑娘道,“你瞧,昨日我不讓你和那楊寡婦對衝幾句,可有道理?這老寡婦、老酒鬼,最是不能沾手,好還罷了,若是罵起來叫彆人聽見了,她要有個長兩短的,旁人全來猜疑你的不是。”
衛夫子又歎那老侯,除了貪兩杯酒之外,掙錢倒也是一把好手,如今這一去,鋪子裡的管事位置丟了,侯家的日子眼看要難過了,便和衛太太商議著一會去給侯家道惱,要封多少白包。他筷子隻撿了一片皮蛋吃,衛姑娘道,“爹,你吃熏肝兒呀,大哥巴巴從西城帶回來的。”
這時候,家裡菜少人口多,分菜往往是主婦的職責,主持中饋,最直接的意思其實就是分菜。衛太太聽她一說,手裡抄起盤子,把餘下兩片皮蛋分給衛姑娘和衛大郎,熏肝給衛夫子夾了兩片,小兒兩片,衛夫子把兩片熏肝又給了衛大郎一片,衛姑娘一片,小兒則把自己兩片熏肝兒笨拙地夾給母親一片,奶聲奶氣地道,“娘,你吃!”
衛太太攬著小皮猴兒,笑道,“娘不愛吃,你吃!”
幾片菜在筷子之間夾來夾去,最後落入誰口中也無從考究,不過剩菜那肯定是沒有的,吃完了衛太太去洗碗,衛姑娘準備換件新罩衫出門上課去了,在大灶邊抄起瓢,小心翼翼地灌滿皮水囊,衛大郎道,“雪天路滑,我送你!”
衛太太笑道,“不用你送,木頭媳婦熱心,早說好了,今日和她一塊出門一塊回來,她回娘家看看去。”
有木頭媳婦在,衛大郎便不好和她們同行了,便道,“那我送你去木頭家門口,給你們倆雇個車去,或者騎個驢,地太滑了,可不敢走去。”
於是還穿著舊罩衫,戴了火爐邊烘了一晚上的兜帽,兄妹倆都換上了厚實的皮麵棉裡靴子——小兒看得十分眼熱,他沒有這樣的鞋穿,下雪天就不能出門,否則,踩著雪和汙泥,腳能凍透了,一天下來能長好幾個凍瘡。
大冷的天蒙學停課,也是因此,一雙皮靴相當貴,很少有家庭舍得給小孩兒做穿不了幾年的皮靴,天氣太冷,小孩兒都不好出門,當然,衛夫子還可開課,反正束脩是照收的,你不來是你的事,但街坊鄰居之間,做事還是要留有這份心照不宣的餘地。
寒假、寒假,在北方,實實在在就是因為天太冷而放的假,衛大郎和妹妹走到木頭家門口,衛姑娘叫了幾聲,木頭媳婦推門出來,也是全副武裝,還有木頭陪著,那倒正好,四人同行,有兩個男人伴著拉著,倒也不必擔心女娘們滑倒了爬不起來,倒是省了車錢。
“按買曆來說,這才十一月,還沒到大寒的時候,就這麼冷了,今年真是不得了!”
回衛家打了個招呼,四人便袖著手,或者是戴了口罩,或者是把兜帽係好,或者是用時新的羊毛圍巾包了頭臉,費勁地頂著北風喊話,這要不是都捂著嘴了,連說話都不能說,一張嘴就是吃風,那是全凍透了。
“可不是?今年實在是——咱們京城就這麼冷,北邊建賊可怎麼過冬啊?”
“這又是哪家怎麼了哇?”
斜靴胡同有人在哭嚎,這是大家意料之中的,可沒想到剛過了幾個胡同口,又聽到了哭聲,這回還見到有人戴著孝帽出來了,木頭踮著腳看了看,搖頭道,“是老馮家,他們家有個老太太,望八十了,怕是沒熬過這陣冷,你看孝衣孝帽都備好了就知道是他們家。”
“他們家不是還富裕著?至少柴草不缺吧?怎麼就凍著了?”
“這老人和年輕人還是不同,炕上熱那也得下炕啊,那得是水泥房、鐵暖氣片,冬天才好過些,屋子裡溫暖如春,就和從前大戶人家的暖閣子一般!”
木頭顯擺起來他做大漢將軍的見識,衛家兄妹也隻有羨慕地聽著,“炕上熱了,一出屋冷氣一激更容易出事,再說,昨夜睡前還好,不算太冷,多少就有人家省煤不燒炕的,這晚上下了雪,不知不覺溫度下來了,人受不住,半夜裡激醒了凍出事的那也有,孩子要體弱些的怕也熬不住。”
果然,從衛家胡同走到衛姑娘平時一早上課的奈子房附近,下雪天半個時辰的路,出喪事的胡同就有五六條,還有一條胡同好幾戶人家報喪的,叫人看了也直搖頭,就連較安穩的北城都這個樣子,南城可想而知了!
衛姑娘忍不住低聲道,“小冰河時期才剛開始,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哇……”
她和衛大郎對視了一眼,隻是礙著木頭在,倒不好繼續往下商量,衛大郎歎道,“今年也不知道多少百姓投買活軍去,可總有剩下來的人啊。以後他們的日子可該這麼過呢?”
投買的念頭,原也偶然想過,但的確是在昨日的風波後變得更劇烈得多的,想到今早家裡人推讓來推讓去的幾牙皮蛋,幾片熏肝兒,心思似乎也更加熾熱得多了,和楊寡婦那一點意氣之爭,在嚴酷的風雪麵前似乎也輕易地被吹走了,留下的,隻有對大自然的畏懼,還有對將來強烈的擔憂。
這一路,皮靴帶著雪泥,腳步也越來越沉重,好容易走到了奈子房胡同,衛姑娘事前說好的小院子裡,果然隻有兩個女娘在屋內避風等著,見到衛姑娘等人來了,都讓她進屋道,“今日便在屋中上課吧,也就隻有我們幾個人了,上完這節課,便等天氣轉暖再來可好?餘下她們怕都出不了門了!”
所謂出不了門,可能是忙著給家裡人補冬衣、打毛衣,也有可能是沒有足夠的禦寒衣物,不敢出門,怕染了風寒,若要抓藥,對於家庭財政又是沉重的負擔。衛姑娘來上課的這一帶,要比她們家胡同還窮些,媳婦子沒有足夠的衣服抵禦大冷的天是很正常的事。
但即便這樣,女眷識字的熱情也還是很高,一日一文錢的課,願上的婦女,都擠著錢來上,這樣的熱情,如何不叫人感動?衛姑娘在屋裡上完了這堂課,效果不算很好,和學員們約定了開課的大概時間,搖頭沒有收錢,道,“雪天還來,這節課是我送你們的!”
她本來一天上節課,家附近一節,此處一節,還有從這裡再走一炷香的功夫,發財胡同裡還有個院子再上一節,今日把這裡的學業暫時了了,雖然沒收到錢,但心情還是轉好——看來,儘管城裡有風言風語,針對買地的婦女,但想學的女娘也還有不少,這個班還能開得下去。
從這裡出來,又和衛大哥去發財胡同,但發財胡同那裡,情況就不太理想了,衛姑娘說好了借院子上課的人家,等她上完了這節課,請衛姑娘喝茶,也不肯收她今天的租金,客客氣氣的說了半天,其實意思很明顯——以後還是換個院子租吧,外頭風聲傳成這樣,我們家還有沒出嫁的姑娘那。
這一下,氣氛又沉重下來了,衛大哥和衛姑娘走回奈子房胡同去找木頭夫婦時,一時都不開口,走著走著,衛姑娘突然一腳踢飛了路邊的雪塊,對衛大郎道,“大哥,我真再不想過這樣受凍受氣的日子了——南邊的農戶,給孩子一天都能吃一個雞蛋呢!咱們家呢?一家子辛辛苦苦,一天到頭,一包熏肝兒恨不得分個月吃,連塊皮蛋都要你讓我、我讓你!”
衛大郎聽她這樣說,也覺心酸,其實衛家的日子在胡同裡真還算是過得不錯的了,如今不掙錢的不過就是個小兒,但是,北方冬天物資實在是匱乏——就是老母雞冬天都不下蛋,冬日北方的物價,如何能南方比呢?又要買柴火,又要買棉衣毛線,能吃個皮蛋,已經算是衛姑娘今年賺了一筆錢,若是往年,那連皮蛋都吃不起那!
“南邊……咱們到了南邊,再差能有現在差?”他也不知不覺仔細設想了起來,“我怎麼說也是個木匠,算數也還不錯,你又是個會來事的,就是爹娘,多少也能尋些掃地端碗的活計——”
故土難離,在京城也是有家有業,如果不是苦到無法忍耐,真是很難起這個念頭,便是現在,設想著離去後的日子,也是一麵憧憬,一麵有一種強烈的,撕心裂肺的不舍,使得本能中有一種逃避心理,兄妹二人也均是如此,眼看著木頭外家在望,便不再提起此事,而是上前扣門,木頭嶽父母忙讓他們進去用茶暖暖身子,“吃過飯再走!”
衛家兄妹哪好意思吃飯?都推說從發財胡同回來這一路上吃過了,肚子餓得咕咕叫,也隻是拿熱茶壓著,木頭過來笑道,“快彆客氣了,坐下一道吃吧,吃完了還有地方去呢——衛家大妹子,你今日幾處課程,都收歇了?”
“大哥兒呢,你們也貓冬了?”
天氣太冷,木匠也是收歇的,尤其是北方,冬天乾冷,木材非常容易乾裂,除非雇主準備額外的油料,再加倍工錢,否則木匠不肯出工——冬日做家具,做好一片就要立刻封油,如此反複才能保證不開裂,比春夏秋季要費事得多,因此衛大郎這次回家可以歇到年後,期間不五時過去看看就行了。他去年就沒這麼清閒——冬天不做木工,但木匠要進山去選樹,看人伐木,伐木這是冬天的活,衛大郎和幾個師兄弟是輪班做的,去年他年都沒回來過,今年就能多休息一段日子。
“那正好。”木頭雙掌一拍,乾乾脆脆地說,“您二位都是勤快人兒,最是閒不住的,今年這冬天也冷,一會都跟我走,咱們上買活軍使館去——我給你們倆踅摸個活兒,雖是要受凍吃苦,但一日也給十文錢,包兩頓飯,給買活軍做事,您說怎麼樣?”
這還有什麼不好的?衛姑娘正愁沒地兒賺錢呢,更不說還是給買活軍乾活了,全京城誰不知道買活軍有錢?給他們乾活就沒有吃虧的,當下和衛大郎都是大喜,一口答應下來,也就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下吃飯。
隻是,一邊挑著腐乳——桌上有肉,但他們可不會夾——一邊護著碗不讓主人家給夾肉,一邊還忙著吃麵條時,兩人也不免疑惑:這大冷天的,買活軍又作興出什麼活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