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山,怎麼樣,雲縣的飯菜還算是合胃口吧?幾個月不見,怎麼感覺又長高了?”
“世叔!”
雲縣城郊小山,一座能望得到海景的大宅院裡,一名大約十六七歲的少年郎,正有些羞澀地起身向長輩問好,“承蒙世叔掛懷,小侄在學校中一切都好,隻是學業上進步得有些慢,讓世叔見笑了。”
“欸,這是哪裡說來?三個月便能在初級班裡讀到第七段,已是少有人及了,你若是見到有人比你進步得更快,那多是些家學淵源的子弟,你起步得晚些,隻和自己比,無須和人比,那進步得就算是快的了——隻是我聽你們的宿管老師說,你總是點燈費蠟的看書,這不好,眼睛不要熬壞了,小小年紀戴起眼鏡,倒是得不償失,又叫我如何與你父母交代呢?”
“世叔也太客氣了,隻是我在此處讀書,一飯一食都不能自己供給,花的全是父母多年來的積蓄,雲縣萬物騰貴,不免也有些著急……”
“年輕人隻是太心急,”徐驁大笑道,“難道我們家還少了你幾餐飯不成?你且先把心放在肚子裡,安心讀書,初級班畢業之後,考入專門學校,情況便有極大改觀,到時候有了結餘,做什麼不能?現在先把根基打牢了,可勿要將身子熬壞,若是眼睛看壞了,從此看東西都要眯著眼,伸著脖子,那多不雅相!”
說著,又攤開書冊,“來,這幾個月在學校裡,積攢下了什麼疑難,儘可以問來,若是能問倒了我,我便贈你一瓶上等墨水如何?”
這少年紫山聞言,雙目也亮了起來,有些迫不及待地道,“世叔,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你儘管放手施為!”徐驁也是一笑,又把一旁放的一碟小餅乾挪到範紫山身邊,“來吧,邊吃邊談,看你學到哪一步了。”
半個多時辰後,焦黃夾蔥的小餅乾,不知不覺已快吃完了,少年紫山端坐桌前,念念有詞地對抄寫著剛才徐驁寫下的解題思路,時不時流露略有所得的表情,又嘩啦啦地去翻看之前的卷子,儼然已經進入了專注的學習狀態,徐驁起身退出時,竟沒有回神道彆。
徐驁見了,反而欣慰,微微點了點頭,這才回到自己一家住的小院裡,略微洗漱休憩了片刻,見牆角的自鳴鐘打了半點,便往父親住的院子裡過去,一進屋,先看了看父親屋裡的圓盤牆鐘,在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上,記下了時間。
“怎麼,你屋子裡那鐘又慢了?”徐子先也是剛洗漱過,換了居家的衣服,從裡間出來。老太太走過來親自捧了兩鐘茶,徐驁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了,口稱,“謝太太賞茶。”
徐子先因為信仰移鼠的關係,一生隻有一房妻室,所生的徐大公子,自小體弱,有夭折可能,因此便從貧苦偏房中收養了徐驁,大公子性格十分恬淡,身子也不太好,一向不管家中諸事,多是徐驁操持,老太太對徐驁點頭笑了笑,問了幾句寒暖,知道他們父子二人有正事要談,便退了出去。徐子先這時候恰好也閉目用了半盞茶,睜眼問道,“怎麼樣,紫山這孩子如何?”
“性子純正,也十分聰穎。”徐驁從袖子裡取出了一份文書,放在桌上推給養父,“三次月考的成績單,考得是越來越好——三個月不見,又長高了,幾乎能比我高出一個頭來。”
徐子先本人並不算太高,大概165的樣子,這是這個年代江南人正常的身高,此時南人能有165以上算是普通,170以上便算是比較高挑的了,似張天如、張宗子那般的身材,不但說明其祖上或許有北人血統,還說明他們是世家大族,已經有幾代人都能吃得很飽了。
如徐子先,家道隻算是殷實,還要供他科舉,所以他隻有165,親生的大公子身子骨孱弱些,但自幼飲食質量不錯,就有170,而徐驁過繼時年紀很小,自小在徐家飲食,身子骨又壯實,一下又長到了175左右,大公子的幾個孩子,看起來也有望和叔叔看齊。這範紫山家境普通,十六七歲卻能比徐驁高一個頭,成年後長到185以上希望是很大的。徐子先也點了點頭,道,“不錯,老範一家是北人南遷去湖廣的,他生得高也不算稀奇。”
“就是實心眼,範家家風應當十分簡樸,他自幼隨父母簞食瓢飲的,真不知道家底如何,隻是一心惦記著要快些學成歸去,不在此處花錢了,我說讓他留下來上專門學校——若不是專門學校不花錢,他恐怕還不乾呢。”
說到這裡,徐驁也不由露出笑意——這範紫山,說來和徐家的親戚關係是隔了幾層的,但還不算疏遠。範紫山的伯祖父,是徐子先的連襟,也就是說,範紫山爺爺的哥哥的妻子,是徐子先妻子的妹妹。但因為範紫山爺爺去得早,幾兄弟年幼無依,是在伯父家裡長大的,猶如親子,所以這層親戚關係也可以說是比較近了。
在此時,一個有名望的家族,少不得有各式各樣的親戚故舊,遇事互相幫襯是一種基本的道德,徐家在雲縣落腳之後,這些親戚投奔而來幾乎是天經地義——徐子先受謝六姐重用,有半師名分的傳言,早已不脛而走,就連敏朝使團都給徐子先送禮,遑論彆人?
“徐先生我一向是叫叔父的,如今既得了意,我這個兒子想來雲縣上學,能不能托您照應一二”——這類型的請托,徐家一年不知要收到多少,當然對他們來說,也不是沒有好處,招引人才是可以加分的,政審分可以兌換仙器,這就讓徐家人攢分的動力也很足了。
以徐子先現在的地位和工作成果,他們並不缺錢——買活軍給錢是給得很大方的,隻要有成果轉換為生產力,就有高額的獎金和專利費,而徐子先編纂的可是教學課本啊,他們收的酬勞那還能少了嗎?
再加上也的確連續不斷的有投親的需求,所以,雖然徐子先還是時常宿在學校,但徐家還是在雲縣籌建了一套宅院,尤其是設了寬敞的客房,這樣也就不必老把來投親的客人們到處塞客棧安置了,先在宅院裡住幾天,掃盲班考過了之後,便送到學校去寄宿,逢年過節,幾個月接回來一次,關懷一下,考查一下學業的進度,督促一下學習的熱情,討論一下畢業之後的出路……這一係列迎來送往的舉動,可以說是人情上的必須,也可以說是經營著自己的關係網,從根本來說,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至於說其中的利弊,那就要看你是從什麼角度出發去看待了。
從花費來說,必定是很大的,但關係網的好處也不可或缺,如這範紫山,數月前到雲縣時,徐家也一樣殷勤周到地待他,此刻態度亦並沒有太多的變化,但範紫山的出現,他和徐家的善緣,便為將來埋伏了一些更多的可能:範紫山聰穎仁厚、略無機心、一片赤誠、家世清白、形容俊美、身材高大,雖然並不能說現在就吻合了謝六姐擇婿的全部要求,但身高、長相、性格、天資能夠過關,一些體能和學識上的不足,還是很好彌補的。
徐家在買活軍這裡,應該來說走的是技術流,徐子先並不過問具體政務,隻是作為謝雙瑤智囊團的重要一員,時而顧問一下,以備參考。徐驁也沒有參政的野心,但是,他們也不會特意去回避一些送上門來的機會。不過這裡的一些打算,父子之間也無須說穿——終究還有個七八年呢,沒影子的事,隻能說是多了一種可能而已,不必太過心急。
“聽說,近衛營有意在軍中進行一次儀仗隊的選拔。”
徐驁也說起了他和友人談話中得到的消息——如徐子先這般,直接受到謝六姐重用的大臣,他在買地的家庭交遊又和張宗子、宋玉亭等人完全不同了。徐驁作為父親的副手,是可以直接和買活軍很多高層對話的。“是二郎君提議,陸將軍附議……由大郎君、二郎君聯手主持選拔。男女皆有,男兵身高都在183以上,年歲麼,規定是15至22。”
這兩個硬性條件一出來,這儀仗隊的選拔是為何而設,也就一目了然了。徐子先點了點頭,道,“悌妹之情可感——這也是應該的,總比選秀要好得多。”
這沒什麼好說的,敏朝的選秀,那才叫勞民傷財、興師動眾,每次朝廷選秀,都不知給官吏多少魚肉百姓的借口,甚至還有新君登基、民間定親的說法,就是怕選秀之年耽誤了自家的兒女婚事。
買活軍這裡,條件明確,而且可以說是競聘製,就說這選儀仗隊,你沒多餘的想法,完全可以不來,甚至隻是想找一份好工作那也沒問題,反正選上了就是大好的前途,外加有另外一種猶如扔個滿堂紅骰子一般,幾率微小的機會,那都是錦上添花的事情,便是沒有成真,也根本不虧損什麼。敏朝的選秀,自然是無法和買活軍這裡的選婿相比的。
徐驁也沒有異議,甚至於對於謝六姐廢除‘家天下’這件事,他和父親、長兄也早已多次猜測、討論過了,都沒有太大的波動:這也不是什麼石破天驚型的決定,早就有鋪墊了,謝六姐每次出巡時,留下的理政官僚就是她指定的儲君,備用方案每次也都做了她出事後的安排——基本就沒有一次是血親繼位的,武為幾個將領聯合商議,文為幾個高級官員聯合商議。
從這些點滴看來,買活軍將來要從家天下進行轉換的態勢,已經很明顯了,如今的問題,隻是謝六姐打算在何時正式修改章程而已,不過,此事實在是過於遙遠,在女君身強體健的現在,憂慮繼承問題,還不如去憂慮未來十年間的旱澇災異呢。倒是有一點耐人尋味:在文書中,六姐提到了十年內有望成為華夏大宗宗主,這是否暗示了她已經在醞釀著,部署對華夏領土的進一步吞並了?
這些事,對於徐家來說其實已經無關緊要了,徐家現在已經達到了一個家族在政權中能達到的最高峰,而考量到買活軍這裡前所未有的民風,接下來他們也不能廣置田地,要說倚仗著手裡的權勢去壟斷生意,更是自尋死路,再加上開枝散葉也有了很大的限製——徐驁跟隨父親,也隻有一個妻子,他已經有了一兒一女,自從到買活軍這裡以後還沒有再生育,因為一次生育就意味著他要離開職場半年時間,期間累積如山的工作他暫時還沒找到彆人來分擔完成。
錢夠花了,權也基本到頂峰了,接下來該做的,就是在韜晦中栽培後進了,在徐家現在這個地位上,除了主業之外,‘講政治’已經成為了一項非常重要的素質,對報紙上六姐的聖訓進行解讀,也成了徐氏父子的必修課。徐驁對於謝六姐的這篇招親文書,是有不少看法的,剛看完報紙就品出了一些,過幾天回味之餘,又品出了一些,今日恰好乘著範紫山之事,又和徐子先談起。
“以小子所見,隻怕之後,世麵上對於女娘單身生育,會更加收緊,整體婚姻風氣將更趨於保守。父親以為如何呢?”
“哦,怎麼招親文書,又聯係到女娘單身生育上去了?”
徐子先並不是反對徐驁的看法,隻是在用詢問幫著他梳理思緒,徐驁整理了一下想法,徐徐道,“雖說婚書自由,但六姐既然已經打出了樣子,對於官吏而言,從此婚書就不存在自由了。正所謂上行下效,但凡壞事,從上到下流動的速度就是極快的,六姐若圖一點特權,則特權必將以百倍的速度擴散,六姐若遵守博弈中的底線,則天下人敢於突破底線的——雖然依舊會有,但也會比從前要少得多了。”
徐子先點頭道,“這話說得有點意思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無非都是這個道理。六姐之賢,便在於她洞悉了人心中這點‘彼可至,我亦可至’的陰私。往昔君主,未必是看不破,隻是多數難以克服人心軟弱,再者,對地方上的控製力也沒有這樣強,便隻能坐視一男多女製自上而下,廣泛流傳,根源在於此者。”
正所謂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許多大聰明都認為一個政權的首腦,不得來個美人後宮團,享儘這世上所有的福分才行,甚至認為謝六姐可以用頻繁結婚離婚,或者保持單身,不斷換男伴的方法,來繞過買活軍一夫一妻製的規定,實現實際中的一對多。有這種念頭的人很可能沒有接觸過哪怕一丁點權力,徐驁和徐子先都是握有一定權力的人,他們非常深刻地明白特權的流動和濫用是多麼的輕易——
就說謝六姐如果真的這麼做了,會有誰來指責她嗎?那自然是不會有的,但是,比如說陸大紅吧,她做為謝六姐最親近的部下,她也不結婚,換了一個又一個的男伴,或者同時在兩三個男伴中周旋,謝六姐能指責她嗎?她的男伴,謝六姐的男伴,他們還敢和彆的女人牽扯不清嗎?
如此,從結果來說,謝六姐和陸大紅就同時占有了多個男人,那麼,謝大哥……謝二哥……連豪生……黃謹……謝向上……特權的擴散就是這樣,飛快的從一個人身上泛濫到了一群人身上,又從這些人身上泛濫到他們身邊的心腹身上,到最後依然會形成如此的結果:一個絕對強勢的高層占據了一大批弱勢的底層,從身份和權利的極為不對等來看,不論雙方是否你情我願,這就是高層對於底層赤裸裸的剝削。
想要避免這樣的剝削,唯獨的辦法,就是從最高層開始,用最嚴格的自我約束,對抗特權的誕生和泛濫——這個道理,不需要很聰明都可以明白,但能貫徹的又有幾人?甚至就是現在,徐驁都不敢斷言謝六姐能不能貫徹始終,她已經流露了她的喜好,還不到一個月功夫,就已經有了範紫山,有了籌建中的儀仗隊……這些人全都是出自一片好意,但是,這種一句話便引來琳琅滿目的供給,對於人性又怎麼不是很大的衝擊?
幾年後的事,先不去說它,現在隻能先分析這篇報道對於吏治風氣的影響。“六姐對於一夫一妻製的決心,是早在十幾年前阻止老太爺納妾時就有的。”
徐驁對於買活軍的一些軼事也是有見識的,徐徐說道,“而如今,關於婚姻製度的許多約束也都逐漸趨於嚴密,婚書一出,更是堵死了最後的路子。此後,買活軍的高級吏目,不論是婚配還是生育,都會受到嚴格的限製——生得多了,想要受到提拔那就沒那麼容易了。”
買活軍的吏目不論男女,剩餘都是強製半年產假的,想要‘奪情’需要謝六姐特批,可以想見他們生育的次數也不會太多,畢竟生一個孩子就荒廢半年,生上五六次,進步速度那就比彆人要慢得多了。這就像是婚書一樣,你也可以不依從六姐的打樣,自己愛寫什麼就寫什麼,這不會影響到你做自己的工作,但是,眾所周知,做好自己的工作隻能讓你在現有的職位上乾得愉快,想要晉升,那除了做好自己的工作,還得會來事、講政治,你不講政治,那就說明你不夠靠近六姐,在六姐為尊的體係內,你就沒機會晉升,這其實也很公平。
“如此,便形成了舊觀念和新規定的衝突——”徐驁對於這種衝突是深有體會的,他的聰明才智,也能找到規定的漏洞,那就是買活軍對成年女子單身生育的放縱,這種執政上的偷懶,一定會被有心人利用,“甚至這個人可以隻和正室生一個,私下和多個成年單身女子多次生育,以該女子後裔的身份,令其進入政壇,甚至從商,開廠,沒有高官三代血親的限製,其行徑將可更加公然大膽,在事實上,這種放任也將會成為高官的一個極大缺口,為男子的婚外情行為提供極大的方便。給衙門斷案帶來很大的困難呢。”
當然,如果要抬杠到底,那高官的情人即便結婚了,也不耽誤辦事,但有沒有這一層皮有時候是非常要緊的,牽扯到了法理上的一個問題,即一個單身成年女子,和其餘成年男子發生關係,到底是否涉罪,更進一步說,是兩個成年人發生關係——在無婚書擔保時,是否涉罪的問題。
法理又將反過來影響民風,也會成為吏治的試金石:如果成年女子可以單身生育,那麼,在婚內生育影響事業,婚外生育似乎更有利可圖時,現有的吏治約束製度,能否管束住吏目們不利用手中的權力,廣泛地進行婚外生育呢?
很顯然,徐驁的觀點是非常悲觀的,他認為對於婚內生育、出軌的限製,將會直接作用到婚外生育上,使得衙門必須通過收緊成年女子單身生育的限製,來避免官吏婚外生育行為的泛濫。
“吏治之難,便難在此處了,政策的想法都是好的,可按下葫蘆起了瓢,怎麼去執行呢?”
說到這裡,徐驁也用了一口茶,提起了這一陣子雲縣很有名的另一個案子——這案子被按下來了,並沒見報,但雲縣的老人們也多少都收到了消息。“您可聽說了華、張二人通奸案的詳細始末了麼?情報局親自查的,說是結論已經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