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到買活軍的婚戀現狀,那就不得不先說說買活軍治下如今的人口了,買活軍之前拿下臨城縣時,人口才剛剛破萬,但現在,算上各地前來做工的百姓,活死人實際上已經超過四百萬,至少常住人口也在三百六七十萬上下——這還是曆年來天災,餓死不少人的結果。
倘若是在十幾二十年前,這個數字隻怕還要上浮個三成,當然了,這也是因為買活軍這裡不收人頭稅,反而有很多和戶籍相關的福利,因此很多隱戶都沒有繼續隱匿的動力,出來上了戶口,這四百萬人裡,原本的隱戶至少占了有六七十萬,一來一回,人口數量反而和上一會大造冊時統計得差不多了。
這些數字,買活軍有時也會公布在買活周報裡,顯示出其治政的不同,而且他們還會公布年齡、性彆這些數據,有心人自然可以從中解讀出許多和自己相關的信息:在買活軍的活死人中,如今男女比例大約是六成比四成左右,按照周報的說法,這已經是全國甚至全世界最為健康的性彆比了。歐羅巴那邊倒是不溺嬰,但女嬰長大成人的概率更低,成年女子早夭的可能性也更高,因此,在歐羅巴,窮漢子也是一輩子都討不到老婆的。
但是,六比四,是算上幾乎是五比五的新生兒性彆比,勻過之後的結果,而且也有很多老嫗來買活軍這裡討生活,在十五歲到四十五歲這個年齡段,男女比例依然是不樂觀的七比三,並沒有太多的改善。
的確,買活軍在不斷的運女娘進省,但是一個女娘往往攜帶了一個家庭,其中也有男性,大家很容易就能發現,女娘的絕對數量上升了,但是,隨著人口的不斷擴張,比例反而還在不斷被稀釋,並不像是吏目們說的那樣,男女比例趨於平衡,因為似乎連衙門都低估了男性流民來買活軍討生活的熱誠。
自然了,對於本地的百姓來說,他們還是很支持這個決策的——說實話,也由不得他們不支持,福建道大部分地區都還沒擺脫新占之地的定位呢。
買活軍對新安島和壕鏡的占據,並不算是完全的統治,他們還要給敏朝分賬,因此不算是領土擴張,因此,福建道很多百姓熱情支持買活軍下南洋開拓,因為這也關乎著他們自己的前程。
不過,從婚配角度來說,初來乍到的女娘想要結婚,肯定是更願意找本地人,因此對本地的男丁來說,這始終還是一件好事,而且大多數百姓因為能做房東了,對外來者也還算是比較友好。
但是,如果拋開籍貫的角度,光從性彆來說,男人找媳婦的難度隻能說是有所降低——在外頭見得到女娘了,不像是從前,女人仿佛是一種奢侈品,出現在他們麵前時永遠都有主人的保護,沒有足夠的身家,便隻能遠遠地看著。可見得到和娶得到是兩回事,結婚依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哪怕是從數學概率來說,也一定有一半以上的男人娶不到老婆。
而且,還得考慮女娘暫時不想結婚的情況,買活軍這裡不許人口買賣,人販子是要抓去吊死的,不論是從外地買人過來販賣,還是從本地誘拐百姓販去彆處。在本地,最大的人口貿易者是謝六姐,她的私鹽隊用鹽和糖換回了無數女童,毫無疑問,這些女童是要為她做活的。
她們的地位和活死人們非常平等,因為活死人個頂個也是謝六姐的奴才,他們在法律上來說根本無法擁有自己的奴隸,要彆人幫他們做任何事情都隻能通過雇工的形式——雖然政治課本上也說了奴隸製的邪惡,和現有的製度似乎形成了微妙的反差,但是,百姓們一向是不會很把衙門裡喊的口號當真的,他們隻看執行,執行上,買活軍就是不允許賣身契的存在,隻允許雇工合同。於是,也就不存在通過賣身契占有性資源這麼一回事了。
既然老婆買不來,那就隻能是去談婚書,請媒人去相親了,這裡毫無疑問也就存在著全新的博弈——僧多粥少,可不就要看條件了。現在,就黃夫子的了解來說,泉州城裡到了年紀的單身漢,倘若在泉州沒有房子,沒有一份一日四十文的工,那是不好說親的。
不要說什麼有情飲水飽,在這個時候,越是老式的人家,對婚姻的要求也越務實,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一個長相周正、四肢健全,一日可以賺到二十五文的女娘,如果肯簽一份相對老式的婚書,在婚介所裡至少都是匹配有房有好工的兒郎,彩禮也已經上浮到了二十兩,甚至對嫁妝沒有絲毫的要求。
所謂的相對老式,主要是在冠姓、居住場所、家務分配這些細節上,在婚書中的條款,三大權已經完全是基本配置了——健康權,打配偶是要賠錢的,財產權,雙方工作賺來的錢有多少歸自己花銷,多少並入家庭,忠貞權,男女均不得發生婚外關係。這三權上如果不是約得平等,就是傾向於女方,譬如健康權,很多婚書就隻約定了男人打老婆要賠錢,沒有約定反過來的情況,作為一種些微的讓步,取悅女方。
至於那些不怎麼老式的婚書呢,也是大把有男人肯簽的——要注意的是,這一切所有的競爭,都發生在【有房、月薪過千、城市住戶】這個群體中,那些一日二十五文、二十文,平時住在村裡,農閒時進城打工的農戶,根本連入局競爭的資格都沒有。
就沒有女娘願意見這樣的小夥子,從社會氛圍來說,他們隻能接受這樣一個推斷:如果沒有什麼大的變動,基本上,他們是娶不到妻子的,隻能接受單身到老的事實。
這樣的命運並不是買活軍造成的,周報上說得很清楚,正是因為福建道長久以來的溺嬰習俗,導致如此懸殊的男女比例,謝六姐對此親自寫了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句話給黃夫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婚姻市場上,所有人都在為上一代的選擇付出代價,為了本家血脈流傳選擇溺女,實際上就是斷絕了本家血脈流傳的機會,這是一種讓人悲痛的愚昧,一切的原因還在於生產力不足,無法承受養育女嬰帶來的高風險投資】。
話是有些拗口的,但道理不是,百姓們也無法遷怒於官府,官府確實是儘力了,女人少是因為買活軍崛起以前,閩地這裡的風俗。但是,閩地這裡為什麼有這樣的風俗?確實是因為太窮了,多山少田,連養活自己都費勁,哪裡有錢去養活孩子們呢?
這是一篇係列文章,當時占據了三個大板塊,從人口結構進行分析,最後再揭露了為何男丁娶親難,道理說得是非常明白的。而在這篇文章發表之後,民間再也沒有溺嬰的習俗了。
雖然在之前,不想養活的孩子,若是到了五歲就可以賣到買活軍的孤兒院裡,買活軍給的錢是足以能夠抵消這幾年的花銷的。但村裡基於老觀念,習慣性溺嬰的情況還是偶有發生,村人也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睜隻眼閉隻眼。
但文章發表,並經由村長組織村民們學習之後,農戶們監督鄰居的熱情開始高漲了,他們總算弄明白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自家溺不溺女嬰,那是一回事,但是鄰家的女嬰如果都溺死了,自家的男孩長大後也會和現在這樣討不到老婆。
所以,他們也有了多管閒事的動力——再說了,殺嬰現在是犯法的,若是去告發,還能得政審分呢!
但是,現在的民風,惠及的是以後的人,黃二郎這批年輕人還是不得不麵對現實:手裡有了錢,日子過得比從前好了,若光說吃食,隻怕是從前的地主吃得也就是這般了,可這些所有生活質量的提升,帶不來婚姻希望的提升。
黃二郎雖然收入高,但是他在泉州城毫無疑問買不了房子,鄉下的老家也沒有房子給他繼承,他就是因為家裡太窮,人又多,地不夠種才出來做苦力的,家裡如何能給他什麼支持?倒是又生了四五個侄子,他也很少回家,不知道是有意擇選過,還是點子就這麼巧,黃家連一個女兒都沒有,可以想見用彩禮來幫助家庭的希望也是完全破滅了的。
黃二郎倒是或許還可以有給老寡婦入贅做填房的機會,但他的侄子們實在是半點兒結婚的可能都沒有了。泉州城的女娘眼角長在額頂上,難道村裡的女娘都是傻的,寧可找黃家這樣的窮家戶,連房子都沒有的,不願去住水泥房?
要說是嘴甜會來事,自己也上進,又肯簽些卑微的婚書,或許能有一兩個小輩娶得上親,但大麵來說,個個都是幸運兒那是絕無可能的,現在婚介所的競爭程度就是如此,連四十多歲的老寡婦找填房,簽的婚書條件很苛刻的,都能隨意找到許多城裡的常住民備選,鄉下漢,若是不上進,原有的老婆自己也有田的,離婚析產轉眼就能再找一個,還想要新娶,那是做夢!
這是一件非常現實的事情,結婚難,但是人們普遍想結婚——娶妻生子,其實重點不在於妻,而在於子,在於要有一個能養老的後代,否則,到老了誰來管你?這年頭不論男女,對於結婚生子都認為是一件必做的事情,理由就在於此,沒有孩子,那就要一直勞作到死——這還算是好的,若是很早就失去了勞動能力,乾不得重活了,那麼,沒有人養著,生存便成為一個很突出的問題,因此,孩子肯定是要生的。
一個男人為了要娶妻出去闖蕩,這是再正當不過的理由,如果他還能為家族的繁衍考量,黃夫子就確然連一句反對的話都說不出來了——現擺著的,下南洋,若是發大財了,那不必說了,大丈夫何患無妻,便是發不了財,若能在南洋安頓下來,至少也是莊園裡的管事,前程不會比這個更差了,畢竟還有宗親可以依靠那,哪怕就做個農戶,那也是華夏國的農戶,知書達禮的,不比那些茹毛飲血的土人強?就不說三妻四妾了(南洋也要列入買式管理的),娶個土人老婆,總不成問題了吧?
“年輕人,出去闖一闖也是好的!”
他便轉了態度,開始儘心為黃二郎籌劃,並且去翻出了多年前寫的老信,從那淩亂的字跡中,努力琢磨著黃氏宗親在蘇門答臘的落腳點,“這個地方好像叫做……棉蘭?哎,當時說的都是土話,寫的字也難懂,你們若是要去投靠老親,最好拿著信去衙門裡問問,若是能由衙門牽頭,找到對麵的機會也大了幾分。”
得他鬆口,黃二郎心下便是一喜,忙道,“多謝叔公費心了,若是能重新聯絡了這一脈老親,也算是給族內豐富了譜係,以後我們黃家兒郎,也算是多條門路了!”
“現在可不興修什麼族譜了!”黃夫子唬了一跳,忙道,“這話再彆說了——可知道頭前出的那個案子?便是按族譜算的親戚,株連治罪!現在各族都在燒族譜呢,彆說修譜了,隻剩下一兩本也都緊緊埋藏起來,萬不敢被彆人看到了,否則若是出事,真按族譜株連,你我豈不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討不了好?”
閩南、廣府一帶,是全天下宗族勢力最強,抱團也最緊密的地方,這也是有來由的,有些事,譬如說出海闖蕩,必須要拉幫結派,大家抱成團才能在嚴酷的海外生存下來。黃二郎其實很不解,為何買活軍如此反感宗族——在他看來,就算燒了族譜,分了小家,親戚關係還寫在心裡呢,不過是表麵功夫罷了,難道分了家就當真不認這門親了?
不過,他這個人有個好處,就是不求甚解,不認死理,小事上很聽得人勸,一聽黃夫子這樣說,立刻唯唯諾諾,露出了一副受教、感激的模樣來,哄得黃夫子心花怒放,這才取來了泛黃的信紙,小心袖入橐中,從黃夫子家裡告辭出來,徑自去港口尋了他相熟的好友華阿福,和他一道商議,“現如今,已經串聯起了百餘人,一船是夠得著了,也有了老親的人脈指引,不算是兩眼一抹黑,餘下,便是要找船了。”
出門闖蕩便是如此,再沒有現成的,萬事都要拍腦袋自己去想轍,這幫單身漢中,有黃家親戚這樣自以為在老家沒有奔頭,難以成親的,也有想去南洋發財幾年的。
還有些的想法更□□——在泉州拿不到好的職位,去南洋做個教書先生,做個小吏目,總是能考得上了罷?
總之,人齊了是容易的,也多少都有些積蓄,可以湊錢買物資,但船還是個很大的問題,這樣長途航行,川資必定非常昂貴,不是普通百姓可以支付得起的。
因此,二人坐在一起商議了半日,覺得光靠自己,還是無法成事,便約了第二天去衙門裡問問,有沒有什麼惠民的政策,能夠照拂一下他們這些願去南洋闖蕩的‘光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