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徐振之此人,在江陰之外,也已還算是有些名氣的了,尤其是《買活周報》的讀者,對於江陰徐氏,更是頗有印象。少年莊子先是驚喜地叫了起來,“江陰徐!先生莫非就是周報上連載遊記的江陰徐俠客嗎?”
一說這個徐俠客,連莊掌櫃也是呀了一聲,“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了!沒想到今日能有這樣大的緣法——徐先生若不嫌棄,便儘管在我們臨城縣居住一段日子,我們臨城縣雖小,但也有幾座山水可以一看,不輸給三清山、江郎山、虎夷山多少的!”
說著,便要強拉著徐振之去他家那兩層的水泥房住,一疊聲叫夥計回家報信,讓他娘子下值回來之後立刻收拾房屋,徐振之沒料到自己在買活軍地界,稍微一顯露行跡,便惹來如此轟動,心下也頗為詫異,暗道,“我這一路走來,於之江道也不是沒有顯露姓名,除了那些書生之外,沒人知道江陰徐俠客的筆名,一入買境,便連個小攤主都做得好剪報本,寫得一手好硬筆字,可見買地文華薈萃,連販夫走卒都可知書達禮,乃古今第一教化所在,這話真不是胡亂吹噓的。”
“看來,光是買活軍這裡,我便可寫好些遊記了呢,便把入買後所嘗到的新鮮小吃,其中的得失記敘下來,敷衍一番,便又是一篇不錯的專欄文章了。”
原來這徐振之雖然是第一次入買,但和買活軍的交集,卻是一年多以前便已開始了——徐氏是江南的望族,臨城縣的這一支徐姓,已算是比較普通的了,不過是占了個人數多而已,江南一帶,徐家實在是名人輩出。
徐振之所在的江陰徐氏,更是數百年來傳承不絕的大家,正所謂三代以上,方知穿衣吃飯,徐家風光了十代以上,子嗣於功名便絲毫沒有汲汲營營的操切,而是各有奇誌,徐振之的奇誌,便是要遊覽天下山水——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這便是徐振之年少時便立下的大誌。
等到他父親去世,徐振之守孝三年之後,便踏出江陰,於江浙一帶遊曆,至此已經有十五六年的時光了,他應該算是如今敏朝第一奇人了,於功名無心,更不安享富貴榮華,隻是一心一意考察地理,將遊曆作為自己人生終極目的,而不是如世人一般,將遊曆當作是順手一為,偶爾一行之事。這十幾年來,徐振之走南闖北,江浙一帶,他是幾乎都走遍了,北方的名山五嶽,也一一周遊,可以說是天下第一個見聞廣博之人,更是本朝的地理大家。
不過,在他向《買活周報》投稿之前,徐振之此人之奇,也就僅限於徐氏親友、江陰名士往外傳頌,民間百姓自然是一無所知。徐振之本人也不在意,他四處遊玩,也不是為了揚名立萬,更不缺那麼一些淺名帶來的薄利,徐家家財萬貫,再加上徐振之本人也頗有一點本事,外出時蹭吃蹭喝,或者如此刻一般被本地百姓奉為上賓的事情並不在少數,小日子本就十分滋潤,至於一些名聲——徐振之自己都不覺得自己做的事有多麼的正經,又怎麼想過去圖謀名聲呢?
不過,雖不圖名,但筆記寫了出來,總是想要給更多的人看到,自己集結出版,這是一條路子,而徐振之在路途中不斷接觸到《買活周報》的報紙之後,不免就萌生出了這樣的想法:如果能在報紙上刊載,那麼,豈不是比自己刊發了到處去送人要更好呢?畢竟,出版一冊遊記,花費不少,銷路卻是很難說的事情,真正有閒錢去買書的百姓能有多少?一張報紙,至少能傳遍幾省,好歹也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文字呢。
有了這樣的想法,徐振之便將自己這些年來寫的遊記中比較出色的一些,做了些適合《買活周報》的潤色,譬如把文言文改寫成了白話,這樣謄抄出了四五篇文章,準備往《周報》寄去投稿了,臨寄信以前,他心中其實一點把握都沒有,想來如他這樣欲要揚名的讀書人,一定是車載鬥量,內容上也一定各有機杼,徐振之幾篇講述地理、景致的小文,如何能說是得到編輯的青眼呢?
也是因此,他在署名時絲毫都不謹慎,大筆一揮,便署了‘江陰徐俠客’這五個字——江陰徐這三個字是不能省的,因他出門在外,便是時常往家裡報信,信件也有可能在半途丟失,這《買活周報》在江陰也有得賣,若是稿件被刊登的話,江陰的親戚們自然知道這江陰徐是誰,至於說錦衣衛會不會因此盯上了他治罪……不好意思,徐振之連童子試都沒有考過,土財主一個,廠衛這樣的東西,在江陰府一點存在感也沒有,他家地頭蛇一個,便是署了江陰徐,那又如何?江陰徐千千萬萬,未必官府敢為了一篇文章,給徐氏一族治罪。
至於俠客兩個字,則是和他常用的一個號同音,又暗藏了徐振之自己的一點誌趣,因此徐振之便隨意寫了這五個字充作筆名,當時他正好在柯城一帶遊曆,寄信是非常現成的事情——買地占據了的衢縣可就在江對麵那!雙方百姓的來往,簡直再方便不過了,多少柯城的百姓都撐船去買活軍那裡做工。徐振之那都是眼見了的。
雖然如此,但當時,買活軍正和朝廷交戰,動亂之地,徐振之是不敢輕易過去的,不是怕彆的,而是因為他母親逐年老邁,徐振之要隨時能夠趕回江陰去,他若是去了這樣的戰亂地帶,困在裡頭暫出不來了,豈不誤事?從彼此的關係來說,這就好比自己往建賊、西賊的老巢鑽一樣,正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徐振之雖然好遊曆,但他腦子不傻,再加上他也去過虎夷山了,暫時對於福建道沒有太大的興趣,便在衢州止步,返回江陰去探望母親了。
沒有想到,當他走到武林的時候,買的那一期新周報上,自己的一篇《江郎山遊記》卻是赫然在目,編輯不但細心做了注解,而且還將隨信附上的地形圖做了潤色,刻印了出來,那油墨印刷得極為精致清楚,比他自己畫的初稿不賴,徐振之如何能不反複賞玩,愛不釋手呢?
他在路上走,輾轉周折,大多數時候都是一人挑擔,最多帶一個小廝隨行,但下人往往不如他能吃苦,因此很多時候徐振之是獨身上路,又是步行,速度自然就慢,等他回到江陰老家時,《買活周報》陸續竟將他寄去的筆記都已發表,並且附上了點評,對他的遊記評價頗高,誇這個江陰徐俠客,“筆記文筆平實樸素,不曾一味賣弄辭藻,內容詳實,地理精通,無疑是親身履足之後,雙眼所見。夾以旅途風趣見聞,是來稿所有遊記中的上品範文。”
有了這麼一段評語,那還了得?想來家中親友,早已奔走相告,因此母親、妻子已經收到消息,無不是麵上有光,大為歡悅,母親還將報紙慎重剪切下來,裝裱收藏,而徐振之儼然已一躍而成家鄉名人,回到家中之後,不但族人刮目相看,便連縣中名士乃至縣尊大人,都爭相宴請徐振之,除了對於遊記表示關懷之外,自然也免不得打探他和買活軍的關係——以徐振之來看,不少人還想借著這樣的關係,做上幾筆生意呢。
雖說徐振之不事生產,隻知遊曆,但這也不代表他是個不懂經營的傻子,而且徐振之手裡的確捏著買活軍的人脈——雖然以前沒有,但現在有了,徐振之到家的時候,家裡已經躺著買活軍送來的包裹了,裡頭除了編輯部寄來的《稿費告知函》之外,還有一疊疊都是讀者來信,這是徐振之從未想到的,原來在報紙上發表文章,還有錢拿?而且還能收到讀者的來信反饋?
《稿費告知函》裡,的確寫得真真切切:《周報》的稿費,暫定是一篇一千文,也就是一兩銀子,不過,由於徐振之人不在買活軍境內,這稿費暫時是不能給他的,他要領這稿費需要一些特彆的步驟,首先,徐振之要以和投稿時相同的筆跡,以一個固定的住址寄信表示自己要支取稿費,編輯部才能把錢通過私鹽隊捎帶給他,而且,還要收取一筆‘彙款’的手續費,到時候他也必須本人手寫住址,通過筆跡核對進收款。
如果在買活軍境內的話,要支取稿費倒是簡單了,隻要人過去編輯部,通過筆跡驗明正身即可,這樣就不必收手續費。編輯部還叮囑徐振之,若是願意,可以在下一封投稿上附帶指紋,這樣隻需要比對指紋,便可以付款,筆跡畢竟還是不如指紋分明些。
這是來意之一,之二,則是編輯沈曼君的約稿,她指出,徐振之的遊記在買活軍引發的反響很好,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延請徐振之在《買活周報》上開辟一個專欄,潤筆加倍,一期二兩,在遊曆中所見所聞,不拘巨細,都可以記載其中,若有地理奇景的敘述,文筆又更加白話,那便更好了。
一期二兩,一個月四期,那就是八兩銀子,這個收入對於一般人來說實在是不低的,不過話說回來,徐振之若是看得上這些銀子,那他也就不會出門去遊曆了,這時候旅行實在是很花錢的一件事情,八兩銀子隻能說是有些微補益而已,對徐振之來說,意義更大的還是那些讀者來信——主要都是買活軍治下的百姓寫來的,也有些是之江道、廣府道的讀者,讀了第一篇遊記之後寄來的感想,信封上都工工整整地寫了‘江陰徐俠客敬啟’呢!
信中所寫,大致也可以分為幾類,第一類是本地土著,從未出過本地,甚至連所在的縣城、村落,都沒有離開過,這些信件多數都是拚音夾雜買活軍的簡化字來寫的,文理也十分粗糙,大意是感謝徐振之的遊記,讓他們知道了天下還有這樣出奇的所在,這樣的名山,就在本地附近,可以前往一觀。
其中有些人請他務必要將所遊曆之處都細細介紹出來,懇求他時常投稿,而有些人則已開始詢問徐振之途中的花費,還有他們想象中的一些困難是否真切,看來是也動了出去遊曆的念頭。
第二類,則是外地遷徙到買活軍治下的讀者,不少人的祖籍就是徐振之到訪那幾座城市,他們也曾去過江郎山、三清山等名勝古跡,寫信過來,是要感謝徐振之為老家山巒揚名——這種感謝是非常真摯的,就猶如弘揚鄉望一樣,弘揚家鄉的山水,很能讓本地的百姓自豪且高興。此外,這些人還要補充徐振之沒有說到的地方,告訴他,哎呀,光是此山中,也還有很多地方是先生你未曾領略到的美景,如果還有機會重遊的話,可千萬不要錯過,我有一個親戚,他住在城裡某街上,您拿著我的信去,他們一定會好好地接待您的!
第三類呢,除了稱讚徐振之以外,就是為自己老家的山水攬客的了,和第二類讀者大同小異,一樣也是羅列美景美食,並且告訴他縣中有誰可以接待,有哪家最好不要打交道,又說著路途中某山有山寨,通過要小心,某客店是黑店,千萬不要去投宿雲雲。
這些信件,有些是對徐振之很有用的(尤其是黑店指南),有些則是讓他心底極為寧洽欣悅的,譬如有幾封來信中也提到,‘從前不敢離開老家,雖然也想去雞籠島,但心中很畏懼,看了先生的遊記之後,覺得其實出門也並沒有那樣可怕,遠方除了危險和孤獨之外,更有大好河山……於是便決定去雞籠島闖一闖!希望在雞籠島上,也能看到先生的文章’。
這樣的反映,是江陰徐俠客投稿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的,卻讓徐先生拿著信封,心緒萬千,幾乎到了潸然淚下的地步。他的愛好,在眾人看來,一向是不務正業,雖然父母開明,尤其是母親鼎力支持,但是大好男兒,中年遊曆在外,不事生產,不能奉養母親,於家中了無益處,豈能沒有一點愧疚?
便是這一念之差,往買活軍寄去一封信之後,旦夕間竟有了這無數讀者,殷殷感謝,才叫徐振之知道,原來許多人心中,皆有這遊曆的願望,而他於這世間亦不能說是全然無用,哪怕隻是激勵了一個少年走出家鄉,往山海而去,便是他這個紈絝之徒,沒有白白拋擲了這十數年的光陰呢!
這種吾道不孤,吾行得用的感覺,是多少銀子都換不來的,哪怕是不給錢,徐振之也情願把文章陸續投去呀,因此,在家中居住的這大半年間,他便陸續整理遊記,往買活軍寄去,雖然稿酬還是暫存於買活軍那裡,但是已經在讀者中累積了不小的人氣與名望,隻要是常看報,愛玩鬨的人,便沒有不知道這個江陰徐大俠的。
此次前來買活軍這裡,徐振之是有三件事要辦——第一件事,是和他母親有關,他母親今年已經八十了,徐振之本來返回江陰,就是要好生為她養老送終,此前不再出遊,卻不料老母親也是個奇人,她一向以兒子為傲,更認為他的誌向猶如鴻鵠,乃是淩雲高遠之誌,隻是世人庸俗,不能夠賞識而已。
如今,徐振之受到買活周報的幫助,一躍而成為江陰名人,老母親極是開心,更對買活軍印象奇佳,認為他們是兒子的貴人,為了表示自己對兒子誌向的支持,也是幾年來聽到許多人說起買活軍的異處,便向徐振之表示,自己想要帶上兒媳、孫子,一家人一起,來買活軍處遊曆一番。
此事在此時,是非常駭人聽聞的事情,一般人都講究個葉落歸根,年紀大了,不會輕易離開家鄉,就怕客死異鄉,帶來種種麻煩。誰能想得到八十老母,居然還要主動遠遊?便連莊掌櫃,聽徐振之說起,也是瞠目結舌,直道,“果然是虎母無犬子,老安人誌向令人佩服之至!如此一說,徐兄特意從陸路走上這麼一遭兒,竟是來探路的了?”
徐振之苦笑道,“正是如此,因家母畢竟沒有坐過海船——”其實連他自己雖然走南闖北,但也沒有坐過海船,所以本能還是選擇了運河鏈接陸路的走法,從江陰到衢縣,這一路他是走過的,河運對老安人來說,還算能夠應付,畢竟也是一輩子坐船的人家。不過,如何從衢縣到雲縣,這般緩緩遊曆,一路上條件如何,徐振之自己不走一遍,是不會放心的。
莊掌櫃一聽,立刻笑道,“若說陸路,天下再沒有比我們買活軍這裡更好走的路了,彈簧馬車一裝,水泥路這麼一跑,那叫一個穩當!不過,若是要說安穩少折騰,那不如還是從武林上船,走海路直放雲縣,隻要避過台風,秋後出發,海上毫無波瀾,就和在平地裡坐著一樣,我渾家弟弟,去年去雞籠島做買賣,回來和我們極力吹噓,說是海船不知勝過河船多少呢!”
徐振之笑道,“正是如此,我也有所耳聞,因此,這一次先坐了馬車,一路打尖去雲縣,便打算從雲縣乘海船回武林,如此摸透了整個行程,才好去接我母親。”
莊掌櫃不免又稱讚徐振之一片純孝,考量仔細,又對莊子說道,“你瞧,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徐先生的遊記寫得好,也不是閉門造車造出來的,你想要寫出好故事來,不充分接觸社會,那可不行。”
莊子聽了,漲紅了臉不住點頭,徐振之看在眼裡,心下微微納罕,稍一探問,才知道原來莊子擺這個飲食攤,也不是指著它賺錢,而是因為他一向愛好,原本是看,看多了,自己也想學著寫,隻是寫時往往抓耳撓腮、痛苦萬狀,寫出來的故事,又極為勉強,脈絡不能成型。他父親便道,“寫故事,先要了解人間百態,你從小渾渾噩噩,在人情世故上沒有半點用心,於世間百工沒有一點了解,你能寫什麼故事?”
因此,便讓他在自家店鋪門外擺個攤子,一來是有個事做,二來,也是讓他多接觸人情世故,了解社會的意思。
徐振之聽了,倒對莊家人大為改觀,笑道,“這個想法不俗!不錯,寫總要廣博見聞,彆看那些傳奇故事,似乎簡單粗陋,想要仿寫也不容易呢,多積攢、多曆練,確實是好事。”
莊子除了,看食譜之外,便是喜愛徐先生的遊記,聞言漲紅了臉不住點頭,莊掌櫃這裡也不在意,又請教徐振之來買活軍的另外兩件事。徐振之笑道,“第二件事,不必說了,自然是來取錢的。”
說著,大家都是會心一笑——買活軍給他的稿酬,日積月累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現在存在銀行裡,隻等著徐振之去取呢,他這一次動身前往雲縣搭船,除了主要目的以外,也是要順便取出這筆錢來,畢竟,徐振之遊山玩水,並且記以詠之,已經有十多年了,能從這件事中獲取一些錢財,那還是和買活軍打上交道之後,雖說不缺這筆錢花,但是,掙錢的感覺畢竟是相當新鮮而喜悅的,他也想把自己掙來的錢,放在手中抖一抖,看看有多少份量。
至於第三件事嘛,說起來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徐振之的雙目閃閃發亮,道,“報紙上不是說了嗎,要恢複故土、開拓南洋——”
“三宣六慰、舊港、呂宋、安南,這樣的地方,怎麼能少得了我徐振之的身影,少得了我的《徐俠客筆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