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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 生為奴隸(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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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牧民族是不想農耕嗎?若不是沒有農耕的條件,相信沒有人願意逐水草而生,過著遊牧漁獵,四海為家的生活。這種生活聽起來確實充滿了大漠風沙的浪漫,但落在實際之中,便是更短的壽命,更嚴酷的社會規範,更差的幼兒存活率,更低的生活水平。

對於韃靼人來說,一年除了夏季以外是不太洗澡的,衣服的換洗也是罕見的,嬰兒的夭折是司空見慣的,將奴隸做為牲口使用是天經地義的,草原上的規矩就是這樣的殘酷,勝者得到一切,敗者隻能苟且偷生。

草原民族不講慈悲,他們完全依賴恐懼進行統治,人皮鼓、嘎巴拉,這些東西不是傳說,是韃靼人生活的一部分,奴隸在活著的時候,就會知道自己將要被做成人皮製品,因為刺青工作是在生前完成的,到底是做成鼓麵還是唐卡,供奉給上師,隻在帳主一念之間。這就是草原人,還有草原人的宗教,韃靼人當然沒有讀過《迷信、恐懼、統治》,但如果他們的奴隸能夠明白謝六姐都說了什麼,他們會很讚成的。

韃靼人是這樣,建賊呢?羅刹人呢?在窮山惡水的所在,人們往往驍勇善戰,並且善用酷刑來警告自己的敵人。彆的民族,對於奴隸也完全談不上慈悲,隻是他們往往沒有自己的文字,把所有殘酷的刑罰和燦爛的文化一起埋葬在了曆史之中。

但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巴圖爾,他是知道建賊怎麼對待包衣的,和韃靼人相似而又不相似——韃靼人還是以遊牧為主,除非是大帳主,否則小家庭一般不畜養奴隸,因為他們的食物自己也並不怎麼夠吃,在漠北,冬天死人也是家常便飯,老人在冬季來臨時會主動減少食量,在漫長寒冷的冬季逐漸衰弱下去,有時,炭火嚴重不足,氈包裡深夜也會結冰,很多五十多歲的老人,晚上睡下,早上就再也沒有起來。

但建賊不一樣,女金人侵占了遼東的土地之後,便從純粹的遊牧,轉為半遊牧半農耕的生產形式,他們也是種田的——至少叫包衣來種田,建賊的戰俘分成幾種,第一種是漢人的農戶,他們會被毒打一通,有時候還敲斷一隻腳,讓他們從此隻能拖著腳慢慢的走路,斷絕了逃跑的念想。

這些農戶,很快便會被送到農莊裡,建賊和韃靼人一樣,是抽丁入伍的,不過,很多女金家庭已經不再遊牧了,而是以農莊為據點四處活動,農活都由漢人包衣做,他們並不做活——其實,不過是短短二十幾年,現在的女金少年已經不像長輩,上馬就能拉弓射箭,沒有了遊牧生活的曆練,也就沒有了天生的騎兵,女金人現在還很驍勇,但在巴圖爾來看,他們正和所有陷入農耕陷阱之中的遊牧人一樣,逐漸地失去自己的將來。如果不能在二十幾年內取得天下的話,建賊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挑戰大圓的偉業了。

第二種俘虜,是漢人中能打仗,能做生意的人,這些人會被編入旗下,成為建賊中的百姓,從此以後就有了旗份,也是包衣中的上等人了,往往還會被賜予女金的姓氏,比如從佟氏變成佟佳氏——韃靼人也一樣,會打仗的韃靼人如果肯歸附,一樣能編入八旗,從此有個新前程。

如果不肯投降,要麼當場殺了,要麼便是一頓折辱之後,發配做馬奴去,隻要熬過一個冬天,鮮少有人不肯從命的——骨氣?在塞外,骨氣不能當飯吃,不能當衣穿,當你渾身鞭痕,忍饑挨餓地睡在馬廄裡,裹著爛稻草取暖,親眼看著自己的腳趾頭凍得發紫,從腳掌上脫落的時候,你就知道什麼叫做骨氣了。

巴圖爾被俘虜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很難再自由地回到草原上了,或許他有一天會回來,以征服者的態度,來和自己的伯父談著招安的事情——也許是奴顏婢膝,以通譯的身份,伴隨著女金貴族來談結盟、求援,不論如何,他將再難以得到自由,他伯父並不看重他,是不會把他贖回來的,孛兒隻斤家並不需要一個混血的投降懦夫。

他也做好了死的準備,但不論如何,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一開始,巴圖爾想以普通騎兵的身份死去,但挨了一頓痛打之後,他改了主意。韃靼的好男兒,如果不死在戰場上,那就該死在酒杯裡,死在女人的懷裡,不該像現在這樣,被長鞭抽打著,像豬玀一樣在泥地裡翻滾。

“你叫什麼名字!”抽打他的旗人用韃靼語怒吼著,他也是韃靼人,但在女金貴族麵前卑微得就像是一條好狗,女金人已經擄掠了不少韃靼牧民,這些牧民跟著女金人好吃好喝,已經完全遺忘了蒼鷹子民的驕傲。

女金人用來打人的皮鞭沾了水,滿是粗糙的倒刺,打在哪裡,哪裡就是刮肉的劇痛,巴圖爾殺敵一向還算勇敢,他也受過傷,但這和被鞭打的感覺是不同的,在戰場上,生死隻是一瞬間的事情,但被折磨時,你不知道這一切什麼時候是個頭,全看主人的高興。

巴圖爾的意誌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鞭打中逐漸衰退,他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孛兒隻斤巴圖爾!”

孛兒隻斤的姓氏,在這一刻成了獻媚保命的籌碼,巴圖爾玷汙了先祖的榮光,他從此再也無顏以孛兒隻斤的子民自我標榜,但他的確活下來了,韃靼旗人止住了鞭打的動作,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孛兒隻斤,這姓氏還在韃靼人的耳邊回響,帶來了本能的敬畏。

女金人也敬重這個姓氏,或者,說得更直白一點,孛兒隻斤這個姓氏對他們很有用。將來不論派上什麼用場,都值得把他養起來,巴圖爾保住了性命,得到了一個小官職,但同時也處於嚴密的監視之下,和其餘的韃靼人分隔了開來。韃靼人有了孛兒隻斤,就像是雄鷹有了翅膀,他們就難以死心,難以服從,總是想著要逃回草原上去。

因此,巴圖爾被送到了旗主的農莊上去養傷,傷好以後,他做了個小小的馬廄管事——韃靼人是會養馬的,他們養的馬連女金人都自歎弗如。

“旗主的農莊很大,就像是我們的草場一樣大,上頭生活著很多漢人的農奴,有些聰明的農奴已經學會了女金話。我也很快就學會了女金人說的話,於是我就跟著為我打下手的漢族小夥子學漢話。”

韃靼語和女金語有非常多的共有詞彙,互相學習是比較簡單的,生活在域外的遊牧民族,一般掌握兩到三門語言是基礎,巴圖爾處在一個沒有韃靼人的環境裡,隻有學會說漢話,他才能知道自己在遼東的什麼地方。

“我被送到了遼東腹地,在童奴兒的老巢附近,靠著海的農莊裡,那附近最近的城市也要騎著馬走兩天,我想這輩子我算是完了,再也見不到草原的青天了。隻能在女金人的農莊裡,卑躬屈膝地當個沉默的馬夫,吃著女金人的剩飯——女金人對我還算客氣,但他們時常試探我,用蛇一樣的眼神望著我,我要表現出對他們的款待十分感激的模樣,才能讓他們滿意。”

女金人待巴圖爾還算是好的,他們對待農奴的手段,那才叫做殘酷,然而正因為巴圖爾過得還算相對不錯,反而更令他內心煎熬。倘若他落到農奴的境地裡去,那巴圖爾也想不了太多了,他不會有能力去想的,隻能在生死邊緣徘徊著,無法做更多的思考。

農莊裡的農奴,幾乎都是壯年,沒有孩子,孩子都被殺死了,女人,長得好看的,能夠做活的,可以活下來,其餘的漢族婦女,許多都被先奸後殺、淩虐至死,做為對於幸存者的恫嚇。這些壯年農奴,有許多在田裡乾著活就那樣栽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因為女金人很吝嗇,給漢人農奴吃的很少——這些年,遼東的收成也不太好,而朝廷的抽成又很多,大旗主自己還要聚斂財富,農奴,死了就死了,再擄掠一批來就是了。

農莊中,主子是很少的,大部分都是農奴,還有看守他們的包衣老爺,有漢人,也有女金人,種田的農奴死得多,養馬的那些,待遇還算不錯,不過他們對女金人也非常畢恭畢敬,甚至爭著搶著,要親吻包衣老爺的靴子——老爺的一句話,就能決定一個人是餓死,還是吃得半飽,又或者直接被剁成肉泥,送到薩滿那裡獻祭給長生天。

這些農奴滿臉的麻木,巴圖爾見到他們的模樣,有時候會暗自發抖,從前他是貴族時,也曾入侵敏朝邊境,擄掠邊民——巴圖爾不太虐待奴隸,他們擄掠的邊民,最後也被敏朝要了回去,但現在,他知道那些邊民嘴角扭曲而勉強的笑意中,包含了多少恐懼,多少無奈,還有多少的絕望,多少暗藏的仇恨。

這樣的日子是沒個頭的,巴圖爾和農奴又有什麼區彆呢?他有時也覺得,這就是他的報應,長生天把他施加給彆人的恐懼,公平地施加到了他身上,他,勉強還能吃飽,但永遠擔驚受怕,時常從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活在更深的噩夢中,對著農莊裡哪個管事,他都得扭曲地露出討好的微笑,他要著急地追趕著大管事,解釋、央求、賠笑,祈求著更多一些的口糧,更少一些的責罰。他要剃了自己全部的頭發,留下一塊小圓點兒,學著女金人,梳起豬尾巴小辮……

這就是當奴隸的滋味嗎?

如果巴圖爾生為奴隸,他不會想這些,如果巴圖爾一直是貴族,他也不會想這些。但巴圖爾是個墜落成奴隸的貴族,這樣的身份往往容易誕生和平主義者,所以他不禁深深地思考起了這個難題:為什麼世上要有奴隸呢?有沒有一種辦法,能讓所有人都平等地生活在一起,不論是什麼族裔,誰也不奴役誰,太太平平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這樣的想法,或許是可笑而幼稚的,但這是一個一輩子都生活在奴隸群中的貴族,第一次擺脫了他成長的環境,用一種全新的目光來打量著自己的生活,思索著新的可能。

前景是悲觀的,因為巴圖爾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奴役彆人,似乎並不是人們的本能——巴圖爾的安答白音一家,算是他們家一半的奴隸,但巴圖爾從未覺得自己有奴役白音的需要,他見到白音時隻想和他交朋友,所以他想,奴役似乎並不是所有人的天性。

但是……奴役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自然是嚴酷的,如果誰也不去搶誰,大家都吃不飽飯,一樣會有很多人死去,為了讓自己的人不死,就必須發動戰爭,把彆人的東西搶來,讓死的人變成彆人……這就是域外所有戰爭的底層邏輯,戰爭和奴役是無法避免的,因為慈悲的長生天同時也是殘忍的,它哺育了無數的生命,但長生天的乳汁從來不夠,它養不活所有人。

巴圖爾意識到,他絕不是唯一一個向往和平的貴族,或許他的伯父,女金的大汗,也都有過這樣的想法:戰爭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和平不好嗎?

但這些年來,這麼多智者,這麼多比巴圖爾還要更厲害的大人物,似乎都沒有找出另一條道路,戰爭,誰都不喜歡它,但卻依然要發生,奴隸便是戰爭的副產品,誰也沒有辦法,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都知道,沒有彆的辦法,隻會空喊和平的人是愚蠢的,他們會在戰爭中第一個死去。

科爾沁、喀爾喀、瓦剌、建州女金、野人女金、海西女金、羅刹……所有域外的民族,都奉行著這樣的道理,他們的民族就是用這樣的道理發展壯大起來的,這樣的道理似乎是牢不可破的,至少巴圖爾也想不到辦法能將它打破,這是讓人絕望的,因為按照這樣的道理,他的餘生都將是女金人的奴隸——即便他做到了韃靼八旗的高官,但也依然是八旗之主童奴兒的奴隸,就像是在韃靼,他似乎是個貴族,但也是林丹汗的奴隸。

孛兒隻斤巴圖爾,生為奴隸,死時也將是個奴隸。

身為奴隸的孛兒隻斤巴圖爾,感到自己逐漸地喪失了生活的毅力,他厭惡著自己的身份,卻也知道世間絕沒有真正的樂土,他將在這醜惡的塵世間,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在肮臟的馬廄中生活下去,他的心靈將永遠無法離開腐爛的食槽,在這樣劇烈的痛苦和迷茫中,巴圖爾從一個漢人馬奴那裡,第一次聽說了買活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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