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想,如果買活軍處的衣服,都不是由各家自己去井水邊以木棒手洗的,而是送到洗衣廠裡來,那麼洗衣機安在河岸邊上,又或者似乎以水車取水,倒也是情理之中。惠抑我此時已經看得津津有味,並不斷在心中揣想洗衣機的模樣,不知其是否也和縫紉機一樣,精巧到讓人難以看懂其中的道理。
誰知道走到岸邊一看,卻又是一陣驚奇,隻見河岸邊上,水流湍急之處,矗立著十幾個小水車,不過是二人多高——這在水車中不算是大的,都是筒車,再往下看,水車伸出了一個曲軸,用油光發亮的銅齒輪連接著下方一個小□□,□□做了六個葉片,葉片外又罩了一個人高的木桶,木桶上開鑿了數個孔洞,一個是讓曲軸伸進來的,還有一個則是放入衣服的地方,頂上還有一個小口。
就見那工人把一車衣服,投入木桶中,又從上方孔洞裡倒入草木灰,再放兩個皂角,過了一會兒,信王靠近了窺視,嘖嘖稱奇。又讓手機過去拍攝,裡頭已經滿是泡沫,衣服在其中滾動不休,被六個葉片不斷拍打,惠抑我隻覺得歎為觀止——這裡的道理,很是簡單,木片拍衣去除汙垢,本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但誰能想得到,水車伸出一根長杆,帶動一個小□□葉片的轉動,便可用水力來洗衣了?
這裡頭的構思,當真再是奇巧不過!而且任誰都能看得出來,這洗衣機要比人力洗得乾淨,速度也更快得多,信王拍了這個機器,又去下一個機器拍,道理都還是一樣的,隻是不放草木灰,那工人介紹道,“這叫投洗,把殘餘的皂角洗掉。”
該如何從筒子裡把衣服取出來呢?卻也是相當簡單,隻需要放一張篩籮在木桶斜下方,把木桶頂歪,裡頭的衣服自然從入衣口掉到籮中,水分瀝到河裡,再把籮匾運到投洗機器中,將其投入便可。這樣頂歪木桶,還能傾倒出木桶裡殘餘的汙水、泥沙,可謂是一舉兩得了。
當衣服從投洗機出來之後,這次才終於運上岸來,在河邊棚子裡,有個很大的機器,旁邊是兩麵厚木砧,燒得很熱,連著鉸鏈、齒輪,也是用水車作為動力,幾台水車連在一起,都在拉動著齒輪轉動,這木砧緩緩合攏,便將其中的衣服,水分完全壓出,其中的殘水順著水槽,又流回了河裡。
等到木砧合攏之後,工人便將齒輪旁的一個杆子推動,於是水力傳導過來,又將木砧分開,工人乘機取走裡頭的衣服,此時已經半乾,再拿到晾曬場裡去,逐一抖開,將衣服反過來晾曬。
曬乾了的衣服,還不算完,要按照數字分類,這裡放了無數的筐,分衣的工人推著車在其中走動,不斷地查看衣服反麵寫的數字,按照數字將丟進籮筐,再按筐送入熨燙車間去,將褶皺稍微燙平,這才折好了,用棉線打包,一捆一捆,用麻布袋包好了,重新送上車,往回運走。
信王光是拍了這個洗衣廠,便拍了近半個時辰,將來龍去脈都拍得仔細,也讓京城眾人有大開眼界之感,譬如說買活軍販賣的衣服,往往在背麵不起眼處有一塊額外的布料縫在那裡,眾人也不知這是做什麼用的,說是預先打的補丁,似乎那片地方也不容易磨損,很多人都以為是為了日後打補丁預備的料子,還讚買活軍細心。
此時看了這仙畫,方才知道,原來是為了給買活軍治下的百姓寫數字的,應該是他們的住處,從街道開始便有了數字編碼,為的便是方便洗衣廠識彆。有些人是用黑色的顏料寫著,還有些細致的人家,直接是用彩線縫上,這樣便無慮顏色被洗脫了。
光是洗衣這樣一門小生意,在買活軍這裡,便能翻出這樣的花頭來,怎叫人不歎為觀止?皇帝當時看了以後,便立刻招來了王知禮,詢問其中的細節,譬如洗衣收費多少——信王的仙畫裡,什麼都說到了,就是沒說收費
記住網址
,大概是他從來沒有這個概念。
“一袋一文錢,大約一袋能裝個身衣物是有的。”王知禮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這個洗衣廠,最大的本錢其實就是造水車,造葉片,但這東西足以用許多年,本錢攤下來,落在一袋衣服上,可以忽略不計的。主要便是洗衣廠工人的工錢。”
“洗衣廠工人,若是識字,一日便是二十五文,十個人也無非是二百五十文,而這桶子,從早上天亮,轉到晚上天黑,若是還洗不完,還能挑燈繼續洗,能洗多少衣裳?一個桶子,洗個百十件衣裳是有的,隻需要洗十五分鐘,用兩個桶便能完成這個循環,這樣算下來,一日能洗多少衣裳?”
“草木灰和皂角,草木灰是幾乎不要錢的,都是各單位的食堂免費供給,皂角所費也實在是不多。這門生意,於百姓來說,實在是實惠便宜,能夠節省人力,去讀書、去上工,同樣的時間,賺到的都比洗衣費多。於衙門來說,卻是非常穩定的一筆收入,獲利應當很不少呢!”
這買活軍,怎麼就這麼會賺錢呢?!
這是大多數了解了買活軍的敏朝官僚,都不禁興出的感慨,便連洗衣這樣的小事,儼然都是利潤豐厚,而且細水長流,幾乎不會受到任何影響。他們的衙門,能富成什麼樣子?說不定光是各地的洗衣廠,都能湊出幾個月的遼餉了!
皇帝自然是心動的,“那我們能不能學著做這樣的生意?”
這卻很難,因為這種洗衣機,是專為棉布衣裳所設的,而且是要質量較好的棉布衣裳,才能經得住這樣的攪打,綾羅綢緞被這樣對待,便是沒有洗爛,也肯定會變形,不能再穿。
也就是說,若是要在京中開這樣的洗衣廠,不但沒有合適的湍急河流,也沒有人會來光顧——雇人來收衣服倒也罷了,這個是簡單的,但該如何讓這些人把衣服準確地還回去?這不但要求這些工人識字,而且也要求京城有一套能用數字來定位街道房屋的係統。這就不是單單一個洗衣廠能統籌的事情。
“再往大了說,買活軍那裡,百姓家之所以如此普遍地將衣服拿去外頭洗,是因為他們省下來的時間,可以去做彆的事,賺頭更多。”田任丘私下和惠抑我談到此事時,說得便很直接了,“洗衣做飯,一般都是女眷的事情,他們的女眷是普遍出去做活的,但咱們這裡,洗衣做飯就是女眷的工作,把這些事包給外頭了,她們自己做什麼去?坐著玩麼?哪怕一袋一文,這也是不必花的錢,因為完全沒讓她們看到花了這錢的好處。”
買活軍那裡的事情,好都是好的,但學是真不好學,便是朝廷也屢屢感到無能為力,隻能一步一步慢慢來。要辦洗衣廠,那就要讓女眷看到花錢的好處,那就要讓她們能出去做活——那就要讓她們也接受教育,眼下朝廷連特科都沒開,這該到哪一步才能辦呢?更不說,朝廷哪來的錢到處聘請了先生,去田間地頭開班?
再者,若是要開這樣的掃盲班,那就一定要用簡化字,如果連字都學了買活軍的,隻怕朝廷中袞袞諸公是不會答應的,便連民間也將物議大起,這和歸順於買活軍,究竟有什麼區彆?和議之後,絕非是萬事大吉,反而隨著交流的增多,改變的進行,逐漸意識到的是一種追趕上的無力,便是完全沒有外力掣肘,隻怕這些事也不容易辦成,更不說買活軍已經儼然把天下當做自己的囊中物,隻等著時機到時,逐步擴張了。
雖然艱難,但也不能什麼都不做。便是因為局麵危急,才要把眼前能辦到的事情先辦好,譬如此時,當務之急,便是要好好種土豆,至少先度過了這幾個災年,讓朝廷手中有了一些銀子,可以不再拖欠官餉、軍餉。如此一來,朝廷的影響力,才能有一定的複蘇,接下來再談特科這些事情。
關於洗衣
廠的討論,便這般告終了,留下的是令人熟悉的深深遺憾。對惠抑我來說,更大的遺憾還在於無法親手把玩仙器手機——他還覺得這四個字實在是太過直白了,與其叫做仙器手機,不如叫做玲瓏鏡,實在是妙用無窮,光是旁觀著皇帝玩耍其中的小遊戲,如貪吃蛇、俄羅斯方塊之類,便令人心醉神迷了。不過,可惜的是,這手機需要用‘電’這種玄妙的能源,皇帝也隻能玩上一日夜,便不得不把手機還給使館,由使館送回雲縣去。
買活軍給了信王兩部手機,便是這樣使用的,大約一個月能夠收到其中的一部,是充滿電,而且錄了仙畫在裡頭的,另外一部則送回雲縣,皇帝會在電量用完之前,給自己錄一段仙畫,惠抑我甚至還沾光跟著一起被錄了進去,這讓他當晚都沒睡好覺,雖然明知不可能,但還是禁不住猜疑著,惶恐著自己的魂兒會不會被攝入手機之中,跟著一起去了雲縣。
直到之後幾日,他都安然無恙,並無異狀,這份擔心方才慢慢地放下,第二次看信王的仙畫時,惠抑我已能沉著處之,並在心中暗自嘲笑首次得見仙畫的孫伯雅孫郎中了。實則熟悉了仙畫這種形式之後,惠抑我對於仙畫本身,固然還感到神奇,但更看重的,還是仙畫中透露出的種種生活細節,並且意識到了這種仙畫,對於統治者了解民生能有多大的幫助。
就算能找人來演,但街道房屋,那是演不出來的罷?行人百姓們,也不可能隨著信王的拍攝,跟著他的手機移動罷?這東西如此小巧,若是能讓錦衣衛放在胸前、袖口,暗中攝錄,多少官司斷不明白?!
惠抑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此物對治政的影響,但卻也明白了為何買活軍的使團如此廉潔,他們那裡的吏治如此清明——這樣的監察手段,豈不是真如神明降世一般,還敢貪汙受賄的官員,又有多少呢?
惠抑我便是在這樣羨慕又有些向往的心態中,登門拜訪謝向上,預備出血本請他吃飯的——請謝團長吃飯,吃買活軍那裡的小吃總不像話,他是走了田任丘的關係,借了九千歲府中任用,時不時能為皇帝預備膳食的名廚尚老,準備預備個五十兩銀子的上等席麵,務必要把謝向上招待得心滿意足,才好開口。畢竟,旬報這裡想借用的,可以說是買活軍內部的機密材料了,若是買活軍的兵丁能喝酒,不把酒喝透了,也是不好意思張口的。
京城宴客,多數都是遣聽差送信送帖子,若是賓客能來,便要寫了回帖,注明時間,賓客的數目等等。唯獨買活軍使團這裡是個例外,因為他們並不習慣用聽差,而且多數都在府中,為表尊敬,往往都是親自去請。
這一次也不例外,謝向上並未外出,而是在使館中忙碌,聽說惠抑我登門要請他吃飯,便把他帶入館中,笑道,“老惠,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進京幾個月來,都是吃你們的請,恰好今日私房菜和超市算是布置齊全了,我們正要試菜呢,來來,我借花獻佛,也請你一頓,你也給我們參謀參謀,也看看,還有哪裡不合京裡富人的心意。”
說著,便不顧惠抑我的謙讓,不由分說,把他拉到館內用布幛遮擋起來的‘施工區’,笑道,“你瞧瞧,我們這個景觀區布置得怎麼樣?”最近彈窗厲害,可點擊下載,避免彈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