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卓珂月這二人的名聲,對於馮猶龍這個積年的老文人騷客來說,確然是有些陌生的,似乎是在那些每過幾年便名噪一時的所謂才子神童之中,有聽說過相似的名字,但既然沒有文集著作,那麼這種名字過個幾年,往往也就‘泯然眾人也’。
馮猶龍作為真正著作等身,對戲曲亦有深刻認識的老文人,根本就不相信《何賽花巧耕田》這樣的戲劇,會是這麼兩個小年輕隨意寫就的。這種形式,這種結構,還有這種立意,這種取材,都和《蜀山劍俠傳》一般,遠遠超出了本代戲劇的窠臼。
尤其是完全棄絕曲調,以道白結合民間小調的方法,更是讓人不得不拍案叫絕,道一聲‘怎能不大肆流行’,若說昆曲是‘萬人呐喊’,‘觀者數十萬’,那麼這《何賽花巧耕田》為代表的道白劇,在馮猶龍來看,隻怕是觀者數百萬、數千萬,隻怕猶未可知了!
原因為何?說來倒也簡單,無非在於此劇純粹以農戶作為主角,而且所有選材中,均摒棄了‘傳奇’中的‘奇’字,所謂傳奇,為奇者作傳也,又或可說是將奇人奇事相傳,‘無巧不成書’,所有的傳奇中,都以‘奇’為美,經曆越是曲折離奇,越是巧合,仿佛成就也就越高。
從糖傳奇到如今通俗話本,無不是取奇巧、奇險、奇異為招徠,而《何賽花巧耕田》,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無一處出奇,全是照實去寫農戶家的喜怒哀樂,全篇於男女之情無涉,所有戲眼,均在一個田字上,這在如今所有戲本、話本中是前所未有的。
固然現在說穿了,仿佛不過是踏出一步這麼簡單,根本不存在任何難度,但在這一步沒有邁出去之前,便愣是沒有人能想到,這便是這幕劇可貴超脫之處,也因此,馮猶龍斷定了此劇必然有謝六姐濃厚手筆在內,絕非兩個小兒閉門造車能為——要靠自己突破藩籬,那必須先在本行當中浸淫有年,把已有的學問都吃透了掌握住,方才能意識到藩籬,若能如此,則二人必非無名之輩,也就不會現在才傳揚出聲名來了。
雖然故事是本地的故事,說的田師傅之語,也是買活軍特有之物,但框架卻一定是仙界的框架!而馮猶龍本來對自己在話本上的一點自負,此時已經儘數消於無形了,他再自省自家的暢銷話本,便覺得取材還是狹隘,均為市井小事,隻取奇,而並不能貼近百姓生活甘苦三昧,又沒有《蜀山劍俠傳》一般超凡脫俗的仙氣,也沒有那《鬥破乾坤》直白至泛濫的通俗,篇幅都還偏短,賣不過這兩部話本實在也不算太吃虧。
尤其是《鬥破乾坤》,在他看來自然是過於直白了,但今日見了這些如癡如醉的農戶,再一想他們到了買活軍那裡,若識了字,將會喜歡什麼樣的故事,便知道《鬥破乾坤》類書目的銷量,遠勝於《蜀山》又或者是自家的古今傳奇,實在也沒有什麼稀奇。
買活軍治下所有人都要識字,至少也要會識得拚音,這將是多少人數啊……也難怪書堂各自都發瘋地尋人學寫《鬥破》,馮猶龍雖然也有些心動,但到底他還是個文人,這樣的文章寫不出來也不願去寫,不過他亦是取中了這幾乎無窮的村落集鎮墟市:買活軍出錢叫各班子去巡演戲劇,這個雖然出奇些,但仔細想想,其實是一本萬利,一台戲不過是三百文而已,多了多少熱鬨?又有多少百姓因此吃透了他們新出的政策?
正所謂政通人和,政令的上通下達,一向是衙門的要事,如今這樣的戲班子,至少可將律令下達百姓一塊,做到了極致。也因此這樣的戲必定要貼近百姓的生活,尤其是農戶的生活——仔細想想,城內能住多少人?無非是數千、數萬而已,這億萬百姓,倒有九成以上都住在村裡,以務農為業,若能讓百姓愛看自家的戲,這裡的版權費出息,將永遠勝過那些城鎮居民愛看的戲目!
就譬如《鴛鴦錯》,應當是老葉一幫人炮製的戲碼,寫起來費時,要斟酌曲調、改易文字,寫唱詞兒,又要調理戲班子,拿捏腔調,還要一個如馮猶龍一樣真正諳熟人聲口齒的老戲家最後改易曲譜,一出新戲,一個好班子排個個月是要的,可一個班子一個月能唱多少?哪怕在城內廣為流行,日日上演,又能比得了城外那成百上千個村子麼?
賠固然是不會賠的,賺也能小賺一點,但若是廣從版權費來說,曲高和寡,陽春白雪怎如下裡巴人?未來要賺大錢,還是要來寫村裡的戲!
馮猶龍心中逐漸有了定見,不過他年歲大了,做事也把穩,絕不自以為是,雖然如此推測,但還是細問鄭鶯兒等人,如何排練,如何背詞兒,排了多久,難不難演等等,又問了戲班子多少人,平日裡多久演一場等等。
因他名聲在外,而且也是要去買活軍那裡,鄭鶯兒等人並不防備,一一回答:是許多班子,幾十人湊在一起排練的,詞兒很好背,因都是白話,也都是日常的口齒,沒有太難的長句子,而且有時候除了韻白之外,散白也完全可以自由發揮,隻要是這個意思,能合上故事就行了。
所謂散白,也就是不押韻的對話,韻白則一般是一韻到底,或者中途轉一韻,譬如‘何賽花,一十八’,壓的便是‘啊’韻,馮猶龍聽著也不免暗自點頭,這個韻腳壓得實在是有些才氣在裡頭的,許多戲曲本子完全是文人閉門造車,詞曲雖然押韻,但押的全是生僻韻腳,又或者頻繁轉韻,伶人口齒難以拿捏,也不便傳唱,這都是平日少和絲竹相合的緣故。
自然了,能以大白嗓念白、唱小調,最重要的還是喇叭,戲曲之所以和小調區分,便是小調者為民間隨走隨唱,並不登台表演,最多是一人唱,數人聽,而戲曲如今台下至少都有數十觀眾,若是財勢人家,更是隔了水聽聲音敞亮,不吊嗓子很難傳聲極遠,口齒還要清晰,所以戲曲不論是念白、唱詞音調都比平時說話更高,吐字也是不同。戲班子開口能唱的優伶至少都要從小吊嗓子,十年以上的童子功,方才能登大雅之堂,否則注定隻能唱些鑼鼓喧天的熱鬨戲,要說聲調婉轉,繞梁動聽,那實在也是沒有的事情。
有了這個喇叭,那便不同了,隻要能唱好小調的,都能來挑大梁,而且人人能唱,不獨正旦,這又是和北雜劇相比一個很突出的不同。馮猶龍越談越覺得這新式道白劇實在大有可為,奈何戲班子要趕往鎮上歇宿去,隻得依依不舍,和鄭鶯兒一行人道彆,又約定了後會聯絡——他對鄭鶯兒也頗感興趣,心中已有了隱約的想法,認為可以用她為人物,敷衍成一出頗為精彩的‘昔有紅拂今有鄭鶯’的傳奇故事來。
旅途無聊,山居無聊,此時以大家的認知來說,‘無聊’是生活中一種常態,而且還算是頗為幸福的常態
——總是沒有什麼擔心的事情,才會無聊,真正愁苦的人家,終日奔忙,哪有心思去尋求娛樂呢?
真正每日裡都有許多玩樂,從不無聊的太平紈絝,世間人實在萬般無一,對於此時港口大多數乘客來說,看一場戲甚至是值得他們銘記一生的熱鬨,便是買活軍的兵丁,乘船南下北上的貨郎們,也不是時常都能看戲的,因此今日的一出戲,看得港內十分熱鬨滿足,連和馮猶龍同船的葉華生也覺得開了眼界。
回到船上,還和馮猶龍評論這出戲的利弊得失,見馮猶龍一徑沉吟,便問道,“老龍,這出戲雖然直白,但我倒覺得很新奇,不過你戲未完便走了,難道是如此不喜麼?”
馮猶龍回神笑道,“哪裡!我也是覺得新奇,便在心中試著也要做一出,隻如此一試,方見我素日自詡通曉古今、人情練達,原來見識還是有限,常笑他人隻曉得才子佳人山盟海誓,今日試著要作一出阡陌之戲,心中卻是一片茫然,活了大半輩子,竟不知農戶心中都在想些什麼,可見張、卓二位小友,功夫做得比我實在得多了。”
葉華生覺得這出戲新鮮,主要新鮮在表演形式上,雖然簡陋急就章,但也有模有樣,戲本身的滋味不失,這是讓平時慣看全本大戲,花哨行頭的葉華生頗感新鮮的一點。
還有那介於評彈和小調之間的道白,雖然押韻簡單,但真十分上口,滿船人如今都在哼,“小女何賽花,今年一十八”,甚而還有買活軍種田的一些小知識,也讓葉華生感到,將這戲引入到姑蘇城,對百姓也是有好處的。
至於說這出戲能讓馮猶龍自省,這實在是未有想過的事情,他生怕馮猶龍去寫些鄉野奇譚來,忙道,“這是哪裡說來,此戲雖然不錯,但終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老龍你又何須妄自菲薄——”
說到這裡,忽然想到馮猶龍所著話本,也被士林間非議為不務正業、自甘庸俗,不由有些尷尬,馮猶龍倒不和他計較,隻是認真說道,“華生,你休要小看了這出《何賽花巧耕田》,也休要小看了買活軍。”
“你若以為他們真的隻知算學物理,那些所謂的奇技淫巧,特科之學。在文學風雅之事上,便顯出淺薄底蘊,那便是大錯特錯了,謝六姐天人下凡,難道便拿不出什麼名詞好句等仙人筆墨麼?不願為耳!以我所見,非但算學物理,買活軍是大大走在了國朝之前,便連文學政治諸事,也是領先了極多步數。”
他突然懊悔起來,輕輕磕打著自己的額頭,“老龍啊老龍,你年歲大了,行事實在是瞻前顧後!去年收信,為何不來?很該來的!如今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一年光景!”
葉華生聽他說得認真,也不由嚴肅起來,問道,“真有是事?這是何解?以我所見,此戲的情致,大約也就和《掌牛歌》、《信天遊》類似,除卻一些歌功頌德的東西,還有些種田的事情之外,若論內容,真沒有什麼可談的。”
馮猶龍知道他是書商,於戲曲上實在沒有什麼值得去深談的,便說得透了,也是無用,因此隻微微一笑,並不辯駁,而是自己沉思許久,心中也是靈光一閃,暗道,“若是從此不再回姑蘇城去,倒是可以將王家女的故事編撰為一出戲文,再杜撰個農家子來幫她,想來定能雅俗共賞,城鄉都極為走紅。唔……不過此事到底太下王家的臉麵,不論怎麼修飾都說不過去。”
雖然知道利弊,但馮猶龍便如同天下所有的名家一般,有了個故事,要他不寫出來,那便實在是一大折磨。尤其是這點子一出,便立刻在腦中加上了許多奇情變換,再結合了自己一路逐漸接近買活軍地域的所見所聞,自感不論是成文還是成戲,都是一大奇聞,實在是摩拳擦掌,巴不得立刻便揮毫書寫出來。隻是礙於行船頭暈,方才暫且按捺,但越是如此,心中便越起了要將其寫出來的念頭。
也因為《何賽花巧耕田》,對買活軍的文藝,發生了極大的興趣,這一日船行到武林港,靠岸又要補給運貨,有了一日的空檔,馮猶龍便下了船,先對武林港極大的變化感慨一番,又在港口攬客眾人極力的推薦中,去新式浴室見識了一番——
這新式浴室,有個特點,那便是凡是去買活軍那裡的人,都不進浴池,馮猶龍好奇之下,又聽了許多關於浴池傳播疾病的新聞,心中也是大覺納罕,便又記著要寫到文章中去不提。
從浴室出來,他和葉華生都覺得渾身輕鬆,以葉華生所說,他除了在港口這裡的街麵上看看商鋪之外,還想去河坊街逛逛,看看武林的市麵如何,再吃一吃武林的定勝糕、油炸檜,嘗一嘗宋嫂魚羹——
來武林的遊客也不過都是這老幾樣而已,最多是再去西湖泛舟,吃一吃西湖的船菜。馮猶龍卻自有主張,對港口街上的幫閒招手問道,“今日,哪家廟裡開廟會,唱的都是什麼戲?可有唱《何賽花巧耕田》,唱《鴛鴦錯》的?”
他說要去廟會上看戲,這是因為如今除了私家養的戲班子之外,平民百姓平日要看戲,那都是趕廟會上去的,各家名門古刹,山門以前也有特意搭建戲台,上演的戲碼五花八門,絕不因是佛門清淨之地而有所避諱。
每月總有那麼些個廟宇,你做觀世音的生日,我做佛陀成道日,彼此錯開,廟會上有小販賣貨賣吃食,有戲看,也有許多攤位,賣花、賣書、賣字、賣畫、看麵相、裁布做衣……賣什麼的都有。
一家人先去廟裡拜拜佛,隨喜個文的香火錢,再到山門外去看戲逛攤位,吃些小吃,可以渡過豐富一日,所費不多,而小販們生意興隆,交給廟中的供奉,一家十幾文,積少成多對廟裡也是不小的補益。
為了招徠客人,這種廟會上的戲台,什麼流行什麼時新便唱什麼,馮猶龍下船一看,武林這裡青頭百姓極多,便料定了武林這裡‘買’風極盛,必定有買活軍的新戲上演,果然,那幫閒會心一笑,道,“老先生何必舍近求遠?買活軍的新戲,我們這裡街尾的茶樓便有上演,這會兒一場將完,下一場的客人已經在排隊了,老先生腳步快些,還能趕得上呢!”
茶樓演戲?
雖說天下時髦看蘇樣,但茶樓演戲,對馮、葉二人來說,依然是前所未聞的新鮮事物,葉華生一聽,也不說要去河坊街了,和馮猶龍對視一眼,兩人心意相通,問明方向,又謝了這幫閒幾文錢,便一道疾步往茶樓而去,果然遠遠便見到一條正在迅速成形的長隊,兩人都是吃了一驚,“居然上座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