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們都怎麼樣?”
吳老八今天從五點多就起了,一直忙到晚上七點多沒有合過眼,又和那幫城防營的兵痞子稱兄道弟,盤道門攀交情,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又認了兩個教裡會裡的兄弟,這會兒確實有點疲倦了,回到屋裡先喝了半杯濃濃的苦茶,閉上眼狠掐了一會眉心,方才開始登記做賬。
——每次出門做事,買活軍會批一筆‘打點費’,但支出是要記賬的,且還要說明事由,比如今日,吳老八為了打發走城防營,開支了兩千多塊的本地購物券,這個購物券離開姑蘇城就一文不值,但在本地的經銷處可以換取不少毛巾、香皂這樣的小物件。核銷的時候當然也要做賬,這些賬本最後要能對在一起,若要作假,那就要做得幾方麵都天衣無縫才行。
吳老八他們這些隊長,內部培訓的時候,便聽說了許多查賬查出問題,一家都跟著受牽連的故事。他們這些鹽販子雖然說是稀缺人才,買活軍的手比較鬆,從中分潤一二好處,或者每次出去的時候帶挈著做點自己的小生意,也沒有太大的問題,但凡是想向上走的人,如吳老八這般,在這些小節上也是很注意的——現在人人都識字,而且買活軍用人機動,誰知道自己錢財上的一點小動靜,會不會被人抓住了錯處寫信告上去,那就完全得不償失了。
記了賬,又請了副隊長小耳朵和會計小楚來都簽了字,簡單寫明白了事由,這攤子事在財務上才算是結束。小楚說了下這幾個女孩子的來曆,“適應得還挺好的,我剛看了眼,都睡著了,那兩個王家的姑娘居然也沒叫苦,不過她們都很擔心明日能不能順利出發,畢竟今晚是嚇壞了。”
這些投奔來的女娘,膽子都不太大,而且十分患得患失,猶如驚弓之鳥,甚至買活軍的兵丁隨意一個舉動,都能讓她們解讀成自己會被拋棄,不少人當即就會哭求叩拜,可以說精神上脆弱到了極點。吳老八好在出行前受了相關的培訓,並且得了一本明顯是急趕工打印出來的小冊子,可以從那些拗口的天書中尋找一些科學上的依據——這就是識字的好處了,他現在越來越感到讀書的重要性,識字的人,懂得讀書的人,學習進步的速度該是多麼的快呀!
這種精神上異樣的脆弱,叫做‘應激狀態’,是飽受欺淩,自感活不下去的女娘,做了人生中最大一個賭博,還在等待最終結果時很常見的一種心理狀態,最好的處置辦法也不是言語上的安慰,而是實現其願望。根據這個理論,姑蘇這裡的私鹽隊采取的便是較為零散的運輸策略,並不會把人彙集在一起,一批回去,而是零敲碎打,每日回買活軍處的貨船,都攜帶上十幾個、幾十個女娘。
如此,不但加快了這裡的周轉率,而且還有效地安撫了女娘們崩潰破碎的情緒,書中對於她們的情緒也是有預料的——這時候不能把她們當瘋子看待,她們也沒有瘋,儘快送走她們,等到了全新的地方,經過一段時間全新的教育,這種情緒就會被逐漸消融,很快她們就會安定下來,而且,經過這種情緒上的動蕩,許多本性堅韌的女娘也會在鍛煉中被磨礪得更加沉穩,她們會是很好的勞動力,肯吃苦,而且對買活軍也會非常忠心,因為正是買活軍把她們從苦難中解放了出來。
對於這一點,吳老八是很信服的,他很擁護六姐的新政策,雖然這會讓私鹽隊的工作又有新的變化,或者比從前還多了一些與官府對抗的危險,但同時也滿足了私鹽隊中普遍存在的一種情緒——凡是在私鹽隊做得久的老鹽販子,都遇到過不得不拒絕投奔者的情況。那種情景,是不讓人愉快的。
看到人們眼中希望的光芒逐漸熄滅,望著他們絕望的、反複的祈求,甚至心底知道自己的拒絕或許就意味著對方生命的結束……私鹽隊的人不怕自己吃苦,也不怕途中遇到更多需要周旋的危險,他們最怕的就是這種必須的拒絕。
在謝六姐來之前,他們從來不知道,原來救人也是有癮的,也是愉快的,但一旦習慣了這種解救者的角色,習慣了回到家鄉休假時,走在路上被那些出來做活的孤兒們簇擁著,圍繞著,一聲聲地叫著‘人牙子大叔’的情景,習慣了那時候從心底綻放出來的笑容,便不再能夠習慣這種殘酷的拒絕。
每一次出門,他們都儘可能地帶回多的婦孺,也儘可能地走得慢一些,為那些在岸上,在山上,於鹽隊的照護之外,跟隨著他們的男流民一點照護,很多時候吳老八這樣的隊長會用自己的錢,買一點糧食給男流民們吃,讓他們不要餓死在路上。
私鹽隊是隻買婦孺的,如果吃不起飯的人有很多,他們就隻能采取這種模式,婦孺在編隊裡,吃的喝的由私鹽隊來解決,她們的家人就隻能跟隨在船隊或車隊之後,食宿自理,遇到了危險和阻攔,鹽隊表麵上也不能為他們出頭——沒有軍隊的後盾,不能和當地的官府發生太激烈的衝突,必須要學會忍氣吞聲。
已經是儘量去救多的人了,但總還是有些人沒有辦法,那些有身契,沒‘來曆’的女娘,是不能輕易入編的,她們隻能混在流民隊伍裡,試著往買活軍這裡來,而那些折骨纏的女娘,如果來曆不夠乾淨的話,那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很多鹽販子都遇到這樣的情況,反複央求,依舊被回絕了之後,那女娘轉身就投水,第二日就上了吊,遮人耳目、千方百計來到買活軍這裡,請求他們的收留,雖然這不合情理,但卻是最後的一條路,一旦這條路也被堵死,那她們就真的沒有活路可走了。
但現在不同了,現在和朝廷的和議已經立下,現在買活軍也拿下了福建道,使得他們之前的領土擺脫了新占之地的名號,買活軍正在原本的老領土上大規模征兵,他們的兵力要比從前富裕,勢力也比以前更為雄厚,姿態也比以前更強硬得多。
在六姐的新命令之前,吳老八就隱隱地感覺到,自己的腰杆子似乎更硬了,心裡也多了不少底氣,他甚至已經開始嘗試著夾帶一些來曆並不乾淨的女娘回買活軍這裡。他覺得這是可以辦得到的——他們現在比以前強了,能救的人自然也就更多了。甚至在六姐下令以前,他就已經設想著、推演著倘若要帶走這些身份不乾淨的女娘,會遇到多少阻力,又需要多少資源。
這些準備,讓他在一係列會議上受到了許多長官的褒獎和信任,而這完全是他從陸大紅身上學到的好習慣——善於思考、善於總結、善於準備,一個人在剛剛進入買活軍這裡的新生活的時候,如果有一個陸大紅這樣的領導,能培養出一些好的習慣,真的是讓人受益無窮的事情。當然,陸大紅的好習慣,又是從六姐那裡學來的。
吳老八現在也在要求自己的下屬要勤寫工作日記,為工作中可能的困難做好準備,要自告奮勇迎難而上——就比如這次,他就主動要求帶隊來姑蘇城,在吳老八此前的工作中,他就認識到了,姑蘇城裡因為身份和纏足所限,無法自行投奔買活軍的女娘人數一定是最多的,而且她們脫離原本生活的意願也一定是急切的。
他是對的,基於這種預測,買活軍在姑蘇城這支分隊上投入了最多的資源,即便如此也很快就有些捉襟見肘了。買活軍第一批在姑蘇城裡發了四千
多份傳單,在這個百萬人口級彆的大都市,實在地說不算是很多的,但傳單剛發出去半日工夫,便有女娘找了過來,隨後每日都有至少五十人以上,以形形色色的方式投奔。
他們在水門碼頭的基地是一個據點,找來的多數都是平日裡被限製人身自由的女娘,譬如風月女、殷實規矩人家的女眷,更古怪的是還有不少小尼姑。而那些能夠自由離開家中的女雇工、貧家女,很多都是去買活軍在城外的私港,兩邊加在一起,有時候一日人數居然能過百!
當然了,女雇工這些,雖然對買活軍來說用處很大,但她們是引不起官府注意的,真正棘手的是這些無法自己走路的小腳女娘,她們需要更多的照顧,在買活軍這裡,能派上的用場比彆的健康女娘要小得多,卻還往往意味著更多的麻煩,因為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小腳女娘本身就是生產力盈餘的副產品,她們的主人一定要比貧家女的主人更有辦法。
吳老八對於官府的關注是早有準備的,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今晚的城防營出動,其實並非是因為並山園王家,更不是因為蘇鬆水師家中的變故,水師將軍還沒回姑蘇,而王家更是不可能當晚知情。按照小隊長的說法,這件事,隻是架勢人家在背後推動,請了他們這些平日裡吃孝敬的兵出來走一走。“我們平日裡,餉從何處來?一多半是樂捐,如何能卻得開這個情麵!”
原來這些架勢人家,連日來不斷收到親近子侄的求援,平日裡在他們這裡燒香拜佛的乾兒子乾女兒,手底下經營的生意裡,都有女娘逃脫,更有當紅的女兒,卷了好一筆巨款消失不見的,怎不令人心痛欲死?自然要找來乾爹這裡哭訴,請乾爹為他們做主,一麵也是吐吐苦水,解釋為何這個月少了孝敬。
這世上若有什麼是不可調和的矛盾,那便是對利益的侵犯。吳老八在整本政治課本上,學到最認可的一句話就是這句話。一旦利益受到侵犯,不論勢力對比如何懸殊,受損方一定會進行堅決的反抗。城防營兩頭吃打點,拿了他一些好處,聲勢也造出來了,便暫且偃旗息鼓地退去,但這肯定不是博弈的結束。
此時,這群人家必定在府衙中痛陳厲害,獻上好處打點關節,而明日早上,王家若是選擇暗中打聽盤問這兩個走失女娘的去處,又或者是請管家到府衙中說項……聽說姑蘇知府從前是已過世王老太爺家的門生,以他們的政治地位和政治資源,府衙收到請托,將勢必有所反應。還要再加水師將軍家的下人,從姑蘇去鬆江,快馬半日的光景,現在將軍家的信使應該也快入城了……
“要不要乘夜把人送到私港去?”
能意識到現在局勢的人不止吳老八,小耳朵、小楚,在簽完今日的文書後,也在議論著這幾日的一些征兆。“水門碼頭畢竟是在城裡,行動並不方便,或許以後采取轉運的方式比較好,每日湊人走陸路送去太倉,到了那裡就不必擔心什麼了,完全是我們的地盤,按如今這個航運量,總是有貨船停在港口裝貨裝水的。”
如今太倉到姑蘇城區水門碼頭這裡,是沒有能過大船的河流的,海船要麼由挑夫運貨,要麼就是把貨物轉運到小的搖舟中一點點運來水門碼頭,但小搖舟的保密性很差,上下船也是問題,一艘小舟最多乘坐四五個女娘,也就是說動輒便是十幾艘船,上下船還要人來回背負,不如馬車好些,至少上下車比上下船要方便。而且水門碼頭這裡,夜裡船多,花船有時要開到後半夜,比較不好行船,因此小耳朵認為,由馬車夜裡運人較好。
而小楚則說,“在路上被襲擊怎麼辦?折骨纏的女娘行動能力是接近於無的,我的看法是不能做過多的中轉,尤其是過長的陸路中轉,那就等於是你完全放棄機動性了。”
小楚是買活軍的女兵,被派來執行任務,看問題的角度有時和鹽販子不同,小耳朵被說得啞口無言,想了一會也道,“也是,轉運瞞不過人,那麼幾十裡的路,他們大可隨意埋伏,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那這麼看,還是得堅持咱們原本的思路,從水門碼頭上船,直接走錢塘江去衢縣。”
每次往回帶人,路線論證都是無聊又瑣碎的工作,但正是這些細節能幫助臃腫的隊伍最大限度地避開風險——不過,大部分時候大家隻能在這個危險或那個危險中進行選擇,譬如此刻,選擇走內河水路,便等於是選擇了麵對城防營、蘇鬆水師和架勢人家的私兵、鄉紳大戶的佃戶們帶來的軍事壓力。
“必須一次性把他們打痛!”吳老八下了結論,“讓他們以後再不敢沾手礙事——乘著事情剛有變化,便做出個規矩來隻要是進了我們買活軍的大門,便等於是生死兩斷,不能再來找麻煩!若不然,開始做成了彆的規矩,譬如走陸路去太倉轉運,接受時不時被埋伏奪回一些女娘的可能……那日後要改,人心上會更困難,而我們這條線的折損率或許就會更高。”
這是大家都不願看到的,因為買活軍會比較幾條線的數據,即便姑蘇這裡的折骨纏女娘較多,姑蘇的私鹽隊也不想用這個來做借口,為自己糟糕的表現辯解。小楚咬著下唇說,“那就是要打了——但這個,可能不太好打。”
“不太好打也要想辦法打一打。”
結論已取得共識,接下來就是想辦法了。吳老八先問,“我們現在還有多少人?多少是見過血的兵丁?”
“如今上下裡外五十多人,二十多見過血,都是去過泉州戰場的。”
“多少火銃?”
“火銃按人配發的,私港那裡有炮。”
“城防營多少人?”
“二百多人,水師如今駐紮在太倉那裡的是千餘人,餘下的都在鬆江,共三千多人。若真動用水軍,那是我們不能應付的。”
小楚客觀地評價,“此外還要算上架勢人家豢養的那些打手,這些人要把他們打痛了,否則我們的人外出被逮著敲悶棍也是防不勝防。”
人手的對比就是如此懸殊,五十對數千,這也是為何買活軍從前不收有問題的人口——這就是後果。吳老八點了點頭,並不做出慌張的模樣來——這些都是此前想得到的事情,既然準備做,那就自然是已有了應對這些的基本思路,否則,六姐的召集令又和敏朝衙門那些老生常談的所謂政令有什麼不同?
“可以試著打一打。”
他說,而小耳朵、小楚都沒有反對的意思,來姑蘇城這裡的鹽販子幾乎都是身經百戰,刀架在脖子上的經曆都有,眼前的局勢不足以讓他們緊張。
“采用什麼策略?”
吳老八笑了笑,他突然誇獎起王瓊華來,“並山園王家的那個小姑娘,思維的確很敏捷——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你們看,她用的策略,不就很有效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