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籠島土豆大豐收,畝產千斤,集體農業顯威力……”
九月底,信王端坐在雲縣郊外彆院,他的房間之中,輕輕地誦讀著《買活周報》最新一期的標題,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畝產千斤……”
土豆這東西,信王是知道的,這東西倒也不是謝六姐帶來的,這個東西,數十年前便已經進入了禦膳房的食譜,以海外奇珍的身份,時常是被敬獻上來,作為一種甜點,多數是蒸熟了之後,澆上糖漿來吃。甚至就在西苑,還有幾壟地專門種植這東西,隻是禦膳房的土豆,十分的小,而且畝產量也不高,以信王偶爾從皇兄那裡聽說的,一畝地不過一百多斤而已,和報紙上所說的畝產千斤,還有不小的差距,一時間竟讓人很難相信,報紙上所說的土豆,和信王從前吃到的‘玉球果’實際上就是一種東西。
畝產千斤……真要有什麼作物,能夠畝產千斤,那天下間真是再沒有餓死的人了。買活軍這裡的高產稻,幾年來陸續往全國擴散,地方官禁之不絕,甚至到了縣官要張貼買活軍的報紙,號召百姓千萬不要大規模種高產稻自留種的地步——【留種退化,減產絕收】的招貼,貼得到處都是,使團一行人南下時,信王便親眼在驛站附近的村落裡看到了這樣的招貼。這種高產稻種賣得很貴,但銷量極佳,按照使團中那個錦衣衛黃謹的說法,這已經是買活軍極力限製的結果了,若是願意敞開了賣,十萬斤、百萬斤稻種都能頃刻間賣完。
即便如此,高產稻在買活軍以外的地方,一季也就隻能打個四五百斤,這是黃謹弄來種子之後,朝廷這裡試種得出的結果。買活軍種地自有買活軍的辦法,離開了他們的培訓,隻靠老農自己的經驗,一畝地居然能少打個一百多斤——即使如此,也非常可觀了,這幾乎是敏朝本地種子的幾倍。一樣的地,在買活軍手裡,每年都能憑空多弄出近千斤糧食來——現在天候不好,兩季作物中隻能種一季稻,另外一季便種玉米、大豆、紅薯、土豆,總之是不會讓地力脫空,買活軍會種地,這是無疑的。
多收了這樣多的糧食,也就難怪他們的領地如此的富饒了,不但治下的百姓人人都能夠吃飽,而且還有餘糧賣遼餉,現在還有餘力大量招募青壯流民去開拓雞籠島。謝六姐也的確是生而知之者,她若不去,誰知道雞籠島豐饒至此?按報道上所說,四季如春,氣候調和,又有雞籠山脈貫穿南北,遮擋台風,靠鷺島這一側是很適合種田的。尤其是南部,溪流縱橫,地勢平坦,非常適合開鑿水稻田地。果然,才剛是墾殖的第一年,所種土豆,就比雲縣這些地塊的產量又高了兩百多斤,達到了畝產千斤有餘,讓墾殖的流民,第一年便實現了糧食自給。
這份剛發行不久,還帶著油墨香氣的報紙,第一版便用了很大的篇幅報道了雞籠島開發中遇到的困難,以及雞籠島本身出眾的水文氣候條件,即便是以信王這高高在上的皇族身份,讀報時依然能感到其中蘊含的誘惑力——自從買活周報提出了小冰河期的概念,這幾年下來,任誰都不得不承認,氣候的確是越來越異常了,原本的農業很難再進行下去,已經幾乎成為公認的事實了。
而按報紙上的說法,雞籠島並不是大陸性氣候,而是‘亞熱帶、熱帶季候風氣候’,這樣的氣候和陸上相比,終年高溫濕潤,至少對於農業是很有利的。如果信王是住在北麵的小地主,又有一定的勇氣的話,此刻哪怕是賣了家裡的祖業,遷移到雞籠島上去墾荒,恐怕也是不會吃虧的,北麵已經連著三年鬨旱災了,再這樣鬨下去,田地不值錢,人命也要跟著不值錢了,此時去雞籠島,雖然要吃幾年苦,但前景的確是一片大好,至少能吃飽飯是沒問題的。
自然了,買活軍這裡是不允許地主存在的,任何人都隻能買‘份額田’,若是買多了,或許是不賣給你,或許是要交額外的‘奢侈稅’,這都是黃謹提供的消息,譬如說一家人如果按份額能有二十五畝田,有了餘錢,還要再買的話,每畝地要交的賦稅是半點都不能少的,這是每年根據天候和收成下的定額,半點不能逃,這樣算下來,‘持有’田地如果不能充分耕種,其實相當不劃算,因為買活軍這裡預期每畝田的產量是相當高的,高到必須付出絕大多數的勞力去進行精細耕種,也沒有餘力去照顧彆的田地了。而且如果自己種不過來,想要把田租給彆人的話,也隻能收一點象征性的佃租,買活軍這裡的農民外出打工時,在村委的組織下把田出租,主要是為了讓莊客來交那一季該交的稅賦——他們也叫官租子。
在信王來看,這條策略對敏朝官府還算是有利的,否則,北麵的地主可不是要紛紛地賣田賣地,到買活軍那裡去安家?就是因為買活軍不接受地主作為職業,這些人中有許多又不會做生意,因此這才遲疑不前。尤其是山陽道,自古以來就最是看重安穩傳家的地方,若是不許蓄田,考上了吏目也沒有免稅賦這一說,那麼留給他們的便隻有代代讀書考吏目這一條路了,若說是做生意,卻是打從心底地反感,根本不會列入考量。
買活軍這裡,種種規矩都和外界不同,有許多在信王來看,著實是自斷根基的做法,買活軍這裡卻推行得極為堅決,絲毫沒有動搖,甚而民心也好,治政也罷,種種都並無絲毫亂象,反而欣欣向榮,著實是令人費解。他從京城一路過來,曆經運河、內河航運,沿路所見,朝廷治政弊病甚多,政力極是不足,反而是買活軍這裡,用黃謹的話來說,‘執行力’是極強的,不過起勢幾年,現在已有能力一口吞下福建道,並在其中有條不紊地推行田改,並種植新作物,又四處大開所謂的掃盲班……一口氣能從夾袋裡掏出這麼多人才,這份作養人力的功夫,是做到了極處。
由信王、王知禮、黃謹、孫初陽並王肖乾組成的使團,成員關係相對較複雜,但無不曾是一時顯貴,信王不必多說了,代表宗親,而王知禮是內宦勢力中較為異軍突起的一人,因為知賊的關係,前些日子剛從之江鎮守太監被提拔到京城,入司禮監聽用,取代了一時暗弱的九千歲,黃謹、孫初陽都是如今朝野間說話非常管用的田任丘所派——這其中黃謹本人簡在帝心,是最得到看重的一個錦衣衛,聽說在謝六姐處也非常受寵,可以說遼餉、奢物朝貢,都是由黃謹穿針引線而成,此人雖然位卑,但說話的份量很重,雖然買活軍翻臉拿下福建道,但黃謹本人並未因此受到絲毫連累,這就可見朝廷對他的重用了。
至於孫初陽,其人來自遼東,是格物派的新銳官員,因為主張造炮,算是朝臣中較懂這些的,因此被田任丘提拔,算是使團中最沒有根底的一人,不過信王也收到風聲,孫初陽的老師徐子生,被青賊劫掠去之後,猶如國師一般,非常受到謝六姐的信重,因此他對孫初陽也十分的禮遇,一路上並不曾輕慢,還從孫初陽處學了不少紅衣大炮、紅衣小炮的知識。
最後這個王肖乾,他的經曆是最坎坷的,原本是關外武將,兩年前因打了敗仗,本要坐罪論死,但他是葉首輔的門生,葉首輔一力營救,再加上這一次葉家的確受到極大損傷,因此皇帝竟把他放了出來,這一次以書記的身份加入使團,其實主要承擔的是營救朝中福建官員家人的職責。不過在信王看來,皇兄此舉,用意十分深遠——恐怕是受到買活軍極大的壓力,不得不放棄原本‘失土則坐罪論死’的原則,對於邊將,轉為懷柔籠絡了。由是,又有示好西林的作用,因王肖乾當時也算主將之一,王可免死,另一主將熊飛白,也是西林力保之人,大約亦可以免死了。
在買活軍的壓力下,如今的朝廷反而緊密抱團起來,九千歲下台後,西林黨並無乘勢追擊,而對西林的一些要求,田任丘也予以滿足。畢竟如今三麵受敵,北方收成連年不好,而且預期非常糟糕——信王對於廠衛雖然素無多少好感,但竟也覺得田任丘的一些建言很有道理,此實為不得不變法之時,雖然開特科的動作還是太大,但買炮、買糧種、買教材,在在都是勢在必行之舉。甚至於他到了雲縣之後,隻覺得如今開始學,怕都是有些晚了,很可能追不上買活軍的速度。
真想出去看看啊……可惜,還沒見到謝六姐,也不好輕舉妄動。
今年不過才十三歲的信王,默默地這樣期望著,雖然他絕對是吃過見過,在京城也跟在兄長身邊,時常去彆宮玩耍,買活軍的奢物,如自行車、手表、沐浴露、手鏡等等,都曾把玩過多次,水泥房更不必說,在京城就已住過幾晚,但這和買活軍治下的街景,又如何能一樣呢?因為他們走的是內河航運,在衢縣上岸,一路從衢縣來到雲縣,路途上信王便已見過了買活軍治下的街景——如此的熱鬨,和京城時所見截然不同!
雖然他還沒有出宮建府,一直住在宮裡,出宮的機會寥寥無幾,實在對於京城的街景是毫無了解的,但信王可以肯定,買活軍的街景絕對和京城的街景完全不同,買活軍街上太熱鬨了,也有太多短發的女郎了,便連衣服也是以圓領衫、長褲為主,和京城哪裡能一樣呢?
因為有皇親在,使團在敏朝境內的待遇是不低的,行路有閹人鳴鑼清道,乘的也是寬敞的金龍舟,到了衢縣之後,買活軍也給予了一定的禮遇,譬如他們入關時,使者的行李可以免於搜檢,噴藥即可,而且他們使用澡堂時,買活軍清了場,還讓信王先洗,其後再是大臣們,最後方才是閹人和隨從們——滿足了等級上的區彆,而且使團成員事前也得到了吩咐,一路上都很注意衛生,因此沒有發生太多的不愉快,有幾個隨從和閹人被要求剃頭,但這個使團還是可以理解的,買活軍做事十分公事公辦,並無折辱的意思,的確是因為彼輩身上染了虱子。
如此,第一天晚上,他們便住在了衢縣特意空出來的一重客棧小院子裡,第二天乘了寬敞的馬車,沿著水泥路就到了衢縣碼頭,此後渡河、行路,一路上都是在客棧落腳,直到來到雲縣,雲縣這裡,空了五六座剛建好的水泥小院子,設在郊外也比較清淨,一百多人的使團各分職責,一座住了侍衛,一座住了內侍、隨從,一座住著黃謹、王知禮,另一座住孫初陽、王肖乾,這都是按職級劃分,信王自然是一人住了一座。
入住之後,侍衛們便開始輪班值守,也在道路前段設了拒馬,算是有個使團的體麵出來,買活軍對此並不阻止,不過因為謝六姐還出門未歸,而此地的長官極為忙碌,因此隻在第一天露了一麵,第二天起,便由一個叫謝向上的吏目負責接待,食物上供給得很寬敞,吃得雖然不精美,但量是管夠,想吃什麼,和他說一聲,立刻就能送來,話本、玩器也都應有儘有,不過謝向上對於眾人外出的態度是含糊不清的,使團也怕惹事,因此彼此約束著,隻在院中讀書,連黃謹都不敢出去亂走,畢竟買活軍對福建道的整編尚未完成,使團若表現得過於活躍,招來誤會那就不好了。
也因此,雖然信王已進入了買活軍境內快十天了,但卻仍未能見識買活軍這裡的真熱鬨,要說有什麼好處,那便隻有兩點——第一,這裡的報紙隻要一印刷便可以買來看,而且教材也多;第二,那便是買活軍這裡的新鮮小吃,的確是要比外頭多的。
“土豆攪團。”便譬如此刻,信王翻看著報紙,對於這上頭所介紹的土豆小吃,不免有些好奇,“炸薯條……這都什麼東西?偏是他們花樣多。”
他便拿起手邊的鈴鐺搖了搖,“曹伴伴,今日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