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應該是開完了!”
縣衙大院一角,當值的親衛往前走了幾步,眺望了一眼,扭頭對吳昌逢說道,“馬上就要出來了——今日這會開得真晚,回去路上有燈籠嗎?”
是晚了,從親衛手裡的腕表來看,這會兒都晚上九點多了,平常這時候,吳昌逢和妻子多數已準備就寢,明日五點多還得起來呢。他咽下了一個嗬欠,忙說道,“慚愧,家中晚上很少外出,竟無燈籠,若衙門裡有,還請商借一個,明日一定前來歸還。”
“嗯。”親衛看了他一眼,沒什麼表情,扭頭吩咐,“拿個玻璃燈籠給他。”
果然……買活軍的兵丁,比外頭一般的衙門人丁要和氣得多。
吳昌逢是晚上八點多來接妻子的,在衙門外徘徊了一會,已引起了兵丁們的注意,若是在外頭,隻怕便要惹來嗬斥了,不過在這裡,兵丁們隻是走來問了緣故,並不用和外頭一樣,得讓吳昌逢亮明身份,方才體麵。吳昌逢這個在買活軍這裡沒有任何身份的外地人,也不過是說了一下自己的考慮——妻子來開會了,將要夜歸,做丈夫的哄睡了孩子,來接一下也是應該的。
如此,那兵丁進去通報了一下,大概是確定妻子的身份,隨後便將他帶到了縣衙裡等待,或許是看出了吳昌逢的擔心——雖有長輩照拂,但妻子性格倔強,又不喜買活軍的做派,若是言語觸怒了謝六姐,那該如何是好?怕就怕這一去再不見返回,那就糟糕了——他們在簡單的搜身後,還把吳昌逢帶到了謝六姐辦公的院子裡,讓他隔遠透過玻璃窗看了一下裡頭的景象。
妻子的臉色在玻璃窗中顯得有些模糊,吳昌逢本能地感覺到,妻子現在的心情不是很好,但要說真的起了什麼齟齬,似乎也不至於。妻子正在黑板邊上站著,一邊說話一邊在黑板上寫著什麼,時不時,她的話頭會被徐先生打斷……吳昌逢看到這樣的景象,還是不由有些說不出的不真實感,不是為了彆的,而是在於決定一地風雲起伏的人物竟然是個女人,而且在她的倡導下,居然連妻子也仿佛進入了政壇之中,還有徐老先生這樣德高望重的士林領袖……這些人居然能坐在一起,嚴肅地議論政事,走出買活軍這裡,誰會相信呢?
他也沒能觀望太久,便被叫到了院門口等待,親衛們還有些嘲笑地問他,“這下可放心了?”——而吳昌逢便忽然明白過來,原來親衛們讓他過去看一眼,是擔心他對妻子的貞操有了不好的懷疑,因此要讓他親眼為證。
雖然吳昌逢壓根就沒考慮到這些,他來接人純粹是不放心妻子的安全,但這些親衛的表現卻也讓他暗自點頭:語氣雖然不太好,似乎很看輕了外頭的人,但心卻是好的,至少懂得設身處地為他人考量,外頭的衙役們,有幾個能有這份心呢?
又等了一會兒,會總算是散了,大家陸續地往外走,吳昌逢迎上前扶住了妻子,又和徐先生幾人打了招呼,因為眾人都十分疲累了,也沒有多說什麼,徐先生、李先生對妻子和另一個張姓後生說了幾句勉勵之語,同路到了縣衙之外,便各自散去。
吳昌逢借火來點了燈籠,牽著妻子的手一道往老城走去——其餘人大多都住在新城,方向是不一樣的。“累了吧,我背你?”
“不用。”妻子的回話十分簡短,“今天腳不疼……”
因為在夜裡,也的確是晚了,夜市都逐漸散去,街上確實沒什麼人,妻子便依靠在吳昌逢身上,把重量交了過來,過了一會才挺直身子,默默地走著,吳昌逢能感覺到她的心事很重,他雖然非常好奇今日會上都說了什麼,但還是沒有追問,隻是緊了緊兩人相牽的手,問道,“餓不餓?家裡還溫著稀飯呢。”
“餓。”妻子便說道,“還有雪菜燒筍嗎?”
“那是有的。”
雲縣的路算是好走的,便是老城區,也逐漸都做起了水泥路,雪亮的燈籠在路上投下一團單調的光,兩人的身影映出了長長的、扭曲的影子,走了大約十幾分鐘,燈籠一拐,半掩的院門便在眼前了,兩人先後進門,吳昌逢鎖上院門,見妻子已經進屋吹亮了油燈,又點起了蠟燭,便熄滅了玻璃燈籠,小心翼翼地放到鬥櫃高處——害怕夜裡跌壞了。
“我去給你端稀飯。”
廚房是在院子裡斜搭的棚子,大鍋裡溫著熱水,上頭是一碗熱乎乎的稀飯,一小碗雪裡紅冬筍,還有半個吳昌逢沒動的鹹鴨蛋,吳昌逢拿盤子來端進屋裡,妻子從裡屋出來,想來是去查看孩子了。他說,“早睡著了,你是知道的,他睡下去打雷不醒。”
妻子笑了笑,把燭台放在桌上,一看菜色便說,“你晚上沒吃鹹蛋?”
吳家、沈家家風都簡樸,飲食有度,這些天來,晚餐一般都是雪裡紅佐稀飯,一個鹹蛋一切兩半,孩子年紀小,正在長身體胃口大,吃一半,剩下的一半夫妻倆分食,吳昌逢道,“你吃吧,我和兒子已分了吃過了。”
妻子還是拿起筷子,挑了半個蛋黃,塞入吳昌逢口中,這才默不作聲地吃起夜點,吳昌逢抿著鹹蛋黃,又去鍋裡打了一盆熱水來給妻子洗臉,這盆水洗完臉剛好又傾入洗腳盆裡,夫妻二人一道洗了腳,吳昌逢去潑了洗腳水,二人便一起上床睡下。
明日還要早起上課上班,眼下聽那水漏之聲,應該都快十點了,再不睡第二天精神便是不濟,但妻子在吳昌逢身邊輾轉反側,顯然沒有一絲睡意,吳昌逢也不說話,隻將她的手又拿過來捏了捏,表示安撫。
“三哥。”妻子在黑暗中輕聲說,“睡了嗎?”
“沒有。今日開會時,受委屈了嗎?”
妻子是個極要強的女人,幾乎從不在人前哭泣,剛成親時便是如此,不論是侍奉舅姑,又或是打理家務,都是井井有條,以吳昌逢的了解,她在會上絕對是受了刺激,但沈曼君也沒有露出軟弱之態,隻是低聲說,“六姐言辭極犀利……”
她語氣裡有苦澀,但很快又說,“但還好……對事不對人,她讓我去也並非歹意。”
“都說什麼了?”
“和纏足有關,還說了許多彆的話。”妻子歎了口氣,突然岔開話題,風馬牛不相及地問,“三哥,我平日做詩詞,你心裡可喜歡?”
“這有什麼不喜歡的?怎麼會問這個?”
“我是在想六姐說的那些話……”妻子說,“但總歸,婆婆那裡是有些微詞的了?正事不做,隻顧著吟詩作對……若不是兄長、大兄他們有些顏麵,隻怕她也不喜我們將詩詞結集付梓,唱和往來。”
“她老了,你和她計較什麼呢,終歸也沒有說你——怎麼突然扯上這個了?”
吳昌逢自己的才氣,不但比不上沈家妻兄們,連妻子也是有些不如的,不過他這個人有一點好,便是對妻子十分妥帖,是個過日子的人。一向也努力營生,而且心胸是較開闊的,夫妻二人原本在嘉興居住時,家業要比現在好得多,隻是因為買活軍進犯之江的緣故,吳昌逢投了本錢的鋪子受了影響,隻能關張回吳江去投親,他倒也不曾有什麼怨恨,前來求醫以後,便很想留在本地發展。
想留在雲縣,有一點便是因為妻子和母親的關係頗為淡薄,要說不和,那是沒有的——僅僅是出於沈家的顏麵考慮,妻子便不可能和婆母不和,不過婆母對於她愛好詩詞,而夫君迄今沒有功名在身的事,是有些怨言的,覺得仿佛是妻子帶了吳昌逢分心文學,不能一心科舉。因此吳昌逢也不願在此事上多說什麼——便是心存不滿,到底不也是不曾阻止嗎?這種事,實在是多說多錯。至於他自己,對於妻子的愛好,並不反對,不過也不算很讚成,是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他以為妻子對此心中是有數的。
“沒有……”妻子今晚的思緒顯然非常散逸,她翻了個身,把手漫無目的地在吳昌逢胸前遊弋著,又道,“三哥,我們來了也有半年多了,你覺得……買活軍將來會奪取天下嗎?”
“這?”
這其實是吳昌逢幾番想和妻子抒發,但妻子卻不喜談論的話題,他一下有些興奮,但卻又疑惑妻子的轉變,“你都見到他們放出的大船了,這還有什麼疑義呢?再看看買活軍的兵丁——嗐!真比外頭的那些蝦兵蟹將不知要勇猛了多少,還有他們穿著的板甲,你是沒見過……”
對甲胄、船隻和兵器的著迷,似乎是男人的通病,不論文武,談論起來都是興致勃勃。吳昌逢說了好一會兒方才冷靜下來,訕訕然道,“是不是吵著你了?怎麼不說話了?”
“沒有,我是在想,若是如此,為何你不勸我留在這裡,彆回老家去。”妻子回答,她話裡似乎有些無奈,又透著深思,“明知朝廷必敗,為何要回去呢?”
“那不是因為家在那裡嗎。”吳昌逢說,“再說,咱們都是名門之後……你不也老想著回去嗎?”
他是性情柔和之人,並不喜強著妻子做事,這一點妻子是明白的,她發出了輕輕的苦笑聲,突然投入丈夫懷中,緊緊地抱著他,吳昌逢忙回摟著她,柔聲問,“怎麼啦,是今晚六姐和你說了什麼嗎?”
“是學到了一些……”妻子靠在吳昌逢心裡,似乎還在猶豫著、盤算著什麼,隻是心不在焉地說,“有些事被她說穿了,就覺得挺荒謬的……”
“什麼?”
妻子的聲音很輕,吳昌逢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妻子搖了搖頭,呼吸逐漸激動起來,又過了一會,她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輕聲說,“我接了個新差事,三哥,明日起,我們便可搬到新城去了,這工作帶宿舍的,收入也比之前要高一些。”
“多少?是什麼差事。”
“四千文一個月。”妻子說,吳昌逢激動得要坐起來,又被妻子按了下去,“是報社的編輯。”
“好哇!好哇!”吳昌逢一下便覺得妻子愛好文學實在是很不錯的事情,“文雅得很,又能儘展所長——真是好得很!六姐是沒有叫我去,倘若也賞識了我,我也想做呢。”
“你?”妻子被他逗樂了,“就你這腦子?”
吳昌逢並不覺得自己腦子怎麼就差了,妻子卻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才說,“這是統考拿了第一,文字也過關,思想也夠敏捷才能做的,三哥,你連我這些日子在愁什麼都不知道,這工作你實在做不了。”
妻子有發愁嗎?吳昌逢一怔,他還以為妻子偶爾的情緒低落是因為思鄉呢,又或是因為本地文藝氣氛的缺乏——本地流行的話本子,哪怕是《蜀山劍俠傳》都嫌粗陋,《鬥破乾坤》更是無以名狀、玷汙斯文之物,而《買活周報》上連載的《射雕英雄傳》,也難入妻子法眼,吳昌逢以為妻子在此處是很寂寞的。
“是發愁錢不夠麼?那以後倒不必了,債都快還完了——且四千文足足是有餘的——”
“我若隻愁這個就好了。”妻子打斷了吳昌逢,沒好氣地說,“你啊,眼界就不能大一些嗎?唉……”
她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吳昌逢咧嘴一笑,隻好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作為賠罪,妻子哼了一聲,沉吟了一會,又說道,“我們帶信回去,把彬兒、善兒都接來吧,另外,宛君姐家的三個外甥女,我也想設法接來,讓她們在買活軍這裡上學。”
“啊?”
妻子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這讓吳昌逢不禁有了一絲陌生——僅僅是一個晚上,雙方的立場便完全調轉了,妻子現在一下又從保守變得極為激進,不但要接自家的孩子過來,還打上了親戚家孩子的主意。
“不如就以放足為由頭好了,我記得大姐也和我一樣,不能久走,否則足心疼痛,可帶信讓他們來雲縣做鞋,並為諸女兒輩定製,再附上船票川資,此外昭齊體弱,讓她來雲縣調養一陣也好。嗯,我記得宛君姐平日對趙醫婆很信任,明日可去問問,趙醫婆是否已加入白蓮教,若是已經入教,那十成裡就有九成穩了。報紙文章發了,寫信附帶送去,再請趙醫婆從中轉圜說合,川資已付,船已包下,按大姐和宛君姐的心思,必不會置之不理……”
“曼曼,曼曼!”
吳昌逢是真的慌了,他一疊聲地喚著儼然已經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妻子,“怎麼忽然就說到這裡了!這船票——咱們手裡——”
“船票的錢官府來出。”妻子說,她的心情似乎悄然間明媚了一些,似乎這說出口的計劃反而減輕了她心裡的負擔,她在吳昌逢懷裡變換了一下姿勢,重新找了個舒適的地兒窩著,“今晚會上定下的——六姐需要年紀稍長些,知書達禮,聰慧靈醒的女娘來為她做事。”
吳昌逢想到自己見到的畫麵,不由驚呼道,“你這就把姐妹們全都賣了?!——哎喲!”
他立刻吃了一肘子,妻子不悅地道,“什麼賣了?”
吳昌逢不敢再說話了,不過仍很難認同妻子,隻能保持沉默,但妻子的改變依然讓他驚訝莫名——妻子一向是不太喜歡買活軍這裡的,而以他對妻子的了解,哪怕是死,她也不會屈服強權,實在是個‘強項令’,謝六姐究竟是做了什麼?難道真是給妻子喝了什麼香灰,迷惑了她的心智——
“不要亂想。”妻子仿佛看出了他心底的念頭,忽而又開口說,吳昌逢便隻能唯唯諾諾,妻子又歎了口氣,用手肘把自己撐著半靠了起來,幽幽地說,“三哥,你就沒有想過,買活軍如果有朝一日,打到吳江之後……咱們的日子該如何過?”
“咱們家裡的那些田畝,倒也有個幾頃,按買活軍這裡的規矩,是一定會被低價買走的。到時候,沒有了佃租,該怎麼過活呢?”
吳昌逢便樂觀地說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以我們家來說,你做老師,我做文書,無論如何也不比前幾年更差的。”
這幾年的光景,對於他們這些人家來說是很難的,因為田產連著幾年下降,家中的佃租往往不得不予以減免,便等於是隻出不進,吳昌逢帶著妻子去嘉興找機會投資鋪子,也是因此,隻是他實在也不善於投資,因此又虧損了不少。妻子輕歎了口氣,說道,“你啊,天生就這樣,樂嗬嗬沒心沒肺的……可你想,若換作是其餘的兄弟們呢?他們要讀書科舉,錢從哪裡來呢?”
“錢是隻能從佃租裡來的,咱們這些人家,不論多麼清貧也好,降生以來,便幾乎都沒想過外出去謀生——所謂的工作,最多不過是謀館做夫子,但收入的大頭依然是來自於田地,買活軍低價買了田地,隻有一筆小錢在手,一家分一分,各自還能剩多少?”
“原本旱澇保收,怎麼也有自己的一塊地,不至於餓死,現在呢?田地沒有了,考科舉的希望也沒有了,若不知營生,以後的日子還能和從前一樣嗎?”
吳昌逢心中,雖然沒有和妻子一樣如此透徹地考量這個問題,但也曾偶然浮光掠影地想過這件事,不過因為佃租實在逐年已在減少,他還是相當樂觀的,“這個,那便隻能順其自然了呀,那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那是你脾氣好,脾氣不好的人,寧可吊死,都不會過這樣一文不名的生活,他們心中會多憎恨謝六姐,是你無法想得到的……但對當朝天子心懷怨望的人,又有幾個能有好下場呢?”
“那……六姐如此慈悲,總是會給條活路的吧!怎麼說,那可都是鄉賢啊,文人啊——可都是筆墨如刀的文人啊!”
妻子的語調卻忽然嚴厲了起來,“活路?打仗的時候,難道也會給敵軍一條活路嗎?三哥,六姐打的就是鄉賢。她又怎麼會懼怕筆墨如刀的所謂文人呢?這樣的地主,普天下有多少個?總不會比農戶更多,在她手下,連農戶都識字——她掌握的那些原本無產的,因她而有了恒業,有了恒心,有了一條活路的新文人,自會讓她成仙成佛!”
“三哥……我們這個階層,已被六姐完全放棄了!沒有前路了!沒有地,也考不了科舉,將來還能做什麼?你說這些日子以來,我能不憂愁嗎?哪怕便是要考吏目,也沒有政審分,要去做文員,拉不下臉,在六姐的新朝裡,我們能做什麼?便連安貧樂道的機會都沒有,倘若不招□□了,難道隻是坐著餓死麼?”
吳昌逢訥訥地說,“不會餓死的——我做文員呢!”
“那是你靈活,你能想著大姐夫他們去做文員麼?”
這確然是很難想象的,眼前鋪陳出的似乎是一條令人恐懼而無奈的未來圖景,買活軍取得天下之後,沒有了田地,不能科舉,也拉不下臉去做事——實在也沒有做事的能力……便是吳昌逢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禁不住說,“恐怕大姐夫他們會死國。”
“或許,也或許便會投了任何一個還能承認地主,不奪走田產的新朝廷。”妻子幽幽地說,“但……這都是沒有用的,理由你自己先已經說過了,謝六姐擁有舉世無雙的暴力……她早晚會征服天下,把她的統治蔓延到我們能走到的每一寸土地,死國了的那些,且不去說他們,但留下來的人,總要找個活路吧。”
到得那時候,還能做什麼,也就由不得他們了。吳昌逢便不期然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一般的惋惜來,儘管他自己是願意去做彆的工,但他還有那樣多的親友,都是很好的人,但卻仿佛要在將來墜入了無望和困頓中,他由不得也對買活軍生出了憤怒和怨懟,感到了妻子前段時間同樣的愁緒,他惡狠狠地說,“怎能如此!這不天下大亂了!良善之家,反而末路!還有天理嗎!”
“……難過也沒有辦法,”妻子沉默了一會,開口時卻顯得有些倔強,“理便是如此,事實也是如此,這個階層的男丁,已經被六姐放棄掉了,沒有統戰價值——就由得他們慢慢消亡去,她是這麼和我說的。”
“但女娘,卻還有一點機會……三哥,謝六姐需要女娘,男人裡讀書識字的並不少,在她這裡是不值錢的。女人中,原本學識就好的卻並不多,她要這些女娘來給她乾活,給她占住位置。”
“占住位置?占住什麼位置?”
“當然是占住言論咽喉,占住權勢關口的位置,等到真正完全忠於她的那一代女娘成長起來,再從這批人手裡接過權力……她更愛用女娘,三哥,你難道沒看出來嗎?男人有了學識,有了軍政大權,便難說會不會待價而沽,在幾個朝廷之間徘徊搖擺,看誰出的價格更高。”
“可女娘呢?女娘離開了買活軍,又該去哪裡找到這樣的大權?她為什麼不信用女娘,不栽培女娘?”妻子幾乎是難過地說,“三哥啊,這世道的天,真要變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其敗落幾乎已是注定,但昭齊和善兒她們還有屬於她們的機會……我們自己也就罷了,但又如何能耽誤她們的機會呢?”
“該怎麼辦呢,三哥?”
吳昌逢實在是回答不上來了,他的口唇翕動著,半晌方才吐出了一口沉沉的濁氣。
“既然都答應了,那就由你看著操辦吧!”他又一次含含糊糊地表達了自己的支持,“不管怎麼說,過來能量腳做幾雙矯正鞋,總是好事兒!”
妻子在家中,一向是很能夠做主的,現在她得到了丈夫的支持,便獲得了滿足,輕輕地應了一聲,又湊過來柔和地在吳昌逢額上吻了一下,仿佛是給予他的獎賞,隨後才回到自己的枕頭上去,吳昌逢的心情在彷徨與憂慮中也獲得了一絲安慰,他側過身,屈起手臂枕在頭下,有些好奇地問道,“今晚和六姐會談竟夜,什麼感覺?天威難測,戰戰兢兢?”
“那倒沒有,六姐其人很和氣,不過……暗自生畏,是有的。”
妻子仿佛是從心底吐出了一口涼氣,由衷地說,“其操弄人心的本事,不亞於仙術。見事之明,對人心之透徹,令人難以言喻……便是完全了解她的目的,也隻能墜入陽謀之中。”
“如何說來?”
“便以我而言,她見我是自詡道德之士,便以道德綁縛我,我能死節,卻怎忍見後輩被我耽誤?但倘若我是利益之徒,沽名釣譽之輩,料其也必有利誘,必有盛名相邀……”
吳昌逢也不由感慨起來,“威逼利誘,不過如此。隻如此,能得人,卻不能得人心,如此雄主,難道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誰說沒有想到呢?”妻子歎了口氣,“我也曾在會上詢問,知人知麵不知心,若是我陽奉陰違,暗地裡鼓吹舊學,又當如何。”
“你倒是不避諱,身在曹營心在漢,也公然就說給她聽了!”
“她早知道了……”
“那她是怎麼回答的?”吳昌逢也興致勃勃了起來。“你的稿子,自有終審?若有異心顯露,定當發覺?”
“不是。”
妻子的聲音變得更低沉了,她的語氣裡突然出現了深深的恐懼,仿佛驚魂未定一般,緩緩地敘說著,“她看了我一眼,笑了起來——那笑,實為胸有成竹,仿佛能洞照古今,她說——”
纖弱的聲音,便學著謝六姐那豪氣而又自信的腔調,讓吳昌逢麵前,仿佛也看到了謝六姐唇邊略帶嘲諷的微笑。
她說,“沈娘子,其實你依然也還是我的一個試驗,據我所知,權力是天下間最迷人的東西,我也想看看,如你這般的千古完女,真正接觸到權力之後——當你發覺自己每日的工作,能切切實實地影響到天下普羅眾生之後——”
“你的念頭,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
妻子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她像是已畏懼起了那還未發生的變化,“我很期待,也很好奇……你,還會是從前的你嗎?”
吳昌逢忍不住探手過去,緊緊地握住了妻子的手,妻子的手在他掌中潮濕發熱,和他牢牢相扣,他們雖然躺在床上,但卻不約而同,都感到了一種暈眩,仿佛在激流之中,乘坐著小舟,身不由己地向前行去——這天下將發生極大的變化,而這對夫婦直到今夜才真正明白,他們也是變化中的一份子,他們也必須隨之變化。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天下的每一分,每一寸,或遲或早,都將無可逃避地,進入到變化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