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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邏輯自洽(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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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夥!

這就是ssr嗎!

謝雙瑤咳嗽了下,把水壺放好,轉身拿抹布來擦了桌子,借此給自己爭取一些思考的時間——果然和黃謹他們想得不一樣啊,哪怕是之後準備收服的鄭地虎,估計也不會問出這麼尖銳的問題吧……還真有點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興奮感啊!

要說她沒想過該怎麼解釋自己的來曆,這就有點侮辱謝雙瑤的智商了,說實話,數百年後的網絡生活,讓後人在‘防杠’這點上的危機感比此時的知識分子要強得多了,事實上謝雙瑤的確想過,在發表《恐懼、迷信、統治》一文之後,將要麵臨到的後續質疑——如果還是老樣子,君權神授、天人合一,那麼她的來曆就根本不必解釋,不必證明,因為她就是神明天子,而且因為她的異能,謝雙瑤的正統性將不會存在任何疑慮。她會憑空取物,她有這麼多仙器,紫禁城的小皇帝能比得上她的萬一嗎?既然她更受到天意的厚愛,那麼毫無疑問買活軍當然是天命所鐘,理所應當的就該統治天下。

但既然謝雙瑤自己斬釘截鐵地宣布,唯一的客觀便是自然規律永遠不受人類意誌而改變,那麼她就要來填補自己留下的邏輯漏洞了:如果沒有超自然力量,那你的異能是什麼東西,你是從哪裡來的?就如同徐子先剛才所問的一樣——如果你謝雙瑤不是自己跑來這裡,也說不出你從異世界過來的原理,說不出自己為什麼能憑空取物,那你就無法宣布這世上沒有神,因為始終還存在著你自己都無法解讀的力量,對你來說,它不就是神嗎?

這是謝雙瑤準備受到的質問,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年代大家的邏輯都不太好,又或者大多數吏目還是專心於實務,沒有準備做這個杠精,也並不關心這些,直至今日,才由徐子先選手來做出挑戰,謝雙瑤因此很肯定自己的眼光,能挑得出這個毛病,而且是有勇氣第一次見麵便當麵指出的徐子先,不愧是睜眼看世界第一人,不愧是千方百計地奔走呼號,請朝廷正視西方科技進步的那個徐子先。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她說,已整理好了思緒,又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雖然是這個徐子先,但也不會比客戶更難纏的。“我來一個個回答徐先生,第一,我是人,第二,我的異能——在你們來看是異能,但在我來處的那個世界,依舊是工巧科技的結果,並非源自於神力的賜給,第三,我來到此地,固然不是我自己的選擇,但我把這件事視為我尚未發現內在規律的科學現象,而不是所謂的神異作祟,換言之,我依舊相信這世上沒有神。”

徐子先便流露出思索之色來,他似乎正調整著自己的思維方式,謝雙瑤給他一點時間——這實際上仍是世界觀問題,在這個時代,遇事不決是沒有量子力學,所有人的本能都是將未知歸因於神學,而不是將其未知視為可分析、可征服、可驗證的一種現象,即便徐子先的思想在這時代或許是最為開明的一批人,但他也不過是背棄了舊神,選擇了新的信仰,謝雙瑤看著此刻的他,就仿佛是看到了艱難的將來——想要把這種思維方式完全扭轉過來,需要的恐怕是不止一代人的努力。

“工巧科技……”這清矍的老者喃喃地咀嚼著這四個字,仿佛對其依舊抱有疑慮。謝雙瑤索性直接舉個例子,她從抽屜裡翻出一個計算器,請徐子先出題,“徐先生請隨意說兩個四位數。”

徐子先微微一怔,望著計算器好一會兒,方才說了2846和1923兩個數字,謝雙瑤輸入之後做了個乘法,又拿了算盤出來,“先生請驗算。”

徐子先是很會用算盤的,他盯著計算器,手裡心不在焉地剝著算盤,大約用了兩三分鐘便算了出來,“5472858……”這結果和計算器分毫不差。

“這也是我從家中帶來的,先生以為這也能叫仙器嗎?”謝雙瑤問徐子先,“所謂的仙器,便是材質此世未有,原理尚未了解,並非此世之物,那麼便可叫做仙器了,是嗎?”

她倒轉了計算器,找了個螺絲刀開始卸螺絲,在徐子先有些驚慌而又心疼的,“六姐何故為此,隻是說理便可!”的製止中,把計算器的電池卸了,後蓋拆開,取出了電路板,“但如果我告訴徐先生,這計算器之所以能夠計算如此複雜的數據,便是因為這電路板和芯片,而製造電路板和芯片的知識,就寫在教科書上,這些計算器一樣也是廠子作坊裡造出來的——此時徐先生還覺得這是仙器嗎?”

“如果我再告訴徐先生,就如同現在也有許多人不知道鐵器是如何打造的一樣,在我的來處,也有無數人並不知道計算器的原理,卻依舊使用著它,並且相信這計算器是基於科學的道理被製造出來,也基於科學的道理被使用……那麼,一樣是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但一方堅信其是仙器,另一方則堅信這是科學造物,徐先生是如何看待這其中的異同的呢?”

謝雙瑤開始重新組裝計算器,給了徐子先一些思考的時間,順便還安撫了幾句,“之後你們做研究的時候會發給你們的,不著急,從事複雜計算的崗位都有得用。”

——這還挺有效的,徐老看起來沒那麼心疼了,不過他的沉思依舊,很顯然,謝雙瑤的問題也激發了他的思考。

“僅就此點而論……科學,似乎也可以視作是新的教派。”過了許久,他喃喃地說著,“而能製造這計算器的大賢,便可也算是如僧侶、神父一般的傳法人……”

把科學當宗教嗎……謝雙瑤忍不住想到科學教,她有點囧,但還是忍著沒笑出來,隻糾正道,“這個我們一般叫他們做科學家。而且,科學家和神職人員的差彆可大了,這個你看過宗教學的教材就能明白,科學不具備宗教的幾個基本特點,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科學允許自我否定,沒有‘萬能回答’,以及科學家並不因為自己的學識而在社會生活上享受什麼政治和經濟的特權。”

對徐子先來說,理解‘宗教’這概念是不成問題的,讓他驚訝的是——“連宗教都有宗教學嗎!”

“當然。”謝雙瑤拿了個kdle出來,炫耀著自己所收集的資源,“科學昌明,門類繁雜,學海無涯,徐先生恐怕也得在學科門類中做出選擇,無法兼修所有呢。”

“……”徐先生已經顧不上被仙器震懾了——這一點倒是和她身邊的近人差不多,大部分土著脫敏之後,還是能夠客觀看待謝雙瑤的,不太會懷疑她大致上的人類屬性,大多數時候,他們對仙器的震驚大概就是‘這也行?!’的等級。

更讓他們震撼的,則多是仙器中所登載的思想,還有一些規模效應的產物,譬如此時的徐大人,就顯然被為現代出版物的泛濫給震懾住了,謝雙瑤教會他按鍵翻頁後,他便緩慢地按著翻頁鍵,按——按——按按按按……

當徐大人按了幾十下,這書籍目錄卻依舊沒有到底的時候,他的臉便已經很紅了,謝雙瑤看了眼,也就不忍心告訴他這隻是她個人資源裡教科書的目錄而已,人家工具書、娛樂的分類都不在這,而且還沒算影音目錄。雖然ssr的接受能力也比較強,但還是要讓徐先生緩一緩。

“這……”

ssr,在謝雙瑤這裡,一般都是當代人傑,或者是超時代人傑的水準,她在這樣的能人麵前不會太自滿,覺得自己能跟上他們的思考速度,把他們的思路料在前頭,隻是順著他們的思路往下走就行了——徐先生的思考速度明顯就比黃謹要快,當然,也是因為黃謹得到的信息沒那麼多。徐子先看完這篇目錄,沉思了四五分鐘後,開口的第一個問題就很精辟,“老朽可否請問——既然六姐對格裡高利曆如此熟稔,又提到了‘這會兒用格曆的國家還不多’,老朽可否推論,六姐的來處,是我們所身處之時的‘將來’?”

自己就推導出了‘將來’這個概念,並且運用起來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自己推出祖父悖論……謝雙瑤又拿出了兩碗水的理論,“不是此時的將來,更像是兩碗水,漣漪相似,我便來自另一漣漪的未來。”

調整能力也出來了——雖然她說自己不是神仙,但上次的兩碗水理論,表明自己來自未來之後,黃謹看謝雙瑤的眼神還是有對異類(神仙)的崇敬,但此時徐先生望著謝雙瑤的眼神已經相當平和,少去了敬畏感。看起來他似乎已經接受了謝雙瑤所說的思維方式:對於未知,視為可被探索的謎團,隻是暫且沒有掌握,但不能用‘神仙’這兩個字做‘萬能回答’,這是一種逃避。

徐先生當然不是逃避的人,此刻,他似乎已經將謝雙瑤當成了一個博學的,從未來到此,掌握了更多知識,有一些非凡之處,但大體來說和百姓們也沒有什麼不同的——人,依舊值得尊敬,值得重視,但卻無須太過畏懼。於是他注視著謝雙瑤的眼神裡,便多了一些因年長而帶來的慈和。

“那麼,老朽便又有一問——若以格裡高利曆來計算……六姐來自多少年後的將來呢?”

他的眼神又落到了那精妙的機器上,徐子先的語氣有些難以察覺的期待和忐忑——他似乎在估算著文明的速度,估算著自己所能接觸到的發展的極限。從此刻連鐵器都難得,從合金字模都稀有,私人藏書上千冊書已是稀有的敏朝,發展到謝六姐隨手一甩便是數千教材的未來,需要多少年呢?一千年?一千年恐怕也還不夠,兩千年?三千年?是否是一個令人難以想象的時間長度——

“嗯……從今年開始算的話,其實也就大概四百年。”

四百年!

這數字極大地激動了徐子先,他的雙目愕然睜大,像是完全沒有預估到答案,四百年——僅僅是四百年?

謝雙瑤不知道該怎麼給徐先生科普螺旋式發展、摩爾定律這些概念,隻能簡單地說,“您還是低估了全民教育的威力——當然,也不止這個,隻能這麼說,咱們現在就處於一個很高速發展的階段,這個東西它不是按時間線性發展的,有點螺旋上升的味道——”

徐子先或許聽懂,或許沒有聽懂,他已經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裡,迅速地問著,“那麼,那麼四百年後——我中華還是如今衣冠麼?一切,還複如舊嗎?是否已如呂宋,如安南——落了個為西洋人擺布的下場!”

“啊?”謝雙瑤很少這麼吃驚過,主要是這話怎麼也不該有徐子先來問啊,“不是——這原來您也猜的到啊,西洋人沒安什麼好心——”

但她也迅速地理解到了徐子先的無奈——不錯,西洋人的猙獰麵目,難道他們原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嗎?信奉了移鼠,便等如是要在千萬裡之外,多了一個教宗作為領袖,政教那含糊的分界線,難道在自己的那篇文章之前,士大夫們就沒有一點感悟嗎?

明知如此,卻依舊接觸宗教,信奉移鼠,隻是因為毫無選擇,在儒教中再看不到一點希望,不得不與虎謀皮,隻為了汲取一些新鮮的養分,尋找一種新的可能……哪怕是幻想,哪怕是幾乎注定的失敗,卻也比完全的絕望要多了那麼一點可能!

“唉!”她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似乎在這一刻,她和眼前這激動得雙目通紅的老者達成了某種程度的互相理解,“放心吧,雖然波折重重——也有過艱難的時光,但四百年後,總算也還過得不錯!”

過得不錯?這似乎不能讓徐子先滿足,他執著地追問,“難道已不再是宇內第一了麼?”

現在的大敏還算得上是宇內第一嗎?不再是?這問得精確嗎?

謝雙瑤第一反應是杠,第二反應則有點好笑,看來癌是根植傳統的執著了,她說,“那畢竟是另一碗水的事了,當然還不夠好,但不論如何,也絕對不差。反正咱們是絕對的主權國家,沒西洋人什麼事兒。”

雖然主權國家四個字他還不很理解,但謝雙瑤肯定的態度這勉強告慰了徐子先的情懷,他滿意了一些,旋又追問,“但彼時已非國朝天下了吧?改朝換代之時——”

問到這裡,思維轉動,或許是太過震驚,徐子先語速極快,將自己的思維全說了出來。“建賊——協運遼餉——如此提防,難道是建賊取了天下?!”

這絕對是此時的士大夫完全無法接受的答案,異族入主中原,這和中原人改朝換代是完全兩樣的概念——但卻也是數千年來反複的主旋律,五胡亂華、宋金之爭,元滅金宋……直到明教北伐,收複燕雲,漢族方才迎來了又一個全盛時代,但不過數百年而再度被北方夷族入侵,徐子先目光空洞,刹那間似乎蒼老了好幾歲,他依舊極輕而跳躍地自語,“儒道告終……果然儒道已絕,以儒治國,便是如此!但建賊無道,他們隻能取用儒教道統——其治也必不長久!”

“六姐!”他一下又激動了起來,甚至越過桌麵,僭越地握住了謝雙瑤的手,“四百年後,我朝——我——中華——可還是儒教道統?!可還是建賊當政?!”

“當然不是建賊當政!”謝雙瑤大致能理解徐子先的矛盾與堅持——在這個時代,徐子先是真的做了個違背祖宗的決定,要承擔的壓力不是後人能想象得到的。她明確回答,“也不是你接觸那些西洋人的道統,我們有自己的一套。”

“果然……果然另有完整道統!”徐子先的呼吸顯然地粗重了起來,他的眼眶中充盈了熱淚,他要說話,卻又忽然閉上眼緩了緩,似乎是強行要讓自己平靜了下來——這是多年來儒教士大夫教育在他身上留下的,不可磨滅的痕跡。

謝雙瑤也受到了異樣的震撼,她時常能見到人間的疾苦,但這是一種較少見的痛苦——徐子先讓她想到了許多彆的人,她保持著充滿尊敬的沉默。隻是輕聲說,“這畢竟是個好消息。”

是呀,這畢竟還是個好消息,四百年後的華夏,總比此時的暗弱膠著要來得好——要好得多!

徐子先的呼吸逐漸平靜下來,他似乎也泛起了一絲欣慰的笑容——為著四百年後他看不見的,異世的後人,但很快,嘴角的線條又因此世此時的衰弱而抿緊了。

謝雙瑤能感覺得到,徐先生正在心底整頓著思緒,他要放棄得實在太多了——儘管他很早就對買活軍表示過了好感,並派了自己的兒子向買活軍寫信,婉轉地暗示了自己的興趣,但直到此刻,徐子先那顆猶豫不定的忠心才完全落定在了買活軍這裡,因為他終於獲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對未來那明確的希望,而為了這麼幾句話中透露的希望,透露的將來,即便要放棄原有所學的一切,放棄他第二次選擇的道路,幾乎是放棄五十年來所有的認知,儘棄所學,重修新道,徐先生也在所不惜。

儘管她還有無數的會要開,但這一刻,謝雙瑤耐心地沉默著。

過了許久,徐先生方才慢慢睜開眼,他輕輕吐出一口氣,似乎輕鬆了一點兒,甚至還微微一笑,“能於殘生一睹異世將來道統,此生已是無憾……如今六姐的來龍去脈,老朽已全然知曉,便還有一問——”

“請問六姐,這樣展露神通,是欲將此世雕塑成何等模樣呢?”

“六姐,您既然摒棄儒學,不再講求天人一體,又大興理科,重修文科,用全新的手段來選拔吏目,那麼便需求一個新的道統,作為治世的根本,供諸多吏目參詳修築——”

“此或為我這老朽一家之見,但治國之道,猶如立國柱石,六姐既然對天人感應不以為然,那便應該要鼓吹自家的道統,猶如百年前心學大興,各弟子天下講學,便是想要爭取這科舉的道統,從而在朝政上做出改變。若不如此,則私心各生,頭腦空虛,此害不亞於信仰舊道統,陽奉陰違之過!”

“難道以六姐之明,對此竟沒有預見麼?若有,六姐為這新治世,所擇選的是什麼道統,為何時至今日,依舊琵琶遮麵,不肯鼓吹?”

“臣無能無知,雖已儘棄從前所學,但仍覺前路未明,猶如黑夜尋燈,若能蒙六姐賞識——便請六姐,賜道統一觀!”

說到此處,徐子先已是滿麵肅然,起身提衣,在謝雙瑤的阻止下毅然下拜,於表達自己的臣服之餘,亦是敲響警鐘,以極其慎重的姿態告誡謝雙瑤:思想陣地,你不占領,老思想就永遠不會褪去——

已到了亮明新道統的時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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