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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這誰能想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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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鐺鐺鐺!”

天色才剛剛放亮,船艙外便傳來了鑼聲,買活軍的水手們扯著嗓子喊道,“起來吃飯上課了!”

“各自分組報數測溫!”

在下層船艙裡,散發著硫磺味兒的大通鋪上,一個個人影蠕動了起來,很快有人挑亮了油燈,又拉開了小舷窗上的簾子,曙色便逐漸透進了底層船艙——雖然上層船艙也不是不能住人,但這一百多名從東江軍到買活軍治下做工的婦女還是更願意住在這裡,一來是她們覺得自己要擺正位置,也寧可買活軍的人對苛刻些,反而能讓他們相信這其中沒有太多彆的心思,二來也是為了安全起見,甲板上的船艙都是一間一間的,大家得分開住,反倒是通鋪這裡,所有人幾乎都住在一起,倘若有些水手起了歹意,那麼也會被這樣的陣勢給嚇住。

不過,船行已經十數日了,中途甚至停船補給了一次,這些水手也還是客客氣氣的。東江女娘們也已經發現了這些水手的不同——她們在遼東多數都有豐富的行軍經驗,很知道東江軍一般的士兵是什麼樣子,這些水手們個個會讀會寫,談吐文雅,官話說得也很好,和遼東這裡一向對南蠻子的印象完全是背道而馳:當然,這裡許多都是山陽的老鄉,不過即便是一些矮小精乾的南方水手,也不是那麼的多話嘈雜、狡詐粗魯。

總的說來,坐福船還算是比較舒服的,這些女娘每年都要乘船在鴨梨江上來往,個個都有好水性,不過她們慣乘坐的是顛簸的小船,而福船畢竟大,要更穩當許多。而且船上的吃食也相當不錯,尤其是補給了一次之後,每頓一人能吃兩個杠頭燒餅,一大碗米湯,還有小鹹菜,這就已經是東江島過年才有的好日子了。

船上唯獨少的就是淡水,洗臉是不能的了,大家分組排隊,輪著用了馬桶,又由今日值日的女娘拎到船尾去傾倒了,又排隊去打熱水喝——這船上還有一點好,那便是不冷,底艙是大通鋪,上百人擠在一起,熱烘烘的,還有個鍋爐房,早起有熱水喝——買活軍產蜂窩煤,煤是少不了的。而且東江女娘們眨眼間便發覺了蜂窩煤的好處。

“下雪了!”

不知誰在艙外喊著,語氣又驚又喜,“還很大呢,快,拿盆子來接!”

這是件很正經的事,不管是多是少,能補充一些甜水總是好事,眾人忙又取出器皿來,放在甲板上接雪,還有些人接了雪來搓臉,又用雪抿著鬢角梳頭。“今年冷得早,十月就下了這樣大的雪!”

“上課了上課了!”

她們的老師謝向上又過來招呼了,“都把棉衣穿起來!毛荷花,你去艙裡掃掃,還有沒有沒起的!”

由於天氣寒冷的關係,她們在底艙上課,除了這個時刻,水手們是不踏入底艙一步的。老師而且很注意自己的名聲,進去之前都要派人‘打掃’幾眼,總的說來,這十幾日下來,遼東女娘們的心情不錯,甚至對前路也有了一些指望,她們固然對家鄉仍感到依依不舍,但也逐漸開始好奇自己的新生活。南邊的天氣怎麼樣?她們去做什麼工?能得多少報酬?吃食和住宿如何?還有能回到遼東的指望嗎?

買活軍他們這時候才開始介紹南方的生活——由於辣椒號急於動身南返的關係,東江軍的動作也很急,若不是這些女娘已有了行軍的經驗,習慣於服從指令,一天內很難找到足夠的人手。也因此,除了毛荷花之外,其餘的女娘們對自己的前途並不清楚,很多人都以為自己是被毛帥賣給了買活軍,從此隻能為奴為婢了。最開始幾天,船艙的氛圍相當壓抑,人們沉浸在不舍、悲傷和茫然中,許多女娘望著遠去的海島總不禁落下淚來,以為自己此生難能再見故土了。

在那幾天裡,買活軍主要是解釋活死人的機製,“像你們這樣過去做工的,隻需要賠身價銀子的兩倍就行了,這就是你們的買活錢。像是你們通過掃盲考試的話,一日最少可以賺25文,那麼要賺到二十兩銀子的話……”

他也解釋了為什麼買活軍要她們拿二十兩銀子,除了他們墊付給毛帥的十兩身價本錢以外,還有十兩是她們一路上的食宿,要上的掃盲課的學費。而這些女娘對於東江軍拿了十兩銀子的好處也並無抵觸,她們最開始也是為了降低東江軍的糧草負擔這才自願離開的。

“隻要能遵守我們的規矩,也沒有什麼彆的限製,身價銀子一給,到時候你們愛去哪裡就去哪裡,不會有人拘著你們的。”

如果是八旗建賊說這些事情,東江女娘連一個字都不會信,但買活軍這些青頭賊,他們是不一樣的,女娘們漸漸從悲傷中恢複了過來,找回了自己的主心骨,也就從許多細節感到了這支青頭賊與眾不同的地方。這些飽經風霜變故的女娘竟然普遍都敢於相信他們口中的描述了,雖然聽起來還是有些過於的好,好得都不像是真的。

買活軍也不和她們爭辯,隻是很篤定地說,“到地兒你們就知道了,隻有比你們想得還更好,你們是好運氣,落到福地去了!”

他們也恐嚇女娘們,“若是考不過掃盲班,一日便隻有二十文,而且便等於是給遼東的老鄉們丟了臉,知道嗎?買活軍中南人很多,女娘個個精明能乾,你們遼東大妮可不能弱於她們去。”

這樣說來,頓時就激起了這些女娘們的血性了,她們中哪怕是最愚鈍的也咬著牙畫沙盤,學拚音認字——不過,最笨的也笨不到哪兒去,真正愚笨的人走不出遼東現在這個滿是血肉的爛泥潭,戰火和建賊已經為買活軍做了第一道篩選,能上船的婦女,聰明、細心、大膽、好運、健壯,這幾個特質中至少都有一到兩個。

不過,她們中原本識字的並不多,就連毛荷花也隻是偷著學了幾個字,因此拚音學得很艱難,不像是已經識字的人,可以從簡體字去反推拚音來幫助記憶,隻能生啃著聲母韻母。買活軍在甲板上張貼了幾份他們的報紙,上頭都有拚音的標注,遼東女娘們偶然去甲板上放風時,都湊過去仔細地看著,試著拚讀出其中的意思來。

這其中還是毛荷花學的速度最快——既然買活軍的兵士待她們相當的不錯,彼此沒有一點不快,她就把憋著的勁兒完全轉到了學習上,很快她就能完全拚讀買活軍的報紙了,並且常常比著念給組員們聽,私底下在船艙內,天色好的時候,也讀一些船員給的手抄小話本給同伴們打發時間。

是的,這底艙雖然在甲板下頭,但卻也有小小的圓窗子,是透明的,猶如琉璃一般,外頭布滿了海水打上的鹽花,雖然接縫處遇到風浪有時候會漏點水,但女娘們還是很喜歡這改進,因為這樣一來,底艙大部分時間至少有一些朦朧的光線,不用光靠蠟燭油燈來照明了。這又是在遼東從來未曾見過的東西。

這些遼東女娘身體都很健壯,雖然是在深秋出行,船艙裡難免又冷又濕,但因為有爐子,實際上條件比東江島要好很多,這時候的北人根本沒有不抗凍的說法,必定是比南人更抗凍的,凡是扛不住的早凍死了。因此這樣的天氣她們並不覺得多難受,再加上還有棉襖,一路上僥幸沒有什麼人染病,等到她們走了快一個月的時候,天氣漸漸地沒那樣冷了,而辣椒號停泊的次數也變多了,有時候天就停一次,過上一日半日再出發。淡水的補充因此變得很頻繁,雖然不說洗澡,但至少每天早上能洗把臉,也能用手指蘸著白鹽擦擦牙了。

“是為了帶上這些船。”謝向上對她們說——到了南方,沒事的時候他們白天就到甲板上來上兩節課,“他們都要去雲縣做生意,有些船隻沒有走過水路,想要結伴前行。”

船上也陸續上來了一些新貨物,還有一些新的女眷,都是之江人,她們彼此不太能溝通,因為之江女娘不會說官話——北方人的官話還都是說得滿好的。奇怪的是買活軍,官話個個都說得非常的流利——不過,遼東女娘也不會去欺負她們,這裡畢竟是南方,她們遠來是客,可不敢還沒到地頭就惹出麻煩來,讓家鄉蒙羞。

“這些也是去雲縣做工的,我們買活軍需要很多人做工,不論是生產鹽、糖,還是種地、織布,又或者修路、伐木,總之處處都缺人。”

看出來了,已經帶了一百多人,卻還不夠的樣子,毛荷花好奇地問,“謝老師,遠處那些船都是裝了人嗎?”

“也有牛!”謝向上說,指點著遠處的船隻,“記得那艘船嗎?從山陽道就跟著我們了……他們也是來賣牛的,山陽道今年收成不好,很多本地人隻能賣了家裡的牛來度過難關。”

他說著苦笑了一下,仿佛對山陽道的百姓很有些同情,毛荷花的心也揪了起來,對農家來說,賣牛一定是個很艱難的決定。她沒想到山陽道的百姓也和遼東一般,這樣的辛苦。

“唉!”她忍不住就歎了口氣,但毛荷花是不會掉眼淚的,她從小就不會哭,很快她就調整了過來,指著其餘船隻問,“他們也都是來賣牛的嗎?”

“大多是,我們要的東西了,最大量也最穩定的便是牛。”謝向上努了努一旁的布告欄,“報紙上都寫著呢!其餘的大宗貨物,他們要麼弄不到,要麼也拿不準到了地頭會不會反而跌價了,因此倒是牛多。都在港口等我們的船來領航。”

毛荷花返身望著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上行駛的船隊,不由驚歎於這船隊的規模,她們都是時常乘船的,東江島也有水師,但也就是五六艘中型船隻,而且出了問題還要去高麗修,高麗那裡能湊出上百條船也不容易了。沒想到來了南邊,光是賣牛都有二十多艘船,可見南邊果然自古便比北邊要繁華得多!

“是呀!廣告那一欄的確是說了!要買牛呢!”

其餘女娘也對這種商業模式很好奇,七嘴八舌地問,“這些掌櫃倒是膽子大,看了報紙便自己搜羅了牛送來嗎?嘖嘖嘖,也不怕到了地頭,官府不收!”

謝向上笑著說,“這就是我們買活軍的信譽了,不過,我們也沒想到,報紙的作用這麼大,居然有這麼多船運牛來賣!”

女娘們都自以為開了眼界,她們中許多人都學著買活軍,也有寫日記的習慣,在日記裡仔細地描述了在船上見到的景象,作為將來寫信的準備。而且買活軍也允諾了會為她們帶信回去——既然學會了文字,那麼就當然可以寫信嘍。這個領悟也是很振奮人心的,隻要還能寫信,仿佛她們就依舊和家鄉保持著很緊密的聯係,有一部分的她們並沒有離開那魂縈夢繞的地方,她們的心還能和家鄉在一起。

毛荷花的見識要比組員們高一些,她見過義父對報紙的鄭重,現在也在心中估算著一封求購廣告帶來的效果,並且暗自咋舌,心想義父若是知道了,恐怕也會覺得不可思議,從登萊到東江島其實並不遠,東江島什麼都缺,但就是沒有商人願意渡海貿易,或許便是因為東江軍沒有自己的求購廣告,所以什麼事都沒有這樣方便。

一封廣告,轟動東南,不過是幾行字而已,換來了這麼多牛……就算買活軍會照價付錢,但在毛荷花來看,依然是大賺特賺,最為難得的是,她看不出這件事損傷了誰。因為買活軍要牛,山陽道的百姓有了賣牛的機會,價格還不至於太低——荒年,在本地賣牛根本沒有銷路,價格也不可能高。

彆處的百姓,想必也一樣,而那些運牛的商人也都有賺頭,至於買活軍,他們的好處更多,牛當然是極好的東西,這麼多牛都過來,本地的百姓們怕不是一戶都有一頭牛了!

她對買活軍的評價本已經很高了,但現在卻還不由得更戰戰兢兢了起來,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很低的位置上,任何事都先去了解和學習,毛荷花覺得,自己哪怕將這些見聞寫信回去,也都算是沒有白來了,義父一定能得到許多啟發。

不過,旅程還沒有結束,毛荷花的驚訝也還沒有結束,她的驚訝發生在雲縣碼頭附近,那天他們總算是見到了碼頭,但卻又還不能馬上靠岸,隻能在遠處拋錨等待——雲縣外的海域裡,聚集了千奇百怪的海船,大大小小幾乎有數百艘,令人目不暇給,甚至難以點算數量。毛荷花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大的場麵,她嚇得說不出話來,“這都是哪裡來的船——都是來做什麼的!”

“哪裡來的都有,至於說來做什麼……”

回答她的是船長連豪生,他的表情也有些微妙,好像也在隱隱掩藏著自己的震驚,似乎眼前這千舸爭渡的景象,也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自然……都是看了報紙,跑來賣牛的嘍!”

遠處忽然傳來了呼喊聲,連船長調轉頭去,和大約幾十丈外另一艘海船上的水手揮手打了個招呼,對麵拿起一個鐵皮做的東西喊了過來,“你想到了嗎?”

連豪生也把自己的鐵喇叭拿了過來,“沒有,你呢!”

對麵也用力地揮了揮手,表示否定,“這誰能想得到!”

是啊……這,這……毛荷花目瞪口呆地望著這排出了幾裡的海路,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堵船’,居然有這麼多船隻受到報紙的號召前來賣牛——這誰能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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