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燭注意,下千兩——”
在悠揚的喊叫聲中,漸漸濃黑的天色裡,宮門正一重一重地往內關合,小中人抱著沉重的‘千兩’鎖在一旁躬身等候,這便是入夜時分隔內外的‘下千兩’,除非是當值的閣臣,要在南書房留宿,否則入夜之後,紫禁城中不見燈火人煙,一片烏漆麻黑的,伸手不見五指,那些當值的官員若是出來散步遊蕩,遇到月黑風高之時,被吹滅了燈籠,倒黴跌入金水河的都有過。
國勢誠然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從前宮中各處夜裡都是供燈的,可自從九千歲得寵,第一件事便是廢了‘宮中各處燈火使費’,因僅此一項每年就要耗用十萬兩白銀以上,對內庫而言已經構成沉重負擔。從此以後,宮中入夜便是這般,眾多殿宇蟄伏在黑暗之中,宛若擇人而噬的猛獸,不知為何,又有一絲淒清詭譎之感,仿若白日為宮城,黑夜為冥府,那些托著蠟燭、點著燈籠在其中穿行的人影,半像人,半像鬼,遠遠看去,實在令人有幾分不寒而栗呢。
“皇爺,今夜是去坤寧宮,還是回下處去?”
皇帝放下轎簾子,不再眺望外頭,他心裡實是不爽快,時而便沉浸在思緒之中,外頭人小心翼翼問了三遍,他才聽明白,“不去皇後那裡了,今晚想清淨,不摘燈籠。”
所謂摘燈籠,是宮中後妃侍寢規矩,入夜後各主位在自己殿門外點紅燈籠,若當夜得幸,便有閹人前來,摘下燈籠迎走後妃,唯獨皇後是例外,皇帝找她要去坤寧宮,也可以過夜。其餘摘燈籠迎來的妃子,完事後照樣被送回去,不會留下和皇帝共寢,這也都是祖輩留下的老教訓——有就寢時險些被宮人勒死的先皇。
雖然宮中除了皇後,沒有更多主位,多是一些選侍,但這是因為封妃多少也要有些耗費的緣故,皇帝年輕,從前在這些事上是很熱衷的,甚至可以說是荒唐,燈籠夜夜要摘,有時一摘還是兩三對,尤其是服丹之後,更是通宵達旦。不過這一切在去年黃謹進京,敬獻買活軍大禮之後戛然而止,不僅僅是因為買活軍送給皇帝許多好玩的小物件,足可以消磨時間,更重要的是,皇帝十分信服謝六姐的養生理念,此後疏遠道士,再也沒服用過他們進獻的仙丹,更是按著謝六姐的辦法安排食宿,又習練了黃謹偷學的所謂‘健身體操’,不過幾個月便覺得身體日益壯健,由是便越發保養起來,一旬最多招幸兩次——當然也是因為有了更好玩的事兒去做,沒時間光惦記著胯下這二兩肉的事了。
也因此,迎候他回宮的小中人並不詫異,一頂小轎將皇帝送回乾清宮西暖房,熱水已預備下了,幾個小中人、宮女眼觀鼻、鼻觀心等在那裡,見皇帝進門,微微點頭示意,便一擁而上,為他脫下道袍,用熱水絞了毛巾,先為皇帝敷臉,又有宮人為他按摩肩膀,將他按得渾身鬆軟,此時澡桶中也已經注滿了熱水,眾人便扶著皇帝,讓他跨到了澡桶中,又為他拉上‘拉鏈’,隻露出一個頭在外麵,皇帝便往後一靠,舒舒服服地享受起了宮人按頭,又聽到水聲潺潺,這是他們另外預備了一盆水,要來給他洗頭了。
要說買活軍,享受是真會享受,雖然聽說他們不許澡堂子裡開浴池,但這樣的所謂‘便攜式’澡桶,卻誠然是令人嘖嘖讚歎的仙器,叫人更加肯定謝六姐的來曆不凡——若說這結構倒也簡單的,皇帝看了幾眼便明白了,用一種前所未見的所謂‘塑料’材質做的支架,裡頭是個一人多長的底,中間有一段是特製柔軟塑料——這塑料竟是可剛可柔,令人著迷。這樣要使用時,將其提起卡好,而沐浴完畢之後,隻需要將其抬到明渠上方,拔掉塞子,則所有積水頓時湧出,隨後擦乾盆身,重新折疊擺放,實在是再方便也沒有了!
要說這仙器澡桶,也很是有一番故事,宮中原本也不是沒有澡堂——不但有,而且是很有異國風情的,叫做‘奧斯曼式’的一個小澡堂子,在武英殿附近,名為浴德堂,從前皇帝洗澡多是去那處,但那裡距離乾清宮不近,還要特意勞動,很不便宜,再加上這些年宮中用度日益局促,浴德堂每動用一次,消耗人力不說,光是柴火煤炭便所費不貲,皇帝原本也不怎麼注意個人衛生,由是浴德堂也少有啟用,逐漸廢弛,他不去,其餘妃嬪連傍邊的忌諱也都沒有了。
這樣一來,紫禁城中洗澡便更加是個難題了,因為各宮中便是設了小廚房,火力也並不大,隻夠做兩三個快火炒菜的,要說同時燒許多熱水,確實很難辦到。還有更多不受寵的妃嬪最多是自備一個小爐子,熱菜熱飯,燒水抹身,不但熱水不夠,廢水也難以處理——宮中雖然有渠,但都在殿外,真的要淋浴、坐浴,那澡桶都是木製,非常沉重,是搬不動的,要靠太監宮女一桶桶提進熱水,注滿水早都涼了,便是勉強洗完了,還要再一桶桶提出去,最後扛著大澡桶出去洗涮,實在是興師動眾,一般不受寵的妃嬪也沒有這樣大的體麵。
原本眾人都是慣了這般,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待黃謹去買活軍治下見識一番,回來說起見聞,皇帝這愛好工程建築的心思便動了,他讓黃謹去浴德堂看看,能否將浴德堂改建為淋浴——倒是可以的,隻需要一些銅來製水管,再要一個水車便成了,所費也不太多。但因為‘祖宗規矩’,而且‘國用日蹙’,這件事最終還是擱淺了。
買活軍不知是否聽說了黃謹的轉述,第一船送上京的貨物之外,還送給他一個仙器澡桶,做工精致已極,材質前所未有,令人嘖嘖稱奇,而且是獨他有,連九千歲都無——其實九千歲也用不上,他常在宮外住,想洗澡,大可以開鑿浴池,九千歲有錢,也不在乎那點子煤炭的花費。
有了這澡桶,皇帝便一改前性,也堅持每日沐浴起來,其餘妃嬪也受到了買活軍的恩惠——雖然澡桶隻有一個,但蜂窩煤卻是在第一批貨到京城時便送進宮裡幾噸,這煤球和從前所用的一切炭火不同,火力不但足,而且很持久,一個三眼爐子,至少可以燒熱兩三大壺的水,雖不說什麼淋浴、泡澡,但坐在盆子裡,往身上澆淋些熱水,也不再和以前一樣奢侈,便是選侍們也可以時常洗洗澡:雖然皇帝的待遇還是差了九千歲一籌,但選侍們現在是可以趕得上富貴人家得寵的姬妾了。
至於皇後那裡,皇帝得了這個折疊浴桶之後,便百般琢磨著想要仿製,到底還是箍了一個架高的大澡盆子,上頭嚴絲合縫做了蓋子,又在澡桶下方鑿了螺旋紋的塞口,令宮造司度其尺寸,做了精鋼的旋鈕塞子來,幾番試驗,的確不太漏水,隻是十分笨重,不能扛著出去倒水,隻能在架空的澡桶下方放盆子接水出去傾倒,不過是比原本的方式更方便一點兒。好在坤寧宮地方也大,安排一個浴房倒也還算便宜。皇帝做了一個,十分滿意,又給皇弟信王也做了一個不提。
熱水中加了買活軍送來的香精,又有巧手打出的浴液泡泡,香噴噴的熱氣全悶在蓋子下頭,綿密的泡沫浮在水上,滋潤著皮膚,皇帝閉上眼享受著頭皮處那舒適的按壓感,還有洗發水的芬芳,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帶來的疲勞感一掃而空。宮人巧手,洗完頭之後,又為他細細地打了護發素,用買活軍送來的乾發帽包裹起來,拿來特意縫製的暖袋,裝了熱水,塞在腦後保溫。
這也是黃謹寫在信中獻上的方法,叫做‘焗油’,聽說能讓頭發烏黑有光澤,而這講究一下就在宮中風靡了起來,就連對買活軍的事物一向有些戒心的皇後,都以極大的熱忱擁抱了這個全新的美發辦法,很快又讓數量不多的洗護套裝賣出了五十兩以上的高價,讓內庫大賺了一筆。
都說謝六姐是神農氏,是無生老母,是天妃,是藥童,怎麼沒人說她是財神爺?皇帝昏昏欲睡地想著,再沒有比她更會做買賣的人了,什麼買賣她都穩賺不賠——這還不是本事,最大的本事是她能把棋走到這一步:和她合作便大賺特賺,而若是和她敵對,甚至隻是保持冷淡,都會讓人感到有難以忍受的虧損……
謝六姐是不是神人,這個在皇帝看來是毋庸置疑的,那些西洋人若真有所謂的短波電台,還會像現在這樣恭順嗎?恐怕不會,他們還會發瘋地想要收買手表,甚至請求皇帝賜予嗎?也不會的。正是這些東西構成了一個強大而不可侵犯的買活軍形象,謝六姐有了船,自己也在造船,從這一點來說,她似乎就比皇帝還要更有權力,至少這是皇帝現在辦不到的事,他沒有錢,也說服不了大臣們。
她顯然還擁有在大海中隨意航行的能力,在大海上隨時和船隻交談的能力,火力壓製所有敵軍的能力……她還會多少?她還藏著多少?這完全是……是個未知數!
皇帝不知不覺地應用上了買活軍的新詞兒,朝廷真的能承受和謝六姐開戰的結果嗎?再多一個無法剿滅的敵人?
他壓根就不會抱著打贏的希望——他太清楚手下這些武將了,也不能怪他們,沒有糧餉怎麼養兵呢?沒有兵怎麼打仗呢?敏軍已經失去了能贏得戰爭的傳承,便是退一萬步說,回到立朝初期,那些還能打仗的兵員都到了現在,去打建賊,打闖賊,那或許還有些微贏下的希望,但和買活軍?
代差戰爭,這個詞真的好,太形象了,代差戰爭,這根本就不是一場公平的較量,莫看現在雙方的領土規模有極大的差距,但在皇帝來看,戰爭將是買活軍單方麵的碾壓,這就是代差,買活軍的‘單位產量’要比敏朝更高得多了,以至於國土的‘麵積’在此時幾乎都可以忽略……
謝六姐已經在稱量的一端堆了太多籌碼了,開戰根本就不可能成為一個選項。甚至這樣的份量讓皇帝開始願意重新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大敏會不會就亡在他的手上。在此之前,他一直不願去想這些,隻是因為心底其實是有答案的——皇帝一直覺得,如果他活得足夠久,再活十年、二十年,那麼總有一天,他要麼就是南遷去金陵,要麼就是和建庶人一樣一把火把自己燒死在宮裡,這北麵河山,恐怕的確是很難守住了。
即便是知道這些,又能如何呢?他實在地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也辦不到,他就連在宮裡騎騎自行車的自由都沒有。當皇帝登臨上九五至尊之位之後,不過多久他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成為了這世上最有權力而又最無能的人,少了閹黨的幫助,他什麼都辦不到,而被他的太祖粉碎分擔的相權,並未因為執掌的人更多而更好操縱,恰恰相反,內閣人數的增加反而助長了士大夫們的力量。
他們已意識到了,當他們聯合起來的時候,連皇帝都不堪一擊,甚至無法通過正常手段辦到任何事情,隻能借助閹黨胡攪蠻纏。而儘管這些大臣並不會輕易地聯盟行使自己的權利,但皇帝知道,哪怕是一點點改革,都會遇到極端的阻力,他不像祖父,幸運地擁有張太嶽那樣的能臣,皇帝能找到的,能駕馭的也隻有九千歲而已,他清楚的知道,內閣裡全是一群廢物,他們最擅長的就是聯手排擠那些沒有融入他們的同僚,斷絕皇帝接觸到他們的途徑。
至於他呢……皇帝知道,他也不是什麼很好的皇帝,他比祖父還更沒有耐心,他手裡的權力比祖父還少。這或許也是王朝氣數將儘的表示,父親確實不得祖父的歡心,也確實不如祖父,而他或許便更加不如了,一代不如一代……不知他是否就是末代……
如果謝六姐當真對北地沒有興趣的話,或許他還不是末代,或許這裱糊匠還能當下去,或許這艘風雨飄搖的船還能再開一段時間。開幾年呢?開往什麼方向呢?
如果謝六姐當真對北地沒有興趣的話……他心底有個聲音輕輕在說,你真覺得她對北地沒有興趣嗎?
水有些溫了,皇帝哼了一聲,坐直身子,宮人們立刻上前打開蓋板,攙扶著他起身,兩塊在炭火上烘得暖熱的浴巾一前一後將皇帝包裹住了,那綿軟蓬鬆的觸感,舒服得讓人幾乎要呻吟起來,皇帝心底的鬱氣仿佛一下又被浴巾給揉搓散了,他順著宮人們的安排換了棉質的寢衣——黃謹今日剛敬獻的,皇帝心切嘗試,連洗都不叫洗,立刻就換上了——歪在了軟榻上。
暖熏籠的香味從榻下絲絲縷縷地傳了過來,暖熱的絲衾蓋住身子,將微涼的風隔絕在外——因為藻井的關係,宮裡總是偏陰冷,即便關緊了門窗也還是有風。宮人們抱來了灌著熱水的高瓷枕,放在皇帝脖子底下,溫軟的大腿承著後腦,長發被毛巾絞緊了輕輕擦拭。
皇帝愜意地閉上眼,享受著這人間最高等級的服侍,唇邊不知何時又掛上了朦朧的笑容:謝雙瑤怎麼可能對北地沒有興趣?她是個統治者,統治者就沒有不想擴大疆土的,她現在不來取,隻是因為她認為尚且不是時機。
但那又如何?還能如何?難道還有彆的辦法嗎?飲鴆止渴的人,心中難道不知道這是一杯毒藥嗎?隻是在將來被毒死,和現在渴死之間,他選擇了賭一把將來的變數而已。
這樣也好,他不喜歡衝突,也不喜歡戰爭,更不喜歡聽到死人的消息。不用和買活軍衝突,這些東西便會源源不絕地湧來,不管怎麼樣,反正少不了他的用度。
這樣的日子,能享受一日,為什麼不享受呢?江南那些地方,由得她慢慢去吞吧,一年一兩個縣,可以喂養好幾年呢,聽說謝六姐從不虧待跟隨她的人,朝廷也算和她做了買賣,應該不會太吃虧吧。
能少死些百姓總是好的……
要不然乾脆封她一個護國天女算了……
如果買活軍能解決東江島的補給問題,遼餉至少可以減征一半以上,但要不要減這麼多呢?
是不是該挪一部分銀子出來,至少試著從買活軍那裡偷學一點練兵的辦法……
種種想法在心頭浮浮沉沉,睡意倒一直沒濃,這一陣困頭過去了,皇帝有了些精神,懶洋洋靠坐在榻上,尋思了一下那個多聯骨牌猜想驗證器,又覺得這樣的好東西還是明日再來鑽研,入睡時都有期待,便隨意地道,“今日帶回來的報紙呢?還附了一份手抄本的,對,就是那個《吏目參考》——念給我聽……算了,還是我自己看。”
他取過了一疊麻紙,先讀標題,“談談我們為何不能用恐懼和迷信統治百姓……哈!有趣!竟還是謝六姐撰寫,太有趣!”
皇帝一邊笑一邊往下讀,他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臉色也逐漸嚴肅了起來。
這一夜,乾清宮的新式蠟燭熄得很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