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縣的私鹽隊來的時候輕車簡從,有一隊『毛』驢,走的時候是隨從眾多,不不轉道水路,將豐饒縣的烏篷船陸續包了十餘條。這樣大的動靜,驚動了縣的老爺們,他們免不和家的女人們談起事,便是縣令王老爺不談,他手下的師爺也免不和自己常包的表子談起,而要有一個男人的嘴沒那麼嚴實,消息就總會輾轉落到陸大紅耳朵——這些女人們知道了外頭的事,總要和姑六婆講一講,章老娘聽說了,那不就等於是陸大紅聽說了麼?
好,讓她欣慰的是,不論是楚香主是章老娘,都未曾聽說有什麼大人極其地反感買活軍,也很少有人過問他們搜買女童的事情,倒是買活軍的鹽很惹人注意,不過陸大紅在豐饒縣住了足足有一個多月,帶來的鹽早賣光了。她和鹽販子這些日子以來忙的多是彆的事,也並沒有閒著,而是在豐饒縣下屬的鄉鎮中奔波——他們的人口販賣大業開展可謂是如火如荼,各處都少不了人手。
在買活軍治下的幾個縣城,雲縣、臨城縣和彬山的女人都很少,這是因為十幾年戰『亂』的影響,許縣的女娘就要多一些了,但福建道溺女嬰太常見,總的說來數量也不多,江西道這風俗略輕,隔了虎山,不曾被倭寇侵擾,雖也有盜匪作『亂』,但到底要好多了。
用陸大紅的說法,他們算是趕上了好時候,這的‘存量人口’很多,而且正因為這幾年氣候都不算太好,糧食減產、治安『騷』『亂』,有許多家庭日益局促,能養活的人口越來越少,光是在城關,楚香主就搜羅了上百個女童,五六歲到九歲十歲的都有,有些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的人家,十一二歲正能說親的女兒,因為在本地實在找不到肯付十兩聘禮的人家,也就貪著眼的小利,為了多上幾兩的身價銀子,孩子賣到了許縣買活軍那。
楚香主找的是現貨,章老娘聯絡的是期貨——有很多兩歲的女童,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很尷尬的,豐饒縣這,女兒和兒子是間隔著生的,被承認的第一胎一定是男嬰,而這個男嬰平安養到一歲以後,下一個孩子倘若是女孩,便會被留下來,這樣在哥哥要說親的時候,妹妹也可以往外說親,實現聘禮和嫁妝的對衝,這些因活的女孩子,倘若她的兄長之後沒有養住,而家庭的收入又在逐年的縮減,那麼家人便感到她們很雞肋了。
養了兩年,多少有了些感情,也會說話了,要下手殺了,也未免過於殘忍,可要往外賣,這麼小的孩子,哪來的銷路呢?若是從,這樣的孩子或許會被送給彆家做童養媳,這樣家的財政能多少緩口氣,但今年章老娘提供了一種新的選擇,那便是將孩子賣給買活軍,要養兩年,五歲之後,送到許縣去,若是選了一筆賣斷,價格要比賣給彆家做童養媳要高了幾倍,若是賣的活契,雖時的少,但買活軍每年都會給捎工錢來,等到女孩子什麼時候為自己贖身來了,那麼到時候能為家賺一筆彩禮,這可又要比一筆賣斷了的劃算多。
五十斤雪花鹽,這便是六七兩銀,哪怕一時吃用不儘,賣一些給楚香主,手眨眼也有了幾兩的活錢,能給孩子找個活路,豐饒縣積極響應的人家比楚香主預估多。陸大紅即便做主向楚香主保證,他一定能拿到很好的折扣,或者選現金獎勵,也能按人頭算錢,一切都聽憑他自己選擇。楚香主因積極『性』便更高了,忙著安排手下到豐饒縣轄下的各村去搜羅人口,他拍胸膛保證,鄉活不下去的人家一定比城要更多。
由於這畢竟是『婦』人的生意,陸大紅出麵比彆人都更合適多——除了買現貨之外,章老娘也給了陸大紅一些潛在的期貨經銷商名錄,這都是各村各鄉她聽說過的穩婆名字,這些姑六婆雖也習慣了和男人對接工作,但到底和女人更能說心底話。
陸大紅也想一一甄彆這些能拿到出廠價的經銷商,順便傳授一些接生上的衛生小常識,普及下產鉗:很多穩婆的衛生習慣不好,經她們手接生的產『婦』死亡率要高多,既現在孩子成活率和她能拿到的抽成掛鉤,那麼大部有正常智商的穩婆應該都會改變自己根深蒂固的老腦子,習些買活軍帶來的新知識。哪怕是在接生以用熱水好好地洗洗手,也會有很多產『婦』和孩子因受益。
死硬派哪都有,但正常人究竟是較多,就好像這些私鹽販子,他們一開始對掃盲班都報以提防戒備的態度,但隨著陸大紅出了一趟公差之後,從上到下幾乎所有人都意識到,識字真的很有用,如吳老八這樣,認拚音,會了豎式運算的兄弟,便可自己計算出每次來了貨該給付的錢數,自己的工錢,甚至幫著留在縣做文書工作的猴子登記冊簿,試著做出一本賬來。
陸大紅在外頭跑貨源,留在城的大家也沒閒著,要給貨物找倉房——現在這些女孩子們的確都住在庫房改建的通鋪,平時吃也算不上好,時常啼哭想家,甚至也已出現了拉幫結派,彼爭鬥的現象,於是這些販子們要管吃管喝,管她們上——猴子是最忙的,除了要承擔一切文書工作,他要每天給各種人上掃盲班:鹽販、家眷們、來看熱鬨的街坊鄰、女童,姑六婆,甚至有一些好奇的高門內宅『婦』人,不好意來外麵上課,都輾轉托人來要教材,或是想請陸大紅到她們宅子去授課。
一天開四堂掃盲班的課,照管數百名生,要照料一百多女童的吃喝拉撒,做各種賬本,這工作量在鹽販子們來看,並不是一個人能承擔的,尤其不該是猴子這樣的壯漢能承擔了的,因為兵士在人們的心中雖能打,但也很愚笨。可猴子雖忙團團『亂』轉,絲毫不『亂』,他的能耐讓很多人刮目看——買活軍先出了個陸天女,又出了個候天將,真可謂是人才濟濟。
且不說長於統籌調配、心細如的候天將,陸天女來了豐饒縣之後,不到天就搭起了如今的進貨體係,這份才乾在有心人眼,要比候天將更為難。因為候天將的仔細和靈巧是可以的,但陸天女的眼界不來,她能想到產婆,能說服產婆,能讓這麼多產婆都聽她使用,真心實意為買活軍做事,甚至章老娘牽頭,在豐饒縣新開了個信奉【真空家鄉無生老母降世慈悲菩薩】的女壇,專門供奉買活軍軍主謝六姐,暗地不知多少女眷都入了會,私下傳抄買活軍的識字教材,這都是楚香主、劉老大這些自詡有見識、有手段的鹽梟難以想象,甚至不
知從何開始習的能耐。
候天將這,那又不同了,要是有些腦子的鹽販,都能從他對事務的派中到了省力省事的竅門,候天將說這叫‘統籌管理’,是買活軍中高級班的課程,要上過了,都能做和他一樣好。——豐饒縣的鹽販們便第一次意識到了習的好來,讀書寫字,不單單是那些枯燥無味的百家姓、千字文,而是真能夠到對他們的生活有直接幫助的知識。
越和買活軍的人接觸,就越是打從心底地想要和他們親近,買活軍的兩個乾員在豐饒縣呆了一個多月,楚香主的態度也從恭順變越親熱了,他不但動全家人來上識字班,打算自己的兩個孩子送到許縣去上——也就免不要在許縣買一個院子,而且更進一步,他打算親自押船,周旋著一路上的風險。因為雖豐饒縣拿定了主意,對買活軍的到來裝聾作啞,但水路上船隊要應付的不止是豐饒縣的力量。
不錯,買活軍在豐饒縣內橫行無忌,搜羅女童,開壇作法(掃盲班),這樣大的動靜縣自不可能一無所知,但不管怎麼說,買活軍是福建道的叛軍,怎麼也輪不到江西道來管,要不阻礙催科,王縣令對他們就沒有特彆的意見,他也不會往上急報叛軍吞並許縣的消息,會在奏折中影影綽綽地描繪一筆,做個埋伏,這樣出事了以後可以作為他已經儘責上報的證據。至於其餘的東西,買活軍的雪花鹽和雪花糖他也是喜歡的,甚至有幾家一向奉承好的商鋪掌櫃想要低價購買,運到彆處去銷售,手拿了他的門貼來,王縣令對這種玷汙清譽的大膽舉動,也保持了耐人尋味的沉默。
一縣之長是如,其餘的縣吏也差不多,買活軍侵吞許縣的消息已傳到了豐饒縣,有這樣凶名赫赫的叛軍做後盾,地人並不敢欺負這些外來人口,過來敲詐勒索找事兒,除了兩個忠厚的老吏關心了一下女童的去向之外,大多人對這件事漠不關心,要是略微經過一些事情的老成人,結合如今的世道,便不難出這樣的結論——這些女童本來也會在將來的幾年中,沉默地消逝在田間地頭,化為骸骨,甚至骸骨無存,他們的消逝也全不會影響到吏目們的生活,楚香主稍微奉上一些好處,他們便滿心想著自己做的那些生意去了。
近兩個月的經營後,陸大紅留下了一個搭起班子的市場,帶著上百女童,要去許縣做生意的商販、經船許縣去的鹽販們,有願意拖家帶口去許縣找工安家的本地人,登上十幾艘烏篷船組成的船隊,浩浩『蕩』『蕩』地駛離了碼頭,這一天整個豐饒縣所未有地熱鬨,滿縣的小販都動了起來,去碼頭上賣人畜的口糧,賣乾淨的飲水,甚至有賣本地熟土的——這可都是要離鄉背井去討生活的可憐人,帶一包家鄉土,到了許縣若是水土不服,便熟土衝水喝了,是有奇效的。
船到了水上,程不會和像來路一樣難走,但要擔心的是新問題。船隊規模龐大,運載了貨物,就怕惹來水匪的覬覦,而因為猴子和幾名許縣的鹽販被留在豐饒縣維持聯係的緣故,陸大紅短波對講機留在了豐饒縣,她手上除了買活軍給所有情報員配的一鳥銃之外,便沒有更多的‘仙器’了——她也很懷疑鳥銃在水戰中能起什麼作用。
好在有一點——這是白蓮教的船行,旗幟上點了五個白點,這是白蓮的隱晦標誌,水匪中若有白蓮教的弟兄,多少會留點情麵——不是說不來搶了,而是大家能商量出個贖身的數額來,不至於被推入水中,做了‘黃魚麵’。而且船多人多,鹽販手都有鐵器,楚香主特意備了一具□□,敢戰的人多了,水匪們也會顧忌點子辣手,未必就敢真來攻打。
了,江湖兄弟們打交道,總是先禮後兵,遇到岸邊水草豐茂之地,若是見到蘆葦拂動,楚香主便使人敲鑼,這都是白蓮教的暗號,意是:船上都是人口,貨物攜帶不多,請諸位放兄弟一馬,行個方便。
如果水匪要打船隊的主意,出現之也是有許多征兆的,比如在岸邊跟蹤,以各種信號煙火通知老巢等等,陸大紅在楚香主和劉老大的傳授中儘力記錄這些知識——不論如何,船總是走很慢,他們不可能靠速度甩開匪徒,能這樣一路交際過去。
因為船隊的緣故,岸邊也是很熱鬨的,許多人家見到船影,便擔了自家打的魚、菱角和鮮藕來賣,他們依水而生,這些東西來便宜,但很缺鹽米。內河航船便是如,一路上都不無聊,到了傍晚,有人家自己駕船到左近,誇口自家的好酒菜,招呼水手去和他家的表子吃酒。
從豐饒縣去許縣,並沒有直接聯通的水道,江西道和浙江道、福建道山脈連,水不對流。信江、衢江之間有一段官道要走,在信江上的五天航程僥幸未出大事,最多是一兩個孩子暈船哭泣而已,因為船上載的多是孩童,水匪們的興趣也的確不大,這五天航程路過了一個縣城,設了個卡,都在楚香主麵子覆蓋範圍之中,他們平安地上了岸,走了二十修葺不錯的官道,又登上了衢江這接應的船,往許縣的碼頭開過去。
在這個年代,要是大隊人馬移動,便一定要派出精能乾的打哨,便是因了,楚香主的人馬都很能乾,早備好了充足的船,而且因為多少了些簡化字的緣故,如今辦事便更加方便了。每一船的孩童人數都被記錄下來,到了碼頭上,眾人都排在自己的隊伍,幾個最機靈最快的鹽販,讀名冊上的拚音,孩子們點名答到上船,一百多名一個都沒有丟。
陸大紅至才放下心來,這一段官道不難走,最怕就是孩子走丟了,任何一種活動,要人數上了百,便很容易生匪夷所的種種不測,這是不不防的。
官道上數百人成團行走,雖惹行人驚異打量,鬨出了好大的動靜,但因為打哨的有了打點,官麵上沒有什麼為難,到了衢江這,楚香主的麵子不是非常管用,但劉老大又有了些許人脈,去船邊打鑼的也換成了他們的人。陸大紅坐在船艙,在自己膝蓋上寫工作日記,忽聽到遠方鑼響有異,過了一會,劉老大便有些憂慮地鑽到船艙來。
“陸大姐,是官麵上的人。”他說,“稅卡上新來了個稅長,未打點過,不是朋友,也不肯交朋友——他一定要停船來查,事恐怕有些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