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
那是個老翁,微微駝背,拄拐緩慢。
這歸墟之地,顛倒禍亂,妖邪詭異,越是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人,就越不尋常,哪裡會有這種無害老翁?
驚秋馬上就要動手,被陳淩波摁住了。
“彆輕舉妄動,師尊讓我們謹慎,可沒讓我們大殺四方,這就說明清理歸墟不能光憑武力蠻力。”
老翁似乎聽見他說話,也停下腳步。
“前方可是有人?”
眾人逐漸走近,老翁似也借著火光看清他們。
“幾位這是要結伴去城中看燈會嗎?”
他眯著眼也看不大清,卻不妨礙絮絮叨叨。
“遇見我算你們走運了,這路不好走,岔路還多,一不小心就拐到山裡去了,山裡可是有許多野獸的,會吃人,特彆是像你們這樣細皮嫩肉的少年人。走吧走吧,正好我也要回城,順帶捎你們一段路。”
對他們掌上搖搖晃晃的火光,老翁反倒沒有表現出任何好奇,就像是稀鬆平常見慣了。
驚秋看了眾人一眼,陳淩波點點頭,其他人也沒異議,便由老翁帶路。
他無須借助火光認路,直接就帶著他們往來路走,眾人跟著轉身走了好一會兒,發現腳下真多出幾條岔道,老翁鎮定自若,幾乎看也不看,就朝最左邊的走去。
驚秋:“老丈如何稱呼?”
老翁道:“我啊,我姓……咦,我怎麼想不起來了?我明明姓……哎喲!”
驚秋:……連自己姓什麼都不記得,路能帶對嗎?
老翁拍了拍腦袋,終於想起來了:“我姓梁,是了,我姓梁來著!”
陳淩波:“梁翁,我們沒去過城裡,那兒是不是很大,花燈多不多?”
他們的穿著打扮一看就不是鄉野之人,但陳淩波說沒去過城裡,老翁也毫無知覺,隻順著他的話點頭。
“大啊,大得很呢!你若想逛,三天三夜也逛不完,今日正好是中元佳節,萬鬼遊城,流水盛宴,咱們現在走快些,興許能趕上遊城剛開始呢!”
雖然知道這歸墟光怪陸離,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但在聽見對方把“中元”和“佳節”連在一起說時,眾人還是感覺說不出的詭異。
謝長安問:“我們還要走多久?”
眾人雖以常人步伐在走,但實則已過去將近兩炷香,驚秋暗中助力,老翁步履與他們相差無幾,按理怎麼都該到了。
“快了快了!”老翁答道,忽然卻停住腳步,轉頭來看她,“你,你是靈均?”
謝長安還未答,老翁又連聲道:“是了是了,你就是靈均,我不會看錯!靈均娃兒,你不是去修仙了嗎,你怎麼回來了?”
其他人都朝她望過來。
謝長安眉心一跳。
棹月曾說過,靈均所在的下界已然在仙亂中毀了,這老翁又還能認出她,難道他們現在置身的地方,正是徐盈天毀滅後流離在歸墟的碎片?
說起來,她現在的容貌與原先的靈均已有了少許出入,托庇於之前從慶煞那裡得到的戰魂骨,她的神魂與靈均的仙體融合無礙,毫無半分破綻,對於凡人來說更不可能分辨。更何況過去這麼多年,靈均的氣質容貌與在凡間時必有了很大變化,這老翁如何能輕易把她認出,難不成是本尊的氣息在歸墟內更容易辨彆?
這其中不能細究,細究起來,就處處透著無窮詭譎。
“我是靈均。”
許多念頭和懷疑一閃而過,她麵色不改。
“您老還認得我?”
老翁:“怎麼不認得?你小時候衣裳大都是我家婆娘裁的呢,你家娘親兄長都盼著你回去,他們給你攢了不少嫁妝錢,還說你若是被仙長們嫌棄,歸家了也能有一份厚厚的嫁妝,不愁找不到人家……你真被逐出來了?”
這會兒又熟稔無比,滔滔不絕了,仿佛這段話已經在他腦海裡縈繞千百遍,終於得到說出來的機會。
謝長安順著他的話道:“沒有,仙長們念我修煉辛苦,讓我回來看看,娘親和兄長他們都還好嗎?”
老翁:“都好都好,他們若知你回來了,定然高興得很……看,那邊就是城門了,幸好今日過節,不宵禁,不然我們恐怕要像昨天在外麵等一宿了!”
驚秋:“你昨天被關在外麵?”
老翁:“是啊,我每天都來,經常不能入城。”
驚秋:“你每天出城做什麼?”
老翁不作答了,像沒聽見。
驚秋又重複問了一遍,對方反倒說起天氣冷暖。
陳淩波製止他還要追問下去:“此地不能以常理論斷。”
驚秋壓低聲音:“他連自己姓氏都差點忘了,卻每日都要重複入城,是不是他死的時候,正往回城的路上趕?”
他說出眾人心中所想,隻是誰也沒有答案。
眾人議論不避諱老翁,後者也恍若未聞,兀自說著自己的話。
高大城牆近在眼前,城門大敞,不少人在白夜中進進出出,隻是悄然無聲。
謝長安抬起頭,看見城樓上掛著石牌,上麵卻一片空白,並未鐫刻地名。
入了城,燈火迎麵而來,點點簇簇,都在半空懸浮的燈籠內,黑色火焰下陰影搖晃,他們看見了更為熱鬨的景象。
有人提著包袱急匆匆趕路,孩童被母親牽著手卻眼巴巴去看糖人,少年男女提燈並肩而行,不時相視一笑。
溫馨,暖意。
這是再尋常不過的煙火人間。
但,在白夜黑火映照下,這些景象,都是黑白顏色的。
領他們入城的老翁,入了城之後也不例外。
若不是他們身上還是原來的衣裳顏色,驚秋幾乎要以為自己的眼睛出問題了。
“靈均,徐盈天原先也是這樣的?”他忍不住向謝長安求證。
饒是謝長安從未去過徐盈天,也知道答案。
“自然不是,而且這裡應該不止一個徐盈天。你們看那個人。”
眾人循她所指望去,正好看見不遠處一人轉身,視線落在梁翁身上,空白的臉慢慢就起了變化,在數息之間變成梁翁的臉,可她分明又是女身,這就使得整個人看上去殊為詭異可怖,臉是老翁臉,身是中年婦人微微豐腴的身體。
這人揉了揉臉,將白胡子紛紛揉掉,又扭扭脖子,麵色如常,慢慢走遠了。
一切景象皆為黑白,偏生這張臉,卻是彩色生動的。
驚秋:“這像是……無相天裡的化臉術?”
幾乎不出聲的小朱終於開了金口:“何為無相天?”
陳淩波:“已經隕滅的三百八十諸天之一,傳說無相天裡的人大多生來無相,唯有修行者方能有相,此人能模仿他人長相,也許曾是無相天的修士呢……可這白夜黑晝,顛倒無常,黑白成像,既非徐盈天,也不像無相天。”
驚秋:“此地果然……詭異之極。”
他似乎想說個更為妥帖的形容,可想了半天,也隻能想到詭異二字。
陳淩波:“再往前,不知還有什麼在等我們。”
驚秋:“師兄,真不能動手嗎?我自入城以來,就覺得渾身難受不自在。”
陳淩波:“你想怎麼動手?”
驚秋:“直接把這座城毀了啊!這些人都是假的,他們也早已死了,隻是在歸墟裡虛幻成影,夷平這裡,不就清掃乾淨了?”
陳淩波隻搖頭:“沒那麼簡單。”
謝長安:“這座城,也是有結界的。”
驚秋不信邪,以指為劍,朝前方那個化成梁翁麵容的無臉人背影劃下。
他的動作並不淩厲,去勢也不算快,手甚至還未落下,無形之氣就自腳下掠去,直接將那人劈開,非但如此,一條直線貫穿半城,連帶那人身後的人們,以及儘頭的城牆,悉數被剖為兩半!
但還沒等驚秋得意,裂縫重新彌合,一切恢複原狀,毫無痕跡。
白序若有所思:“結界,就是這座城裡的每一個人,每一件東西。”
謝長安:“甚至是每一粒塵土,肉眼所見,皆為鎖界。”
陳淩波:“你們有沒有感覺,身上的靈力正在流失?”
驚秋:“有,自打從雙月崖下來,便是如此。”
陳淩波:“結界維護這裡微妙的平衡,也在壓製我們的靈力,但這結界也不知是幾個下界在毀滅時天然形成,還是人為布下的,看來我們需要暫時分頭行事,趕在靈力流失殆儘之前得到結果。”
謝長安點點頭,她也正有這個想法。
陳淩波:“我們的靈力應該還足以撐過一個黑晝,看完這場萬鬼遊城,那就等下一個晝夜來臨前,在城中最高那座七角塔集合,如何?”
眾人自然沒有異議,但既然是分頭行事——
驚秋:“靈均,你與我們一起跟蹤那個無臉人吧,我剛在他身上下了追蹤術。”
謝長安:“梁翁與我昔日有故,我欲從他身上追查,我們分頭找吧。”
驚秋:“那我與你一起吧,小朱或白序可以和師兄去!”
陳淩波:……
小朱冷著臉:“我要與靈均一起。”
白序:“我也要與靈均一起。”
少了個小絳,因為她落崖之後便徑自離開了,眾人也不知她往哪去。
幾人大眼瞪小眼,場麵一時僵住了。
謝長安:……
若說驚秋好相處,可能是因為自己多參與討論了幾句,又或者他們師尊平日與無為宮有些往來,方才主動邀約,小朱和白序又是為何?
這五人素昧平生,途中彼此互相觀察審視也是情理之中。
但謝長安看來看去,越看越覺得小朱很怪。
不僅怪,還有一絲熟悉感。
她看小朱時,小朱也正好望過來。
對方嘴角微微翹起,冰冷雙目甚至露出一絲笑意。
謝長安眨了眨眼,似乎有點明白,但又不太敢相信。
因為她至今從未想過除了自己,當時還有人能通過天門,陰差陽錯在上界活下來。
當然,小朱此前想必也不知道,隻是謝長安容貌與從前相似,說話語氣也很熟悉,故人能認出來並不奇怪。
“既然如此,我與小朱一起吧!”謝長安主動道。
白序堅持:“我也要與你一起走。”
五個人,多出一個落單,確實不大妥當。
陳淩波不想再耽擱時間,見狀拍板:“那白序仙友就與你們一起吧,時間不多,靈力還在流失,我們須得儘快了!”
說罷他不由分說扯著驚秋離開,兩撥人暫時分道揚鑣。
老翁站在旁邊,從頭到尾看著他們對話,既無動作,也無反應。
直到謝長安對他說:“梁翁,離家多年,我也想念阿娘與兄長了,卻又不太敢見他們,勞煩你帶我回去看一眼吧。”
他這才像突然活過來:“是了,你們家還新修了屋子,跟我來吧!”
老翁在前麵帶路,謝長安三人跟在後麵,她正尋思找個什麼借口跟小朱單獨相處片刻,好印證她的身份。
白序卻冷不丁先開口了:“謝長安。”
謝長安:?!
那一瞬間,她臉上罕有地流露出一大片空白。
其他兩人都沒笑,因為他們的震撼也不比謝長安少。
她看了看白序,又看了看小朱。
“朱鹮?”
小朱點點頭:“事急從權,回頭細說。”
自打認識之初,朱鹮就說過,自己為劍靈所化,男女於他而言不過是皮相幻變,但眼下看見他果真變作冷豔少女,謝長安還是有些不習慣。
然而不習慣之餘,難免欣喜激動,因為她本以為自己要孤軍奮戰,如履薄冰,誰曾想突然間竟多了個朱鹮。
“你……罷了。”她看向白序,“你又是誰?”
朱鹮好歹還有一絲絲熟悉感,但這紅綠衣裳,麵目陌生的白序,她就真是認不出來了。
白序沉默片刻,不情不願:“我是碧陽君,這是我的本名,白序。”
朱鹮:?
謝長安:……
尷尬而長久的靜默在三人之間縈回。
謝長安和朱鹮打量白序,眼神有些詭異。
時至今日,他們早已明白,當日能穿過天縫來到上界,必是因為神魂不受限製,而肉身不行,那麼眾人現在能站在這裡,也就意味著必須“借屍”,謝長安借了靈均的軀殼,朱鹮本身是劍靈,興許還方便些,那碧陽君……
白序歎了口氣,主動打破沉默,解釋道:“這衣裳不是我想穿,是化形太匆忙,隻能以本體為衣。”
謝長安遲疑:“可你,不是人修嗎?”
白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被戳中自己完全不想提起,卻又不得不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