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正文見了來人眼眸瞪大,隨後便是行禮拜道:“晚輩葉正文,拜見燕前輩!”
“咱們是有許久未相見了,難為道友還記得妾身,葉道友近來可好?”
燕清薇一雙雪白的赤足落在一棵枯樹枝丫之上,其姣好的麵容在溫婉的月光映襯下顯得尤為動人。
其對麵的葉正文卻是無有心思欣賞這番景色,隻是語帶警惕地開腔發問:“燕前輩今番來尋晚輩,是有何貴乾?”
燕清薇盈盈笑過:“葉道友不消做出這副姿態,你與康大寶相交莫逆,我不信他不會講他已成了咱們無畏樓麻衣弟子的話來與你聽。是以妾身今日來此,你當也不該這般小心才是。
隻盼葉道友莫要因了之前事情計較,而今道友也已躋身真修之列,前輩這稱呼妾身卻是愧不敢當,若是道友已不介懷當年之事,咱們還是平輩相論就好。”
對方話都已言到這等地步,葉正文也未有再多說什麼了,隻開聲道:“曉得燕道友貴人事忙,葉某這邊不好多耽誤。若有什麼吩咐,還請道友直言。”
燕清薇聞言目光微動,將眼前這獨眼漢子稍稍打量一陣。
直歎道此人築基過後,身上暴戾之氣似是也已少了不少,反冒出一股子往日裡頭未曾見得的儒雅之氣,也是稀罕。
燕清薇麵上笑容稍霽,語氣也不複初時那般甜膩軟糯:“妾身也曉得葉道友近來日不暇給,是以於情於理也不該耽誤道友太久。
妾身隻是想問,貴宗康掌門等一眾緊要人物陷在寒鴉山脈中,遭妖獸圍困,州廷、費家、儲嫣然三處都不曾馳援去救,這事情是真是假?”
葉正文聽得這問,也未有隱瞞想法,隻淡聲應道:“貴樓探聽得來的消息,又有幾次是假的。”
燕清薇得了這意料之中的肯定回答,麵上生出些微得意之色來,再開腔時候語氣又變得粘稠起來:“如此的話,請一位丹主來助你家,夠是不夠?”
葉正文眼神一震,聽得麵前這嫵媚坤道所言一時不曉得該如何開口。
燕清薇來前似也將葉正文的反應算到,隻是笑容如常地言道:“怎麼說你家康掌門也算我無畏樓麻衣弟子,總是要救上一救才好的。”
葉正文正色言道:“葉某在過去在樓中做了這般久的事,可這等事情卻是聞所未聞。”
對麵那美貌女子聽過這話卻也不惱,隻又笑得將一雙秀眉變作了彎月,朱唇輕開、貝齒微露:
“似你家康掌門那般賒欠了我們無畏樓這般多善功,卻又半點力也未出過的麻衣弟子,此前也是未有。總要把人先救回來才能議得其他,畢竟這人死債消的賠本買賣,我無畏樓可不願做。”
葉正文自是未有因燕清薇這三言兩語便就信以為真,隻是此時重明宗本就孤立無援,便算無畏樓是有其自身算計,但總能貨真價實地借來一位假丹相幫。
至於其他計較,還是先等重明宗過了這個坎後再言吧。
“那葉某便代全宗上下,多謝貴樓此番馳援之恩了,”葉正文長揖拜謝過後,才起身問道:“不知那位丹主前輩何時能夠動身?”
“已然去了,”燕清薇捂嘴輕笑,“妾身事前便料想到,葉道友也當無有拒絕之理。”
葉正文聽得麵色一怔,良久無言。
燕清薇卻再不與他說話了,隻是斂過笑容、拱手一拜便算行禮,繼而這道倩影便就消失在了這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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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明盟新集結的援軍往寒鴉山脈去得很快,幾艘靈舟上頭的法陣負荷頗重,若不是每艘靈舟都配了一入階器師、陣師以備隨時援護,怕是不消半個時辰就要崩壞當場。
隻是這般操使下來,哪怕現下能夠勉力維持,其實內裡也已被弄得千瘡百孔,過後這些飛舟多半也隻有拆卸大修這麼一個下場。
可勿論是費疏荷還是許留仙卻都無什麼憐惜之意,他們二人比主陣的袁晉還要著急許多,哪顧得上這些靈舟安危?
甫一進了寒鴉山脈,便就是鳥獸鮮見、靈木稀疏,隻看得到幾塊近一些的靈地上頭,還有之前重命盟弟子在此占據開發的痕跡。
袁長生在途中從靈舟往下看去,都還看得見當時他與明喆介紹時的酒甑被打翻在原地。那是袁長生花了不少心血方才盯著人打造出來的,現今也隻得歎一聲可惜,除此之外倒什麼都做不得。
袁長生領了這釀販酒水的差事都還未太久,怕是連本錢都未收回來,便就有了大股獸群侵襲而來的消息。
幸在他們這處靈地是在寒鴉山脈邊緣,得了消息又快,是以弟子性命未受到太大的損失。便連那苦修半甲子還是練氣二層的蔡供奉,都是全須全尾從那等險境中逃回來了重明宗的。
隻是臨近他們的其他幾處運道倒是都沒有他們來得好,或多或少都有人殞了性命。
也不曉得是不是主持獸群的鱷元心有分寸,追襲的獸群未有侵擾兩縣內地。
不過袁晉與葉正文卻不管這些,隻與州廷呈報上去,言稱獸群已有攻毀凡人城寨的惡跡。州廷那邊還未有答複下來,葉正文卻已先把現場偽造好了。
援兵能求來與否暫且不提,至少不能生出彆的事端。
不過而今兵員緊缺、那些從寒鴉山脈逃回來重明宗的人,也未能擺脫繼續編練馳援的差遣。
袁長生作為重明宗內門弟子、長老親子自然責無旁貸,要再為宗門效力。
隻是他這一回卻未有如大部同門一般留駐在袁晉所在的飛舟上頭,而是如修明一般被外派到一支散修隊伍中擔當佰將。
比起前一樣安排,帶隊散修的風險自是大了許多。
大到袁晉堂堂築基真修,卻直到臨出發前,才敢將此事交待下去。這才算險險地避過了大董小董二女的輪番哭鬨。
袁長生對這安排倒是無甚怨懟之言,更談不上責怪乃父。
他心頭卻也清楚,身為重明宗年資最長的幾名弟子之一,自該在這危急時候做好表率才是。
袁長生將目光從那破敗的酒甑上頭收了回來,朝靈舟內一張張心事重重的臉龐上看去。
他這佰隊伍大部都是些修為良莠不齊、功法眼花繚亂、法器符籙千奇百怪的散修。除了幾個被各家派來充任火長的弟子之外,唯一值得信重的,或許就隻有那個重明城出身的尤小寶了。
這尤小寶是獸群來襲之前,從前方送下來的養傷的。
本以為其拿了另一半安家靈石過後就會脫離隊伍,畢竟依著其初時表現,此子也不似一個樂於在刀口上掙前途的亡命之輩。
孰料二次征發時候,傷勢都還未好利索的尤小寶居然敢再次應募。
勿論其目的是若何,畢竟是給旁人做了表率。主管此事的外門執事牛匡便將修為才到練氣三層的尤小寶破格提做了火長,轄有十餘人馬。
不過除了連同尤小寶在內的十人上下之外,袁長生確無其他可為倚重之人了。
念及此處,袁長生心頭自是稍有忐忑。
畢竟他雖然歲數不小、但修為卻是不高。吃了恁般多珍稀丹藥,也不過在年過四旬時候達到了練氣五層修為。
隻因了這五靈根的資質。袁長生在同輩中也做不成一個出眾人物。
雖然這些年來重明宗曆經的戰陣他都未缺席過一場,但要比起段、康等人,還是很有些差距的。
是以袁長生陡然要帶兵直麵這般險惡的戰陣,心頭有些惴惴,也是應有之義。
袁長生勉強將心頭雜念拋到腦後,轉頭卻見到了一大群金羽梟正絡繹不絕的從後陣撲向前方。
操使這些金羽梟的龍獸師落在袁晉所在的奎星梭上,緊閉雙眼,前方一雙雙銳目所看到的影像卻間歇不停地投在他的腦海裡頭。
他時不時報出方位,操使奎星梭的重明弟子便隨之轉舵,飛舟上令旗變換不停,為旗艦身後的飛舟指明方向。
“還需得多久?”自出行以來便就立在船橋上頭、未有開腔的費疏荷突地發問。
挨在她身後的袁、張二女自不接話,孫嬤嬤看過一陣過後,才道:“甲醜兵寨離得不算太遠,如此疾行之下,應隻要得個一二日工夫便就能到。”
“還要這般久麼?也不曉得郎君現在那裡是何光景?”
————甲醜兵寨,南麵寨牆
獸群如黑雲壓城的一般圍在兵寨下頭,哪怕經曆了十餘日惡戰,比起最初時候的規模,似也沒有減少太多。
寨牆上的修士們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慌亂,護陣玄雷與各式符籙伴著各階法器、靈器有序的漫天砸下,總算讓這些沒腦子的畜生稍有些忌憚之心。
“砰哢嚓。”
這熟悉的靈具破裂聲陡然響起,便令得正在寨牆上鏖戰的重明盟弟子心頭一顫。
剛剛被斷弦抽飛出去的射聲火長低罵一聲,隨後這年輕的重明宗外門弟子便不顧那蜈蚣狀的新鮮血痕已經將他那張英俊的臉龐分成了兩半,掙紮起身過後,隻是吞口汙血,大聲在喊:
“佰將,射星弩又崩了一架!”
單家嫡脈出身的佰將費儘全力,持著已經龜裂的陣旗連揮數次,幾道玄雷總算險險將外間那二階翼虎的巨爪從護陣光罩丈前迫退。
做完這些的單姓佰將方才有空應話:“娘的,喊乃公有什麼用?!那些後頭隻知道縮腦袋的器師呢?!喊上來修呀!!”
“乃公在這兒呢!叫你娘啊。”出自巧工堡的器師喝罵一聲,他此時顯是已經失了平日裡那副溫文爾雅的體麵風度。
其一身法衣扛了不曉得多少力道,已經碎成布條,索性直接赤著身子,渾似個隻剩條命的精窮散修。
他罵聲時候手上動作亦是未停,手中金文鋤瞄向外頭一一階上品黑甲羆腦袋鑿去,卻被那畜生識破,落在空處。
受了偷襲的黑甲羆未有善罷甘休,這畜生顯要比尋常同階莽撞許多。
哪怕頂著頭頂一片符籙、玄雷不顧,也要在四足上頭蘊起烏光,對著那器師向來珍惜的金文鋤輪番踐踏。
哪怕踩得四足都已血肉模糊,這畜生亦是瞪著一雙血瞳動作不停,隻在三兩息工夫之內,就令得這質地頗佳的法器成了爛鐵。
勾連心血的法器遭破,令得這器師口中嘔血、麵色煞白。他嘴裡頭又蹦出來幾句臟話,卻還是沒有停下動作,東倒西歪地邁了數步,才走到一個已經斷成兩截的同門身側,拾起其手中那把尚有餘溫的鮮紅飛劍。
待得器師邁回寨牆,那飛劍便與他的怒嗆聲一道飛了出去:“爾母婢,什麼器師不器師的,沒見得我們都已經上來寨牆與這些畜生們互砍了嗎?!”
單姓佰將勃然大怒:“爾母婢,你們自己有多精貴是不曉得麼?!有我們在,何消你們上來拚命?!”
“叫喚你母!”器師見得自己擲出的那飛劍又是未能建功,轉頭過來睜著雙血絲密布的眼睛衝單姓佰將爆喝一聲:
“整個兵寨裡頭哪還找得到半個合用備件,要我等拿什麼補?你胯下那二兩肉?!且切下來試試!”
後者被罵得麵色通紅,正待再嗆聲反擊,另一側的一佰隊伍中又傳起來了一片驚聲:
“西麵副陣破了!”
“西麵副陣破了!!”
單姓佰將心下一慌,嘴上卻是不依不饒:“巧工堡與寒山派這般無用嗎?!”
那器師又罵了聲娘,過後才瞪著單姓佰將吼道:“能敵假丹的妖獸來攻你們單家,你們要能撐得這般久,我把我胯下這半斤賠給你用!”
二人爭吵聲未能持續太久,隻是一聲更為尖銳的厲嘯聲過後,寨牆下頭本就亢奮的獸群則變得愈發嗜血,攻勢比起先前還要猛烈許多。
內憂外患之下,這支由斤縣鄉兵組成的隊伍人心自然不穩。
窸窸窣窣的人聲在此時尤為紮耳,單姓佰將哪怕不消故意去聽,也一字不落地隨風灌耳:
“戰到這等時候了,是該走了吧?我木原蘇家六個練氣都隻剩四個了,也算對得起他康大寶這些年的善政了吧?”
“爾母婢,過去大家還隻道他是個與眾不同的,孰料這些高修卻還是一丘之貉!康大寶這廝還要狠些,得了他的好處,竟要拿命來還!”
“跑吧!咱們又不是他重明宗的徒子徒孫!咱們在這打生打死,死了連個香火祭祀都無;人家回了宗門,照舊有費家貴女脫光了在榻上伺候!!”
“噤聲!!”單姓佰將暴喝聲後,迎來的卻是一雙雙早已猩紅如血的眸子。
他倒也不覺詫異,戰到這等時候,誰不是殺紅了眼睛?若是強要攔他們,怕是擺個築基過來他們也該湊上去砍個兩刀。
“一群愚氓,想跑?!怎不想想我們能跑得了嗎?!!”
單姓佰將不顧背後那些似刀子一般的眼神,隻落在陣位上操持陣旗,哪怕因玄雷陸續炸響而發出的巨大轟鳴聲,也未能將他聲音掩蓋過去。
“爾等哪跑得過?外頭儘是些聽不懂人話的畜生,爾等在這些畜生眼裡頭就是塊淌著肥油的香肉,難不成還能降了不成?!!”
這道理確是粗淺,眾修被他這話喝得麵色稍霽,單姓佰將卻又言道:
“爾等當乃公自己不想跑?要知道那姓康的剝皮抽筋,真要我家從他兒那借來的築基靈物借一還二還回去。若不然,乃公這時候都在族裡頭籌備築基了,哪消跟你們這群泥腳漢一道在這裡打生打死!”
“”
聽得這單姓佰將的罵聲不似作偽,卻令得陣中修士的對立之心散了大半。
巧工堡器師又拾起來了一件無主法器,跟著附和喝道:“莫想了!我巧工堡雖是罪家出身,但這些跟著他們重明宗征伐數次,喪了不曉得多少同門?可又哪有掙得許多好處?!
誰不想走?!可哪走得脫?!都莫乾站著了!而今我等隻有固守待援一條路子,若是守不住便隻有一條死路!”
“砰”隨著巧工堡那器師話音落下,那頭一直在外遊曳的翼虎終於尋到機會,一雙鐵翼交錯劃過,兩道黑色玄光重重的斬在護陣光罩上頭。
幾個失了戰心隻顧哭喪的小家子弟當即被震飛出去,大片鮮血從周身毛孔與七竅泄出來,又給這古素的條石地磚加了一分顏色。
縱是千不甘萬不願,這生死存亡也還是要顧的。
陣中眾修被嚇得開始動作起來,為了掙得那一絲生機,又撿起法器、陷進了爛泥一般的戰場裡頭。
而此時,距離此處不遠的三個真修麵色各異,立在中間的那昂藏大漢麵上神色卻最是精彩。
才帶著門下弟子從西麵寨牆敗退回來的墨聞額頭上麵滲出細汗,朝著康大寶作揖不停:“墨聞禦下不嚴,教出來了這等混賬,還請盟主降罪責罰。”
墨聞身側的單士傑年歲更輕、資曆更淺、本事更是不濟,比起前者來更要小心許多:“待得此間事了,晚輩回去過後,便將這不孝子弟打死在祠堂裡頭。”
康大寶卻未有如二人所想的那般震怒不止,畢竟自己這一回事情確實做得差了,這些小修所言也不能說是無的放矢,被人罵一罵便罵一罵罷,左右又不會從老爺的儲物袋裡頭摸一塊靈石出去。
總不能自己當年都罵過了,現在卻要來堵彆人的嘴。
至於名聲這事情,依著他康大掌門敦本務實的性子,確是不怎麼看重。就算有礙重明宗聲望,也是需得事後再想辦法澄清便是。
畢竟西麵寨牆的副陣,魏古等一行早已言過撐不得太久,失陷也是在意料之中之事,後手也早有讓魏古等陣師備好,不消太過緊張心憂。
隻是不做反應卻不可能,他隻淡聲言道:“不過是些為振奮軍心所做的手段罷了,二位道友何消如此緊張?”
似康大掌門這般能自己給自己尋得台階下的上位者確是稀罕,墨聞與他相處時候不短,就坡下驢、恭聲謝過,單士傑卻還是有所顧慮,剛要再開口解釋,卻被康大寶拂手止住。
“老三怎在外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