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宣威城,南安伯府閉關室中
匡琉亭落在雲龍蒲團上頭結如意坐,手結龍虎印,眉頭緊鎖,默然無聲。
室內三階下品聚靈陣上散出的濃鬱靈氣足以令得尋常真修吸昏過去,可蒲團上頭的匡琉亭卻似個人形漩渦,靈氣旋起旋無,陣中那塊極品靈石忽閃忽亮、忙碌非常。
倏地,青玉案上的燭火突然爆出星花,匡琉亭膝頭一沉,麵上滲出汗來,數月前那副景象又突地出現在他腦海中間,令得這南安伯險些栽倒在這方寸蒲團之間————
“不錯,未有枉費諸位族中大人期望。琉亭,你卻是我匡家扶天傾的不二人選。”南王匡慎之聽過匡琉亭所言丹論,麵上的笑容幾要掩藏不住,捋須時候喜悅都從指尖溢了出來。
“殿下謬讚,”匡琉亭麵上卻是淡淡,未見得多少喜色。
他見匡慎之心情大好,自己內裡心聲卻是忍過又忍,再按捺不住,出聲言道:“琉亭再鬥膽僭越一回,望殿下明鑒學林山外此事”
“琉亭,莫要再言了。”南王還是未有任匡琉亭繼續言下去,於此同時,其麵上那分喜色也倏地淡了下來。
他見得匡琉亭麵色一黯,隻又歎了一聲:
“我看你怕是錯了念頭,外海那位要你自食其力、出京修行,成就上品金丹過後再去見他,這才是頭等大事。
吾與今上要你來雲角州隻是試探各家反應,除此之外的事情都隻是順帶為之,且你已經做得極好了。
或許你都不曉得,因了你成功立了嶽家女做五姥山聖女這一件事情。已令得這雲霧外頭的好些自詡聰明的大人物動作,都被吾與今上看了個清楚。
至於將來如何落子,今上與北王正在商酌,你不消擔心。你往後這些日子,隻消認真修行,早結金丹。
目下這山南道區區幾州幾縣的得失,無有人會放在眼裡。至於仙朝綱紀,你也根本不消去管。就如太祖在時,便是無人去提,也是少人敢犯。
早日將似剛才那溟涬玄樞體一般的賢才育成真人、收歸宗室所用,以期外海那位成就真君,重振宗室,才是匡家亟需去做的事情。”
匡琉亭聽後隻是愣然,曉得了再難說動南王,便再未有說話。隻是在作揖送過南王法像之後,他方才將心中憤懣噴湧出來:
“你們隻當我不曉得太祖在時無人敢犯仙朝綱紀?!可大衛宗室當真能再出一太祖麼?!真指望外海那位成了真君,誰曉得他是先來厘清我匡家天下,還是先來屠滅我匡家宗室?!
待我成了上品金丹便可拜入他之門下?!焉知道他是不是存了心思要滅了我匡家嫡脈!
太祖成法明明尚在,為何不用?竟說什麼我在雲角做法皆是無用!
由小見大、由微知著!將來待我坐上帝君位置時候,便是未成真君,就以真人身份與各家立好規矩。
隻要多一些似康大寶那般的乾吏輔佐,就算隻在京畿一地嚴明律法、攜大義以令不從。大衛天下,亦不是不可能漸複元氣、待得嫡脈真君再出,便可還複仙朝玉宇澄清!”
“咳”匡琉亭從記憶中驚醒,睜開雙目再咳一聲。
此時他一雙黑瞳中怒色已散,隻在心頭輕歎:“這時候南王當已帶著人去外海了吧,便是如此阿諛,人家心頭難不成就可去了芥蒂?!嗬嗬,看來是得早成真人,免得這天下真喪於你們這些老朽手中。”
————大衛仙朝外海,伏龍崖外千裡
本來晴空萬裡的景象瞬息就變,黑紫色的雷暴雲層填滿了碧藍的天空,沉甸甸地壓在海麵之上,將平靜的水麵催成滾滾怒濤、渾似墨玉。
轟隆隆的雷聲響了好久,在不曉得第多少道閃電劈開天際之時。雲層裂隙中突然墜下大片血雨,令得鹹腥的空氣更加鹹腥,肅殺的場麵更加肅殺。
此時黑臭的血雨尚未觸到海麵,下頭的暗潮卻已然沸騰。
隻見成千上萬隻赤鱗文鰩破浪而出,它們不過巴掌大小、脊背上生著十二對透明翼膜、口器鮮亮如火,與周遭的水汽顯得格格不入。
有常在外海討生活的修士定然認得這些水獸,這些修為往往才不過一階中下品的小東西,卻是尋常假丹丹主都需得退避三舍的海中一霸。
據傳這赤鱗文鰩,乃是大衛太祖當年剮了那自稱真螭後裔的五階玄文魚龍之後,因了後者氣血充盈非常,未有儘落入開國元從肚中,以致一股落入外海裡頭,勾連水底炎脈而生出的異種。
莫看它們品階不高,在外海之中卻少有人敢於招惹。
在一些長居外海的修士中間,甚至有它們糾成萬萬,將一位頂尖真人分吃乾淨的離譜傳聞。
然而此時,它們卻正在瘋狂地振翅高飛,為了搶先一步,甚至在腥風中撕咬同類。
隻見不斷有赤鱗文鰩被啃成白骨,勝利者卻未有絲毫憐憫同族之心,也不曉得那渾身赤鱗更加鮮豔,它們隻不顧一切地撕咬著身前的同族,隻想著從這擁擠的陣中擠出生路。
然而敵人動作卻比它們所想的要快,隻見一道青白電光照亮黑水,瞬間現出水下蟄伏的一個陰影。
足有十丈長短的瀾翼雜虯破水而出,虯首裂成八瓣,八個頭顱露出八副環狀排列的森白獠牙。
它噴出來的八道毒霧在空中互相交彙、凝結成網,隻頃刻間,將整片文鰩群裹成血球吞入腹中。
赤鱗文鰩中的那些勝利者所做的努力在此時化作了徒勞,毒霧現出之後,海麵頓時浮起方圓百丈的猩紅泡沫。
那些是未消化的赤鱗文鰩精血在虯獸腹中明滅閃爍,如同一隻隻囚禁在玄色紗布裡的螢火蟲一般,不得自由。
瀾翼雜虯方才覺得飽腹一陣,滿足之色才掛上那麼一刹那。突然,又有陣腥風自東襲來。
它一雙凶目稍顯茫然,初時隻是隨意看去,隻見得一尊凶獸正在奔向自己,很快過來。
奔來那凶獸氣勢非凡,碩大的尾鰭隻是倏地一擺,帶起的藍焰似是讓方圓十裡之內的海水都瞬間蒸發了半尺下去。
瀾翼雜虯認真地打量著這頭不曉得已存活了多少年歲的龐然大物。
隻見得它額生獨角,四足粗壯如象、單尾尖銳如槊,層層黑鱗密密麻麻迭在一起,上頭似乎都有玄文暗生,神異非常。不曉得要花費幾多力氣才能破開。
明明還與其相隔數十丈,但瀾翼雜虯卻覺呼吸粗重,難喘過氣。
麵對如此棘手、卻又來者不善的對手,瀾翼雜虯雙目中極為擬人地流過一絲懼色。它顯是並不曉得,一路追襲獵物而來的自己什麼時候已成了旁的巨獸眼中的獵物。
“吼————”
瀾翼雜虯好歹也是初晉三階的海中惡獸,距離煉化橫骨都隻差些微功夫,自不是無智的蠢物。但它此時卻隻能用這色厲內荏的吼聲來強掩懼意,盼望能以此令得獵手心頭稍稍生出忌憚之心。
直到它看清對麵那凶獸的雙翼上頭也跟著尾鰭綻出藍焰,銳目裡頭又滿是渴望與貪婪,才曉得這一回確是避無可避。
“那便殺!”
坐以待斃可不是瀾翼雜虯的風格。
先聲奪人!
隻見瀾翼雜虯偽翼上頭倏地現出來六根毒芒,八顆虯首露出來三十二根足有半丈長短的毒牙,寒光凜凜、駭人非常。
孰料那凶獸卻是凜然不懼,雙翼一振,便就抖落下來無數火團。顆顆焰火在水麵上彙做一團過後,便順著鹹腥的海水朝著瀾翼雜虯方向蔓延過去。
與此同時,它那四根粗壯的爪子好似金鉤,湊成一路,就要在瀾翼雜虯身子上頭劃出來數不清的可怖裂口。
“喀嚓”
瀾翼雜虯那六根毒芒遭凶獸雙翼連擋,未有建功;海麵上頭的藍焰亦是未能奏效,隻是將瀾翼雜虯烤得周身發燙、似是連體內血水都已成了沸湯。
若僅於此,或還沒有但它那大半毒牙在觸及凶獸的刹那便就化作齏粉,隻有真首上頭的四根毒牙嵌進了這凶獸皮中一寸,隻是毒液滲得不多,便就被後者堅實的筋肉鎖得紋絲不動,再難拔出。
瀾翼雜虯還來不及驚怒,便見這凶獸才在自家身上劃出多道深可見骨的可怖血痕,便就棄了唾手可得的便宜,返身來啄它這真首。
這畜生又哪裡肯乾,不顧一切、全力靈力蘊於四根尖齒之中。
“嘭”,悶響過後,尖牙脫開筋肉,在凶獸脊背上頭劃出來幾道極不規則的血槽。膿血噴濺而出,痛得這凶獸不得不暫棄了對手,仰天一嘯,震得已經黑臭的海水陣陣翻湧不停。
瀾翼雜虯自有謹慎,也不期待占分便宜,隻是收了已經沒了尖牙的七顆虯首,整個身子亦回複得凝實一分。
正待瀾翼雜虯將要遁逃之際,它卻覺身後又有惡風卷來。
“不好,那凶獸方才故作因痛尖嘯,乃是特意勾自己回首逃竄!!”
瀾翼雜虯這一生中不曉得經曆過多少血腥廝殺,自是想也不想,便將體內妖力毫不憐惜地灌注在周身幾處要害上頭。
於此同時,它那僅剩的幾根毒牙上頭又有靈紋浮動,雖是處在下風,卻也未有時刻準備著尋覓到可乘之機、一擊斃命。
然而這凶獸卻比瀾翼雜虯所想要堅決許多。
凶獸兩根前爪甫一擒住瀾翼雜虯虯首,便就被虯首上頭數道靈罡震碎蹠骨。凶獸此番痛嘯卻要真切許多,但後者同樣不好受,遭前爪震得神識混沌、靈台不清。
它還未及反應,凶獸兩根後爪便就接踵而來。這一下靈罡便再不能救,瀾翼雜虯堅硬的虯首上頭遭鑿出了數個缺口,痛得它在海中無力的翻騰起來。
但很快,凶獸未有令它痛苦太久,兩根後爪按住虯首的瞬間,三十六道藍焰順著經脈灌入瀾翼雜虯健壯的肉身。
後者失了腦袋,亂了神識,修行數百年的妖力無有組織再不能擋。隻片刻,這十丈虯身就遭焰火烤得焦香。
深海中不曉得有多少海獸遭勾得涎水直流,但這折了一對前爪的凶獸顯然不是個做善事的,大快朵頤之間,不見灑下多少肉星,隻不過盞茶工夫,便就將這虯身嚼吃乾淨,隻餘一粒獸丹浮在空中。
凶獸目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便連雙爪上頭的劇痛都暫且不顧,一口便將獸丹吸進腹中。
“哈哈,好乖兒!”
隻聽得黑紫色的雷暴雲層中傳來一陣大笑之聲,凶獸便登時失了才飽餐一頓而產生的誌得意滿。它那目中驚色難掩,隻覺海風比起先前似是又更鹹腥了一分。
一個健壯道人袒露上身,伴著電閃雷鳴,祭出來一個墨色雲籠。
但見其手中那方雲籠正吞吐著周天星輝,二十八道符紋在籠柱上明滅如呼吸,神異非常。
凶獸此時再聽不得風浪雨聲,再見不得日月星光,隻看得到雲龍罩蓋升起,一道墨色雲霞落了下來,不得絲毫掙紮,便就被這墨色雲霞圈在其中。
凶獸渾身本事竟是都失了一般,碩大的身子縮成一掌長短,蜷成一團,不見絲毫威風,渾似牆上守宮。
雲氣升起,將凶獸一並帶回籠中。等到罩蓋倏地落下,凶獸方才來了力氣,在籠中左突右撞。
但見它雙翼尖尾在籠柱上頭擦得星火四濺,籠身篆文應聲流轉,護著籠柱上頭雲氣不散半分。道人見狀隻笑,輕念道:“好生精神。”
他伸出短粗的指頭輕輕一點,腰間的渾脫水袋便就開了塞子,渾濁的酒液澆出成霧,將雲籠包裹得滴水不漏。
如此過後,籠中凶獸終於才安靜下來,聽不得半點聲響。
健壯道人做完此事,方才收了喜意,朝著太虛雲層之中拱手作揖,歉聲言道:“折騰這般久才收拾完了這天槊焰獸,確是勞南王久候了。”
健壯道人話音剛落,匡慎之帶著蒯恩撥開雷霆,從太虛中落了下來。後者顯然還未正式適應南王弟子這重身份,正被剛剛那幕翻江倒海的廝殺場景震得還未回過神來。
南王殿下此時卻顯然並未太在意自家弟子反應,他將眉間那縷急色掩飾地很好,聽過健壯道人的話後也跟著笑言道:
“這畜生可是上好的酒料,長肖副使能對大人有如此孝心,匡某身為宗室汗顏還來不及,怎麼敢有半分怪罪。”
長肖副使聽過南王殿下話後麵上喜色不減,應承言道:“主上這一甲子裡頭胃口難開,宮中每五歲一開的大宴上頭,他也隻食半尾三階海獸,看得宮中人都焦心不已。
不過今日托了南王福氣,才令得長肖遇得天槊焰獸這等稀罕物什,待長肖回去尋了酒官將其剖了,為主上製成椒酒,想來主上胃口定會好上許多,宮中喜氣自生。”
聽得長肖副使語中“主上”二字,南王眉間似就生出來一絲微不可查的鬱色。然而隨後他卻跟著前者話風言道:“那也確是宗室之喜。”
長肖副使聽後隻笑,並不接話。
二人沉默一陣,帶著蒯恩同上了一座蛟龍飛舟。
這飛舟亦是南王參照太祖所留形製練成的出行法寶之一,模樣雖肖,卻不如正品百一。若不然,血劍門三名真人,如何奈何得這位大衛仙朝的頂尖宗室?
南王匡慎之與今上與北王的性子迥然不同,堪稱敦本務實、不喜豪奢。
出行隨駕最多時候隻有百餘侍從,有些時候臨時起意,甚至便連個端茶童子也不帶。飛舟中無了女樂舞班這類應酬物什,他與長肖副使也少了許多交際。
蒯恩就這麼忍著舟中寂靜,與兩位真人駕著蛟首飛舟,穿過重重水汽,見了一座立在無邊島嶼上頭的晶瑩宮殿。
“瀾夢宮?”蒯恩才搜腸刮肚念出這三個字來,便被神情嚴肅的南王裹著帶到宮門外頭。
“長肖副使帶了誰來?”有值守的鮫人宮將大聲喝問。
未待旁人說話,南王匡慎之已經開口,但聽他朗聲言道:“後輩慎之,特攜賢才,來拜大人。”
話音方落,海上便有狂風吹來,瀾夢宮內傳來一聲譏笑,甚是刺耳,紮得匡慎之這元嬰後期的大修士都覺十分刺耳。
“當世南王,莫要客氣,喚我龍孽就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