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璿這個略顯幼稚的問題,在歐陽鋒看來並不成立。
因為她就不可能沒有「不死印法」一一她是邪王石之軒的女兒,而石之軒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經創出不死印法,所以事實是先有不死印,後有石青璿,所以隻要她是邪王之女石青璿,那她無論如何,都一定會有不死印法。
倘若沒有不死印,那她就不是石青璿,也不會住在幽林小築,更不會和歐陽鋒有這約定。
總之無論從理性還是邏輯上看,石青璿的假設,先天就不可能成立。
當然,歐陽鋒心裡雖是這麽想的,但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鋼直少年。
隨著年歲漸長,修為漸深,他的性情也變得柔和了不少。
以前那個淡漠冷酷,辣手無情的西極龍王,如今也常給人清靜自然丶溫和無害的感覺。
對待女子,他也能夠理解,女孩並非理性生物,與她們講道理丶盤邏輯根本毫無意義。
因此他並未將心中想法說出來,與石青璿論一論她那假設的荒謬幼稚,隻含笑說道:
「青璿想多了。武功雖我所欲,但與青璿的約定,顯然更加重要。」
就這一句哄小孩似的話,便令石青璿唇角上揚,眸現笑意,語氣也變得輕快:
「好吧,算你過關啦。此次來蜀,打算待上多久?」
「青璿這裡山青水秀,倒也適宜隱居修行。若青璿不嫌棄,我便在此借住一陣,參悟功法如何?」
石青璿嫣然道:
「幽穀陋室,能得無上大宗師看中,暫作修行之所,青璿自然不勝榮幸。不過,青璿也有個小小的請求。」
「什麽?」
「歐陽大宗師近來可有新曲?青璿很想再次恭聆大宗師絕世箏藝呢。」
歐陽鋒聞言一笑。
他其實從未誠於音律,可奈何於音律一道天賦太好,哪怕他隻為修煉音波功,隨意玩了玩樂器,竟也能被石青璿視為知音。
看著石青璿那滿是期待的清麗明眸,歐陽鋒想了想,又如此前與石青璿破廟相逢時那樣,反手自背後拖出那架既能奏樂,也能捶人的鐵箏,擺到桌上,說道:
「最近見到了一位兒時偶像,確實得了一曲。此曲有些—唔,離經叛道,
或不合時下曲風,青璿也莫太較真,估且一聽便是。」
兒時偶像?
石青璿大感驚奇。
歐陽鋒二十多歲便已是威震天下的「無上大宗師」,如此驚才絕豔,古今罕見,究竟何等樣人,才配做他的「兒時偶像」,甚至能令他見上一麵之後,便心有所感,偶得一曲?
驚奇之餘,她心裡不禁愈加期待,坐到對麵椅上,等待他的演奏。
歐陽鋒屏息凝神,回想著五行山下,雖猴頭之上積滿泥土,生出青苔與雜草,四百多年都隻能饑食鐵丸,渴飲銅汁,連十幾丈開外的野桃都摘不到,卻依然樂觀豁達,開朗風趣的猴哥,手指輕輕撥動箏弦,彈出了第一個音符。
他彈奏的,正是「雲宮迅音」。
以鐵箏彈琴雲宮迅音,本來很多地方都無法表現得淋漓儘致。
但歐陽鋒如今的修為何其高深?
遇上一些鐵箏不好表現的地方,他甚至可以以氣化弦,以音波功法奏出音符。
於是這一曲於時人聽來,頗有些「離經叛道」的雲宮迅音,被他近乎完美的演奏了出來,並且他不單單隻是展示技藝,還融入了情感。
就像他說的那樣,「沒有技術,全是感情」。
當然這也是謙虛。
他的曲樂技藝,固然不及技近乎道的石青璿,卻也是當世少有。又融入了心靈之力,能夠奏出觸動他人心神的樂曲,這才會被石青璿引為知音。
此刻。
石青璿靜靜聆聽著歐陽鋒彈奏,雖然也覺此曲曲風,確實頗有些離經叛道,
但又著實令她耳目一新,其中蘊含的濃烈情感,即便以她平和的心境,都不禁為之心潮澎湃。
直至一曲終了,她耳畔都仍在回蕩著那支曲子,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如何?」歐陽鋒看向她,含笑問道。
「很好!」石青璿頷首道:「從未聽過如此振奮人心的樂曲。」
歐陽鋒又問:「青璿聽到了些什麽?」
石青璿沉吟一陣,緩緩說道:
「朝遊北海暮蒼梧,乾坤四海任遨遊的逍遙。不懼天,不畏地,無拘無束丶
自由自在的心靈—·—
她凝視著歐陽鋒,問道:
「這便是你的誌向麽?」
「不錯。」歐陽鋒隨意撥弄著箏弦,「我追尋的其實並非武道,而是真正的長生之道。收集武功,隻是為大道築基罷了。」
石青璿垂目斂眉,輕聲道:
「你的誌向,原來這般遠大———·
她從無任何遠大誌向,一心隻想遠離俗世,鑽研曲樂,安寧平靜地渡此一生。
一想到歐陽鋒終會孜孜不倦向著天外攀登,以達成他「朝遊北海暮蒼梧,乾坤四海任遨遊」的誌向,而她則始終居於這山中幽穀,將來說不定再如何極力眺望,都瞧不見他那高居九天之上的身影,她心緒便情不自禁地低落下來,好一陣難過黯然。
正黯然時,忽聽歐陽鋒說道:
「其實青璿你如今也已踏上了道途。音律入道,也是道。」
聽他這一說,石青璿心緒稍微振奮了一些,抬首望向他,問道:
「可是我並無你這般強烈的渴望與遠大的誌向,我——真的能行嗎?
歐陽鋒悠然說道:
「勇猛精進,奮勇爭先,乃至截天補我是道,清靜無為,不爭不搶,順應自然也是道。我走的,隻是適合我自己的道。可青璿走清靜無為之道,也未必行不通。」
他看著石青璿的眼睛,勉勵道:
「道途漫漫,未來無定。青璿順應本心走下去便是,未來,你我未必不能在九天之上,箏簫諧鳴,合奏仙音。」
石青璿唇角微揚,頰邊浮出兩個精致動人的酒渦,心中低落黯然的情緒雯時一掃而空。
她偏了偏腦袋,明眸閃閃地瞧著歐陽鋒:
「你這是在邀我與你並肩攜手,漫步道途麽?」
歐陽鋒反問:
「青璿莫非不願?」
石青璿與他對視一陣,忽地俏臉一紅,垂下首,纖指撥弄著衣角,輕聲道:
「時辰不早,我去準備晚餐。我不愛吃,最多吃些雞子,因此家裡並未準備肉食,不過有許多乾鮮菌子,美味不輸肉食哦。」
說罷,落荒而逃似地跑開了。
看著石青璿的背影,歐陽鋒笑了笑,收起鐵箏,繼續翻看不死印卷,揣摩邪王的生死輪轉之道。
石青璿獨居幽穀,日常衣食都是自己動手,做起家務相當利落,未過多久,
便招呼歐陽鋒吃飯。
歐陽鋒收起不死印卷,去了隔壁小屋,就見桌上擺著四菜一湯,菜是涼拌燒茄子丶油炸豆腐塊丶清蒸雞蛋囊丶醋醃煮秋葵,湯是各色乾菇雜燉。
菜式雖然簡單,但石青璿手藝著實不錯,簡簡單單的四菜一湯,做得色香俱全,輕輕嗅上一下,便叫人饞蟲大動,
石青璿給歐陽鋒添上滿滿一碗黃澄澄的粟米飯,又問他:
「家裡有自釀的米酒,可要飲上一點?」
歐陽鋒問道:
「可能醉人?」
石青璿道:
「隻是略有酒味的香甜飲品,倒是醉不了人。」
那就隻是飲料嘍?
歐陽鋒當即點頭:
「那就喝一碗。」
石青璿笑道:
「還以為你不會喝這種飲品呢。」
「恰恰相反,我不喝會醉人的酒。」
「這倒奇了,武林人士,可少有不飲酒的,連不少女俠都能大碗飲酒呢。」
「隻是給自己定下的一條戒律而已——」
一邊閒聊,歐陽鋒一邊就著四菜一湯,以及香甜可口的米酒,乾掉了三碗粟米飯。
見他如此肯定自己的手藝,石青璿亦不禁唇角含笑,眉眼彎彎,心情甚是愉快。
吃過晚餐,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
石青璿收拾好餐具,將歐陽鋒領到一間小屋,說道:
「這間屋子,以前嶽公公曾經住過一陣。自他去世後,已多年未有人住,不過我一直有收拾打掃,屋裡還算乾淨。」
歐陽鋒知道,霸刀嶽山與宋缺決鬥之後,身受重傷,臨終之前,曾來這裡借住過一陣,那時碧秀心還在世,與石青璿一起照顧嶽山,料理了他的身後事。
嶽山的「換日大法」,亦是因此為石青璿保管。
說起來,歐陽鋒和嶽山還算是翁婿關係,畢竟單美仙丶單婉晶正是嶽山的女兒和外孫女。
住老丈人住過的屋子,歐陽鋒自然不會有意見。
這時石青璿又輕聲問道:
「可要沐浴?我可為你燒些熱水。」
「不必了。門前小溪甘冽清澈,想沐浴時,我自會去溪邊沐浴。」
「嗯。那你好生休息,我回屋去了。」
「好。」
目送石青璿離去後,歐陽鋒關上房門,召出青銅大門虛影,一步邁過,瞬間就至昨夜居住的酒樓客院。
庭院中,單婉晶與獨孤鳳正自對練劍術,單美仙與白清兒在旁觀看,見歐陽鋒回來,四女連忙迎了上去。
「先生此行可還順利?」單美仙含笑問道。
「很順利。」歐陽鋒頜首道:「不過接下來,還要在那邊小住一陣。」
單婉晶嘟嘟小嘴,眼神有點小幽怨:
「先生要在那邊住上多久?」
「不一定,得看修行進境。當然我來回也容易,每晚都可回這裡一趟,指點你們修行。」
聽他許諾每晚都可回來,單婉晶這才展顏而笑。
歐陽鋒又問白清兒:
「可打探到陰後下落?」
白清兒欠了欠身,柔聲道:
「主人恕罪,師尊行蹤不定,並未住進我陰癸派在成都的據點,今天亦未能探得師尊去向。」
「不急,慢慢打探就是。」
歐陽鋒已得不死印卷與換日大法,這兩門功法尚未揣摩透徹,融入混元無極功,倒也並不著急再尋大明尊教的「禦儘萬法根源智經」。
當下他又指點了一陣四女修行,便打開青銅大門,返回幽林小築。
老丈人生前住過的小屋裡。
歐陽鋒盤坐榻上,將不死印卷丶換日大法都通讀一遍,拓映進通天寶鑒,便收起卷軸書冊,對照著通天寶鑒仔細感悟揣摩,汲取兩門奇功精髓,融入混元無極功,點滴夯實根基。
之後一連十多天。
歐陽鋒日夜不輟,潛心修行,每天隻與石青璿共進三餐,餐後沿著小溪閒聊散步片刻,偶爾合奏一曲。晚上回成都指導獨孤鳳丶單婉晶她們修行,也隻會在那邊呆上小半個時辰,其餘時間,都用在修行。
雖然每天相處的時間不多,石青璿倒也開心,為讓歐陽鋒吃好,還特意去了成都一趟,采買了些鮮肉臘味回來,為他做起肉菜。
她內心深處,很希望歐陽鋒能一直留在幽林小築。
哪怕他每天都沉浸修行,隻有極短的時間與她相處,隻會偶爾與她合奏一曲,她也能心滿意足。
可惜她也深知,他是不可能留下的,
他的誌向在九天之外,這凡塵俗世,不過是他旅途中的風景罷了。
好在她如今也已入道。
雖然所選的道路不同,但至少有了一分在未來與他共奏仙樂的希望。
這天夜裡。
石青璿獨坐溪畔,清澈濯足,手捧竹簫,悠悠吹奏。
簫音之中,陣陣清風憑空浮現,圍繞著她緩緩旋轉,拂動她青衫長發,令她衣袂飛,好像乘風而行的飛天仙女。
一曲終了,歐陽鋒的聲音條忽響起:
「青璿想要乘上風,乃至化為風,自在飛行?」
石青璿方才那一曲表達的心意,正是想要乘著風,乃至融入風中,自由自在飛去任何地方。
也正因此,應她簫音而來的天地精氣,化成了清風,簇擁著她旋轉。
「乘著風,乃至化成風,當你乾坤四海任遨遊的時候,我才能追上你啊!」
石青璿心裡默默說著,卻並未宣之於口,隻輕輕晃悠著雪白小腳,踢彈著水花,看著他笑道:
「你這大忙人,這時間不該呆在屋裡修行嗎?怎有閒心出來聽我吹曲?」
歐陽鋒笑了笑,在她身邊坐下,說道:
「不死印法與換日大法,給了我不少新的啟發。再加上此前得到的諸多功法,感覺積累已足,火候已至。所以,先出來散散心,調整一下心境。」
石青璿眨眨眼,問道:
「你要突破某個境界了?」
歐陽鋒含笑頜首: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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