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達在大同也知曉蔣慶之,據聞是嘉靖帝的表弟,最近頗受寵信。在和身邊人提及蔣慶之時,穩沉的張達也難免發牢騷,“一個少年罷了,竟說他會用兵,最多是紙上談兵。”今日見到了真人,他不禁仔細打量著蔣慶之。有些瘦削,麵色蒼白,但一雙眸子卻極為出彩,黝黑深邃。“見過長威伯。”張達下意識的想行禮,肩膀撞到了囚車,又坐了下去。文官過來,“見過長威伯,敢問這是……”“都在,也好。”蔣慶之說道:“本伯奉陛下之命前來,是要查清此次大同兵敗之事。”文官心中一凜,“是。”蔣慶之的身份就等同於欽差,沒有他質疑的餘地。蔣慶之問:“此戰你領五百騎出擊……”他盯著張達,此刻隻希望後世看到的都是真的。張達雙眸中閃過痛苦之色,激憤不已,“罪人……罪人……百口莫辯。”“我來了,便是給你辯駁的機會。”蔣慶之心中有了七分把握。而且,順勢拉攏張達這個大將,好處不言而喻。張達哽咽道:“那日罪人本想固守,可……可……”“可什麼?”蔣慶之心中把握增加到了九分。胡宗憲是個能臣,但卻沒有節操。張達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伸冤的機會,淚如湧泉。“罪人身邊有人逼迫,罪人,不得不出擊。”在以文抑武的氛圍之下,巡按禦史逼迫,張達若是不出擊,回頭胡宗憲就能彈劾他。“誰?”“巡按禦史,胡宗憲!”……仇鸞剛把奏疏遞上去,按照事先的謀劃,這份奏疏會走捷徑,用最快的速度送到禦前。大事辦妥,仇鸞心情大好,叫來幾個老友喝酒。席間,有人提及了蔣慶之。“此子和崔駙馬不和,且與錦衣衛隱隱是對頭,堪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仇鸞喝了一杯酒,淡淡的道:“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一個老友說道:“陛下看重蔣慶之,聽聞他在南邊兩度擊敗倭寇,怕是不簡單呐!”“那是陛下為他造勢。”仇鸞冷笑,想到自己千辛萬苦才爬上來,卻被一巴掌又鎮壓了下去。而蔣慶之那等幸臣卻輕而易舉上位,何其不公!這時有人進來,“崔駙馬那邊有人來報信,蔣慶之力挺張達。”幾個老友舉著酒杯,突然就笑了起來。“老仇,你這是得罪了長威伯?”“否則他怎會卡在這個時候出手?”仇鸞脖子上青筋蹦跳了一下,“老子從未見過此人。這個賤種……娘的,見到他,老子定要……”“定要什麼?老仇,蔣慶之是陛下的表弟,難道你還敢當眾飽以老拳?”“哈哈哈哈!”眾人大笑。仇鸞也笑了起來。每個人都不以為意,甚至覺得可笑。“嚴嵩、崔元在明,陸炳在暗。倒張之事籌謀已久,蔣慶之出手,晚了。”仇鸞眼珠子有些泛紅,多年軍中生涯積蓄的狠意湧上來。“可他為何出手?”有人問。眾人不解。仇鸞把筷子拍在桌子上,“那賤種與崔元、陸炳交惡,這是在針對他們。”“老仇卻池魚之殃,何其冤枉!”眾人笑了起來。“冤枉不冤枉的,老子不在意。”仇鸞拿起酒壺,仰頭就灌。“好酒量!”“豪氣!”一壺酒被他喝完,下巴和胡須上都是酒水。仇鸞把酒壺丟在桌子上,起身,目光睥睨。“等老子坐鎮大同後,當讓蔣慶之知曉,紙上談兵的小兒,也配與老子相提並論?”……“蔣慶之和嚴嵩等人鬥起來了。”作為寵妃的兄長,在京城權貴圈中,盧偉就像是一個暴發戶,被老牌權貴們看不起。但盧偉會做人,多年下來,交際圈漸漸擴張,消息也靈通了不少。今日他宴請一個權貴,微醺後,權貴舉杯,似笑非笑的說了這番話。“嗯!”盧偉默然。“聽聞你看好蔣慶之,我便提醒你一句,那人,太過輕浮。”權貴乾了杯中酒,把玩著酒杯,“嚴嵩、崔元、陸炳,此三人是陛下身邊心腹的心腹。可那位長威伯倒好,第一次進朝堂便與這三人針尖對麥芒,唯恐自己的敵人不夠多。老陸,咱們交往多年,我這才提醒伱。離他遠些!”嚴嵩三人加起來,堪稱是權傾朝野,蔣慶之竟敢和他們為敵……盧偉神色平靜,可心中卻宛如泛起驚濤駭浪。“是何事?”“大同兵敗,嚴嵩等人要把大同總兵拉下來,蔣慶之反道行之,為張達打抱不平……”最後,權貴微笑道:“老盧,你我都是富貴人,可手中卻無實權,靠什麼來維係富貴?”“看人要準。”權貴指指自己的雙眼,然後輕聲道:“他是贅婿,卻姓蔣。且聽聞他是名字並行,也就是沒字。男兒無字,這是羞辱。可見當初他出身之窘迫。這等人從小就備受屈辱,一朝有權,行事便會肆無忌憚,遲早會招致大禍。”盧偉說道:“此事我早已打聽過,他生母生他時難產而去,外祖家就此斷了血脈。葉氏內部覬覦他家產業,那位外祖知曉靠著那位憨傻的贅婿,外孫怕是活不長,在自己臨去之前,便乾脆讓他出了葉氏姓蔣。如此,葉氏想謀奪家產,卻沒有正當的理由。”“壯士斷腕?也是舐犢情深,那位外祖倒也有些意思,不過,當下的局麵,我不看好蔣慶之。老盧,你仔細想想,莫要自誤。”盧偉回到家中,令人去打探消息。“爹。”“珊兒。”盧珊兒端著茶盤進來,“都說了大白天不要喝酒,喝了你又叫頭疼,暈暈乎乎的。這是醒酒湯……”盧偉往日很享受女兒的嘮叨,可今日卻揉著額角擺擺手,“且去。”盧珊兒一怔,“爹,可是遇到麻煩事了?”盧偉抬頭看著她,歎息,“蔣慶之第一次進朝堂,便和嚴嵩等人鬥了一場。”盧珊兒眼中一亮,“他竟敢得罪嚴嵩他們?”“不隻是得罪,是做了他們的對頭。”盧偉幽幽的道:“與嚴嵩等人為敵,能幫陛下製衡朝堂,這沒錯。可陛下一心修道,對外朝事隻是掌總。一旦被嚴嵩等人覓得良機,蔣慶之這等跟腳淺薄的少年,如何是嚴嵩他們的對手。為父……哎!”盧偉看著盧珊兒,有些惆悵,“為父看好此子,可……他也太急切了些。冒進了。”盧珊兒說道:“爹,嚴嵩他們的名聲可不好,特彆是嚴嵩,什麼小閣老,自己沒本事,把兒子拽進去幫自己處置政事,不要臉。”“陛下默許。”盧偉說道。“長威伯敢於和這等權臣鬥,這才是男兒。”盧珊兒說道。盧偉一怔,定定看著女兒,“你最近沒去蔣家吧?”“好些時日沒去了。”盧珊兒不能去的太頻繁,否則丟人。“也好。”盧偉說道:“咱們家靠的是你姑母,你姑母靠的是陛下的寵愛。在外朝咱們可沒靠山。”“怕什麼?”盧珊兒說道:“難道嚴嵩等人還敢對爹下手不成?”“他有何不敢?”盧偉氣急而笑,“你啊你,為父往日太過放縱你,讓你不知天高地厚,這幾日少出門。”“哼!”盧珊兒跺腳而去。到了閨房,她讓硯淺去打探消息。“問問長威伯在何處。”硯淺叫了馬車,一路出府。到了蔣家,門子說伯爺出公差未歸。硯淺心中懨懨的,令馬車打道回府。半路,聽到了喧嘩。“是什麼熱鬨?”硯淺問道。隨行的仆婦在車外說道:“呀!是長威伯遇到了錦衣衛的人。”硯淺心中一跳,掀開車簾看去。左側大道中間,錦衣衛副千戶朱浩策馬緩緩向前。對麵,那個令硯淺心動的少年冷冷看著朱浩,身後是一輛囚車,以及十餘錦衣衛。“見過長威伯。”朱浩拱手。“你要擋我的路?”蔣慶之問。朱浩笑了,“大道朝天,各走半邊。”陸炳令他前來,便是做最後的姿態。咱們從今往後,井水不犯河水!如何?朱浩非常清楚自家指揮使的尿性,當年委曲求全,跪在夏言身前哀泣,隻求夏言放過自己。但一朝脫身,便翻臉不認人,反手和嚴嵩等人聯手,把當初放過自己的夏言弄進大牢中。最近,正準備弄死夏言。今日的求和,不過是麻痹蔣慶之而已。朱浩記得陸炳當時的話。——一個少年,能令被陛下信重的錦衣衛指揮使低頭求和,他必然得意洋洋。如此,晚些嚴嵩和崔元攻訐他,我便能脫身事外。指揮使善於謀身,果然名不虛傳!朱浩笑吟吟的。隻等蔣慶之洋洋自得。蔣慶之拿出藥煙,身後竇珈藍上前,熟稔的為他點燃。蔣慶之吸了一口藥煙。“我走的正,行得端。大道任我行。陸炳蠅營狗苟,以為陛下不知嗎?回去告訴他,大道朝天……”蔣慶之吐出煙氣,“可我隻給君子讓道。陸炳,小人罷了,也配我讓他半邊道?”朱浩麵色鐵青,“你可想好了。”“滾!”蔣慶之策馬衝過去。朱浩想不動,可蔣慶之身後的竇珈藍突然手按刀柄。另一側,那個少年護衛在盯著朱浩的脖子看。看的是如此深情和專注。朱浩一個激靈,下意識的策馬避開。“哈哈哈哈!”蔣慶之仰天大笑。朱浩羞惱難當。“好!”就在朱浩倍感羞辱之時,聽到有少女嬌呼。“誰?”朱浩惱火回頭,準備拿此人出氣。探頭出來的硯淺吐吐舌頭,放下車簾,“回去回去。”馬車遠去,隱隱傳來少女的嘀咕。“果然是長威伯,威武霸氣。”……“陛下,長威伯回來了。”“元輔,長威伯回來了。”“……”蔣慶之回來了,正在西苑外請見。嚴嵩從容寫完最後一行字,起身,“走。”崔元整理了一下衣冠,看著銅鏡中一絲不亂的頭發,“走。”陸炳得到朱浩的稟告後,冷笑,“走!”朱希忠聞訊,笑道:“慶之回來了,這下,有好戲看了。走。”四人到了殿外,隻見蔣慶之負手而立,身後是跪著的張達。“陛下讓你等進去。”黃錦出來,看了蔣慶之一眼。少年人,意氣風發啊!但,當知曉花無百日紅的道理。眾人魚貫而入。嘉靖帝一身道袍坐在上麵,輕輕一敲玉磬。“慶之,如何?”蔣慶之行禮,“臣,幸不辱命。”瞬間,嘉靖帝雙目中精光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