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彙咀。錢塘江江水在此地和揚子江江水彙合,故而稱為南彙咀。後世繁茂之極的上海,此刻還隻是個小地方。作為上海縣最東段的地方,南彙咀人煙稀少。一艘小船緩緩靠岸,兩個大明百姓裝扮的倭寇上岸後,徑直往上海縣方向而去。就在他們走後不久,兩個明軍斥候在岸邊礁石後現身。“茂才神算,終於等到了。”“若茂才是咱們的千戶,老子敢出海和倭寇一戰。”“閉嘴,被千戶的心腹聽到了,咱們求死都難。”“特麼的,這年頭,有本事的做不了官,沒本事的卻步步高升。走,回去稟告。”距此七八裡開外的一個漁村裡,蔣慶之呼吸有些急促。這是當地糧長家,蔣慶之半路肺疾發作,此刻麵色潮紅靠坐在屋裡。張茂等人在外麵焦急的來回踱步。“咳咳咳!”蔣慶之劇烈咳嗽著,孫重樓一邊為他拍背,一邊焦慮的道:“少爺慣用的醫者在蘇州府,要不我快馬去把他抓來。”“不……不必。”蔣慶之知曉這病的麻煩和纏綿,他接過陳霸遞來的水杯喝了一口溫水,長出一口氣。“好多了。”孫重樓看了外麵一眼,“這群人隻知功勞,少爺彆搭理他們。”“我們也需要功勞。”蔣慶之放低聲音。“三顆人頭足夠了。”孫重樓這一路問過那些官兵,知曉三顆倭寇人頭足以為少爺贖罪。“你呢?”蔣慶之笑道。“我?”孫重樓傻眼了。這個憨憨,一心為少爺打算,卻忘了自己也是罪人。蔣慶之莞爾拍拍他的肩膀,“三顆人頭是夠了,可是石頭。”“少爺。”“知曉大明文官最擅長的是什麼嗎?”“嗯……是不要臉吧?”“不,他們最擅長的便是,漂沒。”“漂沒?”“對,一萬石軍糧,他們能漂沒三成就算是有良心了。三顆人頭,你信不信他們敢儘數漂沒了。”“他們敢!”孫重樓瞪眼仗刀,“誰敢漂沒少爺的人頭,我便殺他全家。”不是我的人頭啊……蔣慶之想抽這娃一頓,“那些人,連皇帝都敢忽悠糊弄,我一個發配充軍的罪人,在他們眼中便和死人一般。”若是需要,南京那些人隨時都能把蔣慶之主仆和陳霸變成死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蔣慶之乾咳一聲,譏笑道:“張茂以為我是在為他打算,可我本意卻是為了咱們。”“那……少爺可有把握?”孫重樓問道。蔣慶之搖頭,“六成吧!”他有六成把握能給倭寇主力一個教訓。“茂才,此事若是不成……”蔣慶之這番話並未避開陳霸,令他既開心又擔心。開心的是茂才沒把自己當做是外人,擔心的是茂才竟隻有六成把握。蔣慶之看了他一眼,“若是不成,張茂會第一個和咱們翻臉。”彆看張茂此刻待蔣慶之宛若親爹,可一旦無法再有斬獲,張茂會毫不猶豫的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拿蔣慶之開刀。“這便是人性。”蔣慶之見陳霸麵色難看,調侃道:“怎地,後悔跟著我了?”陳霸搖頭,“若無茂才,下官必死無疑。”遭遇倭寇不戰而逃,還丟失了人犯,上麵會弄死他。“人這一生會經曆許多毫無把握之事。”蔣慶之眯著眼,“不過,如此才刺激不是。”那些年他在南美和政府軍、鷹醬的小股人馬周旋,堪稱是遊走在剃刀邊緣。此刻他找到了那種刺激的感覺。身體竟然舒坦了許多。果然,這人便是賤皮子。蔣慶之起身走出屋子。張茂等人止步,有些不安的看著蔣慶之。“茂才如何?”“還好。”蔣慶之頷首,“問問斥候可回來了?”張茂眼中多了神彩,回身罵道:“還不速去問話?”陳霸心道:若非茂才在此,老子敢打賭,張茂壓根不敢靠近海邊。大明就靠著這等人來護衛疆域……能扛到幾時?他心中難受之極,又惶然不安之極,可轉瞬看到神色從容的蔣慶之後,心中勇氣再度湧現。大明,總是有人傑在。他聽說書先生說過,每當中原危機時,漢兒中總是會有人傑站出來,為這個多災多難的中原續命。斥候回來了。“倭寇就在南彙咀外海。”“好!”張茂麵色潮紅,回身看著蔣慶之,眼神中帶著擔心和熱切。“茂才。”眾人都看向了蔣慶之。蔣慶之身後站著陳霸和孫重樓,二人仗刀而立,把蔣慶之承托的格外威嚴。“倭寇中帶著寇字,所謂寇,便是有便宜就占,有難處就退。若是咱們堂堂正正出兵,倭寇雖然不退,也不會登岸。”此處是鬆江府,人口眾多,經濟繁茂。在沒有打探清楚明軍虛實之前,誰知道張茂所部的後麵是否有伏兵。“所以……”張茂的語氣很是溫和,就像是請教。“所以。”蔣慶之語氣平靜,仿佛回到了南美,眼前是自己那支武裝的小頭目們,“接下來要做的便是誘敵上岸。”論實戰,論眼光,論機變,眼前這些將領隻配給蔣慶之提鞋。“派小股人馬去誘敵,大隊在側接應,等倭寇登岸後,截斷他們的歸路……另外,可令人去上海求援,以大股人馬合圍倭寇。”王餘說完看了其他人一眼。從骨子裡,王餘是看不起蔣慶之的,覺得這位贅婿之子是有才。不過,論用兵的底蘊,他覺得自己也不差。當初的惶然,不過是被倭寇的凶名嚇住了而已。當年王餘麾下有個剛從軍的悍勇之士,打遍軍中無敵手,可當某個看似孱弱的老卒被他欺負慘了,拿出搏命的態勢時,隻是一刀就斬殺了這位悍卒。真正的搏命,還是要靠經驗。張茂眯著眼,一言不發。此刻他們和蔣慶之之間的關係說開了,便是互相利用。我有軍隊,你有計謀,聯手能雙贏,那麼大夥兒便是好兄弟。你若是無能……那就便彆怪老子翻臉。眾人看著蔣慶之,想看看這位少年茂才如何應對。一群武將虎視眈眈,看似孱弱的少年卻哂然一笑。蔣慶之看了王餘一眼,就像是看著一個頑劣的孩子,問道:“小股官兵靠近海邊,倭寇為何要出手?”王餘微黑的臉上多了笑意,“倭寇最喜擊潰當地官兵,隨後登岸劫掠殺戮。”把當地駐軍殺的膽寒了,才好肆無忌憚的劫掠。那些將領若有所思,有人笑道:“王副千戶高明。”“是啊!王副千戶這番謀劃果然深得用兵之道。”沒有誰樂意被一個贅婿之子出身的少年指揮,呼來喚去。麾下將領們有些躁動,張茂乾咳一聲,“茂才可有見教?”“一群蠢貨!”蔣慶之接過陳霸遞來的溫水喝了一口,不看那些憤怒的將領,把土碗遞回去,說道:“倭寇先派出數十人登岸,按理,這股倭寇就該以查探官兵動向為目的,可他們卻在做什麼?”“劫掠村莊!”蔣慶之的聲音不大,他眼含嘲諷之意,“你等可知這說明了什麼?”沒人能回答。“說明這股倭寇缺糧。”蔣慶之冷冷的道:“若非如此,怎會劫掠村莊,以至於驚動地方。”“這是打草驚蛇!”有人驚愕,“是啊!這不是自曝其短嗎?地方得知倭寇登岸,必然聚集大軍,後續他們隻能黯然退去。”果然是文恬武嬉,讓大明活夠五百年的任務,何其艱難……蔣慶之恨不能手持棍棒,毒打這群廢物一頓。“這番剖析果然高明……”一個將領低頭,“老子就說王餘是個傻貨,不及這少年的一根手指頭。”王餘老臉發燙,卻不肯認輸,“去問話。”眼睛被蔣慶之用彈弓打瞎一隻的俘虜被帶來了,他嘲笑道:“這個冬季咱們坐吃山空,不上岸劫掠,難道喝西北風?”他見王餘臉色鐵青,大笑道:“首領看到官兵,必然會遊弋到彆處去登岸,你等除非有數十萬大軍,否則,防不勝防,哈哈哈哈!”王餘劈手一巴掌抽在俘虜臉上,可眾人看他的眼神卻格外同情。仿佛這一巴掌抽的是他自己。“請茂才指點。”張茂從頭到尾都沒表態,老狐狸一隻。“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蔣慶之走下台階,看著俘虜,“咱們戰後馬上便出兵海邊,我斷定倭寇並未得知此戰消息。”原來,蔣慶之讓陳霸追殺十裡地,便是為了驅散那些倭寇,讓他們無法及時趕回去。這少年走一步算十步…………張茂心中一凜,覺得自己對蔣慶之的態度,好像不夠真誠。“另外,倭寇這般行險,必然是糧食不足。若是無糧,彆說什麼首領,所謂天皇也得下鍋煮了。”“令人裝作是運糧商隊。”蔣慶之回身,目光炯炯,“那兩個倭寇登岸查探消息,在他們回來的必經之路上,商隊緩緩而行……”“老子要釣魚!”蔣慶之看著張茂,“張千戶以為如何?”“關鍵是,倭寇果真斷糧了嗎?”張茂看向俘虜。俘虜麵色慘淡,看向蔣慶之的那隻獨眼中有驚駭和絕望之色,他嘶聲道:“你這少年可是將門出身?”我是根正苗紅的小軍閥出身……蔣慶之淡淡的道:“張千戶,還等什麼?”“一群蠢貨,趕緊!”又被這少年算中了……張茂有些麻木,又有些莫名的怒火,便嗬斥催促著麾下。孫重樓得意洋洋的道:“我家少爺乃是秀才,文武雙全。”陳霸是以蔣慶之的追隨者自居,說道:“茂才滿腹才華,你等倭寇不學無術,豈能逃過茂才的算計?!”“少顯擺!”蔣慶之乾咳一聲。第二日,當薄霧散去後,一支商隊出現在了小道上。兩個倭寇沒能找到藤齋三郎的隊伍,卻遇到了蔣慶之讓張茂安排攔截的十餘騎,隻得悄然回來。“這是……”大車隊緩緩而行,大車上裝滿了麻袋。突然一口麻袋跌落,袋口鬆開,白花花的大米散落的滿地都是。“是糧食!”兩個倭寇吞下口水,眼冒綠光。出發之前吃的一個野菜小飯團早已消化的乾乾淨淨,此刻腸鳴如雷。“快去稟告首領!”……求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