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
江弦想了想，心裡大概有了猜測。
“怎麼了，廠裡找你談什麼了？”
“這不是因為拍《紅樓》的事兒麼。”
朱琳道：“北影廠也在籌備拍攝《紅樓夢》，廠裡決心很大，不僅要專門蓋個榮寧府，北影廠的女演員也準備全部動用，廠裡希望我能從央視的《紅樓》劇組裡退出，轉入到北影廠的劇組裡。”
江弦微微點頭。
情況和他猜的基本吻合。
北影廠既然要和央視一塊兒拍《紅樓夢》，那自然沒有共用同一位演員的道理。
而且這年頭拍電影是非常講究的，是真把影視作品當作藝術品來拍攝的。
不然觀眾們要看迷糊了。
一會這朱琳在《紅樓夢》裡是秦可卿，一會又成了彆的角色。
即便北影廠也讓朱琳飾演秦可卿，那也會產生很多彆的問題。
比如，觀眾先看了央視版，知道和朱琳搭戲的演員是李誌新，等看到北影廠，發現又換了其他演員和朱琳搭戲，一會是這個人、一會兒是那個人，另外劇情方麵又有不同，就特彆容易覺得混亂，降低對影片的觀感。
“你怎麼回他們的？”江弦問道。
朱琳歎一口氣，“我說我不想退出去，央視這邊都拍上了，我要是這個時候退出去，算是怎麼個事兒，廠裡領導說不行，我要是不從劇組退出，廠裡就給我開處分記大過。”
“開處分？”
江弦樂了，“你去央視《紅樓》，那是王扶林導演跟廠裡已經打了招呼把你調過去拍攝的，走的是正規的借調手續，給處分？憑什麼給處分？”
朱琳語氣堅定，“我反正不在乎，他們怎麼處置我，我也要把手上的戲演完。”
“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從王洋老廠長退下去，北影廠好像就和以前那個北影廠不太一樣了，以前不管拍啥，不管誰的電影，大夥都是擰成一根繩，一塊兒使勁，現在好像也沒那精氣神了。”
“好了。”
見朱琳眼神有些疲倦，江弦輕輕張開雙臂把她擁入懷中，隻覺一陣香軟。
繾綣一陣，他在朱琳耳邊輕聲道：“這事兒呢，你不用放在心上，北影廠那邊我去處理。”
“你怎麼處理？”朱琳滿眼擔憂的看向他，“你不理他們，愛處分就處分吧，我無所謂。”
“那哪行？”
江弦笑了笑，“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憑啥被處分？好人就得被拿槍頂著？我倒不懂北影廠這是什麼道理了。”
北影廠要欺負彆人也就算了，江弦管不著，也懶得管。
欺負他？
真把咱當平頭老百姓了？
王濛那天提醒的好。
他大小也是個副處的乾部！
他倒要看看，誰敢給朱琳這個處分。
北影廠。
食堂裡剛結束了一餐宴會。
“總之呢，我們這座榮國府，就全交給您二位了。”專管創作一塊兒的副廠長韓澤濤滿麵紅光的說道。
今天所請的這兩位，都是國內目前扛把子級彆的美術設計師。
一位叫陳翼雲，另一位叫楊占家。
前者設計製作過《智取威虎山》、《海霞》、《傷逝》幾部片子的場景。
至於後者，那就更有名了。
《霸王彆姬》、《臥虎藏龍》、《十麵埋伏》、《河東獅吼》、《霍元甲》、《滿城儘帶黃金甲》、《赤壁》、《功夫之王》、《蘇乞兒》美術設計這一塊兒都由其來操刀。
還有像什麼橫店影視城、本山影視基地都請他參與過設計。
榮國府交由這兩位打造，韓澤濤基本放下了心。
“謝導！留步！”
韓澤濤喊住導演謝鐵驪。
“演員定的怎麼樣了？”
“我還在和趙元同誌討論，央視那邊拍攝的早，我們覺得可以聽取一些他們的意見和經驗”
“還用聽他們的？”
韓澤濤擺擺手，完全沒把電視劇的人馬當成回事兒，“你可彆那邊的人給誤導了，演員就要用好演員，怎麼能像他們似得，用的都是些社會閒雜人員，連點演藝經曆都沒有”
“還是有可取之處的。”謝鐵驪尷尬的打著圓場。
“唉，他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一點我也理解，但是你可不能學習，你看咱們廠裡，劉小慶，小陳紅，還有朱琳、陶慧敏、林默予、何晴、何賽飛、李玲玉這可都是演藝界的高端人才，你得聽我的，必須用好演員，這才能拍出來好電影。”
指點謝鐵驪一通，韓澤濤回到辦公室。
悠哉悠哉的喝了杯茶，很快收到朱琳拒絕退出央視劇組的消息。
“什麼？！”
“她還是不是咱們北影廠的演員了？”
“我看她已經根本不把我們北影廠放在眼裡了！”
韓澤濤發了通火。
下麵的乾部戰戰兢兢：“朱琳說了，她是走正規手續借調去央視劇組裡的，韓廠，您看”
“我直接去找王扶林！”
“反了她了！”
韓澤濤一個電話馬上打到王扶林那裡。
先是問候一通，這才開口說想把朱琳調回廠裡，準備撤回她的借調。
“我們都拍上了？怎麼能這時候撤？”王扶林急了。
“老王，我知道你很為難，但是這個事情呢，你也得替我們想想。”韓澤濤的語氣不容商量。
電話掛斷，王扶林一臉苦色。
北影廠畢竟威名赫赫。
他這個小導演哪敢輕易得罪。
思來想去，他準備先去找朱琳談談。
朱琳這會兒正跟一堆演員們看陳小旭化妝呢。
給她化妝的是楊樹雲。
這位在後世被譽為“天下第一梳”，妝造這一領域的大咖。
說起來，他也是半道兒進的組，因為原定負責妝造的化妝師跑去《西遊記》那邊兒了，分身乏術。
楊樹雲因為技術得到演員們認可，很快成了新的總化妝師。
這場戲，準備拍的是黛玉入賈府的場景。
看過電視的都知道，這場戲最吸引人的是黛玉的臉麼？不是，電視沒給臉部特寫。
而是待轎簾掀開，一雙纖纖玉手先緩緩露出。
王扶林說了，要從“十指如蔥膚若凝脂”，讓觀眾聯想林黛玉的家世背景和性格特征。
那在這個缺少化妝品和美容護理的年代，該如何塑造“纖纖玉手”呢？
楊樹雲開始施法。
先塗上一層油彩，能提亮膚色。
再給全手包括指縫間用護手霜滋潤一遍，擦上一層定妝粉。
塗個白色指甲油。
最後再戴個銀色珍珠戒指。
“成了！”
“呀，這哪像是乾過勞動的手啊，真滑，真嫩。”
“小旭，讓我摸摸。”
“我也要、我也要。”
姑娘們嘰嘰喳喳的起哄，朱琳不加入也不掃興，在一旁矜持的笑著。
就在這時，王扶林忽的出現。
“王導。”
還不待陳小旭給王扶林展示一下的她的“纖纖玉手”，王扶林便開口道：
“朱琳，你過來一下。”
在眾人注視下，朱琳被叫去個僻靜角落。
王扶林麵露難色，也不知道這件事該怎麼和朱琳開口。
反倒是朱琳先說道：“王導，我正準備找您去呢。”
“找我？”
王扶林奇怪，“你有什麼事情麼？”
“這幾天在片場，拍攝的時候，我老覺得有幾處細節拍的不恰當，想跟您提一提。”
“不恰當？”
王扶林瞥她一眼，“你是指？”
“我也不知道對不對，就是我的一些想法，昨天拍吃飯的戲，一群人圍著桌子吃飯，喝茶的時候，我看著好些姑娘們都在吹茶。
吹茶，是市井的動作，或者是官僚擺譜，但絕對不是大家閨秀的行為。
而且，吹茶葉，要麼是因為茶葉沒有沉底，要麼是茶葉質量不好，要麼是水的溫度不夠，但不管什麼原因，這絕不可能是舊時代貴族們喝的茶。”
“嗯。”
王扶林想了想，似乎還真是朱琳說的這麼回事，“你繼續講。”
“嗯，我還是說餐桌禮儀這一塊兒，咱們吃飯的時候，‘吃菜呀’之類的詞非常多，但是這種話，一般都是主人不讓，客人隨便夾菜，怕被笑話，好像一輩子沒見過吃的似的，所以主人要趕緊說，但是放到大觀園裡頭，角色們之間是不可能說這種話的”
朱琳越講，王扶林眼神越亮。
“你再說說！”
“還說？”
“你說，我記一下。”王扶林從兜裡掏出個紙筆，一臉求教模樣看著朱琳。
“還有就是，像吃飯，全部都是坐凳子，連把椅子都沒有。
姑娘們一看到吃的就坐姿不正，身體明顯前傾，很像窮苦之人，見到好吃好喝的反應”
朱琳能說出這麼多細節問題，當然不能說王扶林團隊不認真。
他們已經夠認真了，但是以如今的技術水平，資料注定不全。
而且《紅樓夢》原著模糊又抽象，一涉及細節就一閃而過，影視畫麵的呈現難度非常高。
這些細節中的細節，如果不是心思特彆細膩，又對《紅樓夢》有著極深理解的人，絕對很難觀察的出。
王扶林一邊快速的記錄著朱琳的話，一邊在心裡默默做出決定。
這個演員，他就是拚著跟北影廠鬨翻掉臉麵，也絕不能放！
都說北影廠的門難進，要嚴查工作證，陳大導還因為這個和北影廠的門衛發生過衝突。
江弦這個外人卻進的不難。
以前他時常幾根煙幾根煙的給發，早就和門衛這幾名同誌打成了一片。
雖說如今他已經不是北影廠的人了，人家也不擔心大名鼎鼎的江弦會在北影廠做什麼為非作歹的事情，隻讓他簡單登記便放行。
江弦輕車熟路，上到主樓，來到策劃部的辦公室。
敲三下門，等裡麵傳出動靜，他推門進去，桌後的江懷延抬眼朝他看來。
“江弦，你怎麼來了？”江懷延驚喜起身。
江弦也不多廢話，寒暄兩句，然後把朱琳的事情和他講個一遍。
“這不像話！”
江懷延聽完皺起眉頭，“他老人家年輕時候就寫過《商鞅徙木立信論》，我們做工作，一定要講誠信，不能朝令夕改，既然讓朱琳同誌去拍，怎麼還能在中途突然變卦。”
江弦擠了擠眼淚，演的那叫一個委屈，“唉，可能是我辭了《電影創作》的職務，廠裡對我有什麼意見吧。
是，我知道，我離開以後，《電影創作》的發行量下降了不少，給廠裡造成了不小的損失。
但是江主任，你和他們說，對我江某人有意見，那就衝我江某人來，不要在工作上為難我的愛人，我們八年前就已經不興這套了！”
賣慘這一塊兒屬實是江弦的絕活，來自後世，那就深知一個道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他故意嚷嚷的動靜不小，整個策劃室都能聽著。
江懷延見狀趕緊撫慰：
“這是哪裡的話，沒有人對你有意見，我們北影廠從來都是歡迎你的嘛，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這倒不用了。”
江弦被楊子上身似得，抹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淚，“江主任，我今兒過來，也不是找您給主持公道，就是想跟你發發牢騷，我已經和朱琳商量過來，她準備辭職。”
北影廠演員，以前對朱琳來說，是個官方認可的身份。
但如今這個身份，在江弦看來已經一文不值了。
甚至可以說，這是對朱琳的一個束縛。
如今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時代了。
隨著改開，電影行業每天都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巨變。
除了各大電影廠劇團的正式演員，個體戶演員如今也湧現了出來。
像是演“鑽山豹”的申軍誼，演“西門大官人”的李強，這都是這會出來的個體戶演員。
缺點就是資源少。
優點是自由呐。
不說彆的，首先賺得多。
1990年，申軍誼去演《烈火金鋼》，劇組給了他2萬元片酬。
和他同劇組的北影廠演員才能拿到800塊的片酬！
這一次，北影廠要給朱琳處分，在江弦看來，確實是一個讓他感到生氣的事兒，但同時也是一個契機。
北影廠培養出了你。
你成了大腕兒，二話不說辭了職。
那叫狼心狗肺，是要被影迷們追著罵的。
但是這會兒。
北影廠因為朱琳堅持拍央視的《紅樓》要給朱琳處分。
朱琳受不了這份羞辱辭職。
那就是忠誠於自己的演藝事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