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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子上麵需要修改和增減的地方不多,錯字我已經幫你改過了。”
王扶把《許三觀賣血記》的手稿給江弦放在桌上,“還有些地方需要你看看,我已經標注出來了,一共12處。你儘快再修改一下,連著創作談,怎麼也在23號之前給我送過去,我們爭取發在第十二期上。”
《人民》是月刊,每月發刊時間是3日,第十二期對應的就是12月3日。
定稿、校對、排版、印刷、郵遞的時間一般需要半個月時間,隻刊發江弦這一部,校對、排版的效率雖然能提升一大截,但實際上留給江弦修改稿子、寫創作談的時間也就隻有一兩天。
王扶給江弦交代了下需要修改的地方。
一些地方江弦覺得確實有必要,一些地方他就覺得沒道理了,像是雞蛋裡挑骨頭,不必再做修改。
江弦的改稿水平很高,他修改過的文章,可以說比很多作家一輩子修改的文章都多,再加上接觸的都是頂尖雜刊的名編輯,改稿經驗那叫個豐富,這會兒講起來也是有條有理,王扶隻好妥協。
不過就算這樣,江弦仍一腦袋問號。
他這篇《許三觀賣血記》可就是當年《收獲》刊發的原稿了。
《收獲》覺得滿意的文章,《人民》居然還能找出要改的地方。
這可真是應了那句話:文章不厭百回改。
好文章不是寫出來的,而是改出來的。——魯迅先生
12處標注,在江弦的爭取下隻剩了5處,王扶算了算,憑江弦的天賦和豐富的改稿子經驗,一兩天時間用來寫創作談外加改稿子也不算緊張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江弦伱儘快改好給我。”她起身告辭。
窗外黑乎乎的,此時已經是七點多鐘,京城冬天太陽落山快,5點到6點左右天就黑了。
江弦喝了口水,坐在桌前,給鋼筆吸飽墨水,開始在稿子上一行行快速的寫,這些天滿腔的鬱悶全都付諸於筆尖,寫的那叫個酣暢淋漓。
寫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味來。
一開始先說不給他發,現在又說給他發。
先否定,再肯定。
娘的,我被《人民》cpu?
“你要快?”
“我讓你看看什麼叫快槍手!什麼叫三秒真男人!”
朱琳靜靜的給江弦倒了杯水,她也不知道江弦一個人邊寫邊哼唧什麼玩意,看著還有點可愛。
江弦隻是埋頭握著筆,一行行快速的寫,幾乎是文不加點、筆翰如流,熬了一宿沒有停筆。
他可好久都沒這麼勤快了,他也確實不敢磨嘰,《人民》拚著排版緊張也要給他在12月發表,這心思他能不懂麼?
這大環境波譎雲詭,萬一來不及刊發,又多拖一個月,其中會生出多少變故,誰能說的清楚。
“王扶老師!”
沙灘北街2號,王扶剛把自行車停到車棚底下,就看著個外麵披軍大衣、裡麵穿高倉健同款白風衣的身影。
“江弦?你怎麼穿成這樣?”
“沒睡好,早上起來感覺有點兒冷,就多套了兩件兒。”
江弦打了個哈欠,從挎包裡取出一遝稿子交到王扶手裡。
“稿子我已經改好了,你看看還有什麼問題沒有,給我說了我再拿回去改。”
“你這麼快就改好了?”王扶吃了一驚。
她又不是第一天當編輯了,這些年接觸的作者那麼多,作者們一到改稿的時候比寫稿都難,改起來那叫一個慢。
一篇一兩萬字的稿子改三四天、七八天那都是常態,江弦這篇十八萬字的,竟然一個晚上就改完了?
這固然有需要修改地方少的緣故,不過一部長篇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改了一處就要讓這一處和文章前後呼應,由此又要去改更多部分,絕對不是表麵上隻需要修改五個段落這麼簡單的活兒。
這速度
王扶正驚訝著,又聽到江弦來了一句。
“王扶老師,創作談也寫好了,你也簡單幫我看看。”
“創作談?!”
王扶這下是真傻眼了,《許三觀賣血記》的手稿紙張太亂,她捧著這一遝進到辦公室裡,放在桌上,很快從散亂的紙張中翻找出幾頁人文社的綠格子稿紙。
人文社的稿子一頁500格子,江弦寫了大概八頁,連帶上修改、增減字數,約莫也就是四千字。
所以江弦不光是改了稿子,還一晚上寫了四千字的創作談?!
王扶看了眼手表,這會兒才早上七點半,她記得自己離開江弦家的那會兒天也是剛黑,大概七點的模樣。
就彆說改稿子了,十二個小時寫四千字,聽著可能不算什麼,但這可不是寫生字,而是要進行腦力活動的文字寫作工作啊。
光是這個寫作速度多少作者聽了都要汗顏?
王扶打量一眼江弦,他這會兒看著胳膊都有點提不起來,這是作者熬夜大量寫作的通病。
“我們雖然急,也不能這麼急啊,你身體能吃得消麼?”
“沒事,熬夜改個稿子罷了,我多喝兩杯虎骨酒就補回來了。”
王扶聽了他的話,立馬想到江弦寫的許三觀。
許三觀每次賣完血,都要去勝利飯店點上炒豬肝和黃酒。
豬肝可以補血,黃酒可以活血。
吃這些不是為了獎賞自己,而是為了體內血液能夠源源不斷,為下次賣血做準備。
“唉,現在算是明白為什麼你會寫出這樣的文章了。”王扶歎一口氣。
她算是被江弦的這拚命的模樣所感動了,這是真在拿生命寫作啊,王扶默默提醒自己,可一定得替他看緊,刊發之前不能再弄出什麼岔子。
陸陸續續有同事來上班了,手上拎著早飯,嗬著熱氣,跺著腳,開始為中國做奉獻的一天。
王扶先是快速的看了一遍《許三觀賣血記》上修改的標注部分,有些地方還是不太滿意,不過不算什麼嚴重的問題,讓江弦直接簡單修改即可。
又捏起那篇四千字左右的創作談,迫不及待往稿紙上看去,心底還真是好奇,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江弦究竟寫了一篇怎樣的創作談。
地震棚裡煤爐子剛燒著,編輯部凍得跟冰窖似得,王扶一頁頁專注的翻看,時不時往手上嗬著熱氣。
這絕對是一篇優秀的創作談了,當王扶看完《許三觀賣血記》以後再看江弦來講創作時的心境,真是大呼過癮。
好的創作談就是這樣,可以精準搔中讀者的癢點。
像是王扶一直很好奇的,《許三觀賣血記》這篇結尾的一句:“**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倒比眉毛長。”
這句大俗中帶著一絲俏皮的話語,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江弦很誠實的回答:“意思很淺顯:
‘老子當年什麼的時候,你還在你爹褲襠裡睡覺呢,現在倒教訓起我來了?’
這大抵便是一個基層人民在權力麵前無用的牢騷吧。”
王扶都忍不住想喊一聲漂亮。
江弦不僅搔中讀者的癢,解釋了《許三觀賣血記》結尾的深意,還借此為自己這些天受到為難的牢騷大罵一通。
文人殺人不見血,罵人不見臟。
江弦這一句話,她們這些明眼人或許都能看出來,他是指著某些人的鼻子在罵。
但你說他罵了嗎?
沒有。
沒罵嗎?
罵了。
王扶大抵不明白,在後世,這是一種“如罵”的境界。
這句話後來也被莫言拿來調侃,如果要給餘華寫墓誌銘,那一定要寫這一句:
“**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倒比眉毛長。”
簡直是霸氣側漏!
見江弦仍握著筆,專心致誌的改稿子,王扶沒打擾他,怕影響了他的思路,起身把這篇創作談拿給崔道怡看了一下。
“他一個晚上,改了稿子,還寫出來了這篇創作談。”
“一個晚上?”
崔道怡吃了一驚,掃了眼稿紙,字跡圓鼓鼓的相當工整,看的比王扶還認真,都快把眼睛杵進稿子裡去。
江弦所寫的第一句話就讓他感到熱血澎湃:
獻給所有頂天立地卻平凡普通的無名之人。
崔道怡捏著稿子,深吸一口氣。
這是江弦這位作者親自來道破《許三觀賣血記》所蘊含的深意:成年人的世界,誰都不是為自己而活。
崔道怡是真的喜歡《許三觀賣血記》這篇,人們習慣了謳歌英雄,但從沒有人說過,那些被忽略掉的普羅大眾自己就是生活的英雄。
將整篇創作談看過,他輕輕把稿子放回桌上,又想到這是江弦一晚上,甚至還改了一篇稿子之後所作的創作談,忍不住唏噓感歎。
“江弦這樣的作家,真是‘才思敏捷,倚馬可待’。”
“道怡同誌,他這樣寫,不會再出事兒吧”王扶比較擔心這個。
崔道怡想了想,“那人應該是不敢再有動作了,我聽光老透露,這次是夏公替江弦說了話。”
“夏公?”
王扶腦袋裡零碎的信息劈啪拚湊,模模糊糊有了猜測,又不確定。
“夏公的話在賀井之麵前好使麼?”
崔道怡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聲道:“是那位同誌,聽人講了江弦的《銅錢街》以後說了句話。”
“那位同誌?”
王扶雙眸不自覺的放大,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說了什麼?”
“不就是個高更?你讓他寫就是了。”王扶一臉激動的給江弦透露。
江弦頗感意外。
他是怎麼也沒想到,風雲突變的原因,居然是這位同誌為他說了這麼一句。
倒也不奇怪這位同誌能聽出是高更。
《月亮和六便士》寫的確實就是法國畫家高更的人生經曆,江弦即便本土化,故事當中也難以抹去高更的色彩。
而眾所周知,1920年他曾留學法國,在巴黎勤工儉學,思想理念深受法國影響,最愛羊角麵包。
高更生前無人問津,1903去世以後恰巧在法國名聲大振。
這就全對上了。
想到去東京以前,巴金曾經把他的《銅錢街》和首都機場的潑水節壁畫並作一談,說他的文章,和袁先生的那幅畫,都是改開標誌性裡程碑。
江弦當時隻覺得是句玩笑。
如今有了這位同誌的話,看來這個改開裡程碑的名頭,他還真是要被迫坐實了。
“振開?”
“江弦。”
回到虎坊路15號,江弦見到趙振開在樓下徘徊,一張標誌性的苦瓜臉上滿是愁雲。
他嘴唇虛張兩下,江弦知道他想說什麼,拍拍他的肩膀。
“我聽說了,上樓。”
今年10月,《今天》雜誌被迫停刊,繁榮一時的朦朧詩派終成泡影。
為自救,《今天》發表了《致首都各界人士的公開信》。
趙振開為了《今天》雜誌複刊一事多方奔走,未果,反而遭到了文化界的劇烈批評。
江弦拎把椅子給他,看他一眼,“喝點水還是喝點酒?”
“喝點酒吧。”趙振開擠出一抹笑。
“我這兒洋酒,還有虎骨酒,二鍋頭,咱喝哪種?”
“就喝二鍋頭,其他我喝不習慣。”
倆人倒上,砸吧幾杯,趙振開才長呼一口氣,“我和江河掰了。”
江弦並不意外,江河就是於友澤,倆人一直理念不合,到現在算是徹底爆發了。
趙振開繼續絮絮叨叨的講著,“我和艾青也掰了,他說‘彆忘了,你在我們家吃過飯’,我直接把糧票給他了。”
“他們都不懂藝術,我讀了你那篇《銅錢街》,太震撼了。
他們說李蘭德是瘋子、傻子,那什麼是不瘋不傻呢?像你我大多數一樣沿著社會要求的軌道,上學,戀愛,工作,結婚,生子,養家糊口,不斷地前進,直至生命的儘頭?”
“一千個讀者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江弦笑著說。
趙振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看完你的這篇文章,我寫了一首詩,叫《生活》,全詩隻有一個字
——網。”
江弦沉吟片刻,“你來是想讓我替你寫公開信?”
文化界已經有不少文人替《今天》發聲了,比如燕大的教授謝冕,他馬上就受到了臧克家的警告。
“你這篇《銅錢街》就是最好的發聲!”趙振開說著,從挎包裡取出一篇稿子,“聽說你在《京城》做編委,我有部短篇,叫《稿紙上的月亮》,你看能不能發表。”
江弦接過來,大致看了一遍,應該是去年寫的,用了意識流的寫法。
[鋼筆順著指縫滑下去,戳在稿紙的右上角,濺上了一大滴墨水。
我隨手勾成一彎月亮。]
趙振開以詩出名,實際上散文和短篇寫的也相當不錯。
“你這還自己給我送稿子過來了。”
趙振開笑笑,“《今天》複刊需要花錢,我的文章現在恐怕沒人敢發。”
江弦想了想,“你攢的文章應該不少吧,全給我送來,我看看能不能挑幾篇發出去。”
趙振開一愣,感動的看向他,“仗義!”
“見外了啊,喝酒。”
趙振開低頭一笑,喝上一口,笑道:“你知道麼,最近圈裡給你起了個雅號。”
“雅號?”
江弦不知所謂:“什麼雅號?”
“三多先生。”
趙振開慢吞吞的解釋道:“文章多、房子多、朋友多。”
“.”
江弦麵露窘色。
什麼雅號,這麼難聽,還不如三洗丈夫呢。
我也過下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