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裡的人越來越多了,談話聲反而淡了下去,從容和氣的氛圍變得莊重肅穆起來,丫鬟們走步放置物品俱是輕拿輕放,每一位主子都端坐著,儀態挑不出一絲毛病。
看來是尚書府的主子要到了。
慕蓁熹不由得站直了身體,跟著眾人的視線一起看向正廳入口。
正門被推開,有丫鬟的聲音通報:“老夫人、大夫人、大公子到了!”
霎時,一屋子坐著的主子們都起身站立,請安的聲音整齊劃一,慕蓁熹有模有樣學著丫鬟們的動作一同行禮。
為首的老夫人,華發蒼蒼,步伐穩健,目光矍鑠,一側跟著略顯疲態的尚書大夫人,另一側是柔和清雅的大公子,在老夫人的爽朗笑聲中,大家重新入座。
老夫人和夫家的祖上乃是開國元勳,兩家捆綁聯姻,世代皆是如此,到尚書吳越甲和尚書夫人這一代仍是如此,兩家共進退、俱榮枯,傳為佳話。
便是如今尚書大人和尚書夫人之間多了一個平夫人,尚書夫人雖在彆莊靜養,這尚書府內隻要尚書夫人回來,上下無一不是尊敬有加,可見尚書府馭下之嚴。
夜宴就要開場,老夫人坐在首位,左下方的位置空無一人,招手叫來尚書府的總管,“今兒年三十,闔家歡喜團聚,我這老骨頭都到場了,尚書大人尊貴,且去著人瞧瞧他被困在哪兒,把人請過來。”
老夫人的話隱隱含著不悅,管家點頭哈腰表示這就親自去請人,尚書夫人倒是溫和地笑著,“母親,屋外瑞雪紛飛,屋內兒孫滿堂,咱們吳家兒女個個明德惟馨,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何不展笑顏?此等難得之日,自當歡樂喜笑。”
“是呢,祖母。”一名稚嫩嬌憨的華服少女率先開口,一看就是在府中得眾多長輩寵愛的,“恰好諸位兄長姐妹都在場,我看各個呀都比我有學問,京內詩社年初的入社詩文,可得借光,讓大家夥指點指點了。”
老夫人一聽到孫女開口,眼角眉梢的笑意就沒有下去過,更是招手讓少女到跟前來同坐一桌,“你這丫頭,機靈著呢!便以冬雪為題,按族中長幼之序一一獻詩,我和大夫人一同點評,彩頭嘛……”
雍容老人扭頭叫身邊的一等侍女,“把先皇賞給老爺的那套梅蘭竹菊硯台取來,就做彩頭了。”
等尚書夫人也定了彩頭,老夫人點頭應允開宴,“上到第三道菜肴,便從正洹開始一一獻詩……”
晚宴一派祥和、其樂融融,慕蓁熹為這一屋子人的才情所深深折服,現代社會課本上那些背誦的詩詞乃是千古流傳,而她當下所聽所感,不比之差多少,她看這屋子裡的人當真是各個都好。
直到一聲通報傳來——
“大人到、平夫人到。”
滿場皆寂。
慕蓁熹終於把黏在大公子吳正洹身上的目光收回來。
門口,吳越甲高大的身影籠罩著一襲孱弱白衣走近,萬般嗬護著讓平夫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安頓好後,吳越甲才麵向老夫人,對老人家賠不是,又對著大夫人點頭作揖。至於平夫人,無人提起。
詩文又繼續了,隻是無一人再有剛剛的輕鬆自在,慕蓁熹明白了,尚書大人和平夫人就像是現代社會中電影院第一排的小情侶,在眾多觀眾麵前卿卿我我、恩愛非常,其他的人自然沒眼看。
其實仔細看下來,尚書大人竟是主動的那一方,他將平夫人擁在懷中,揮退身旁的丫鬟,親自喂平夫人吃點心,端茶遞水不為過,用細軟的絲綢帕子給平夫人擦嘴,不時耳鬢廝磨,羞煞旁人。
慕蓁熹的位置和主位隔得有些遠,她隻能看到平夫人臉上蒙了一層白紗,一雙水眸露在外麵,媚眼如絲,但看起來實在孱弱。
接著平夫人推開吳越甲的手,嘴裡叫著,“兒子呢,不是說讓我見兒子嗎?”
所有人的視線都心照不宣地聚集到了吳正珩身上,吳正珩走到正中央,向吳越甲和平夫人問好,“兒子給父親大人、母親大人請安。”
啪——
酒杯砸向吳正珩,慕蓁熹直接看呆了,就這麼囂張跋扈、不問原因、任由打罵的嗎?
無一人發出驚呼,對這一幕習以為常,隻是每個人的心都懸了起來,誰知道平夫人今日又會發什麼瘋,會如何折騰五公子?
上好的衣綢緞子滑落,露出平夫人極細的手腕,仿佛握上就會被折斷,平夫人的聲音軟軟糯糯的,但是吐露出的文字卻比屋外的寒雪還要傷人:“不對,是誰把我套上去的枷鎖取下來的,給他帶上!”
吳越甲直接一揚手,便有粗壯的小廝拿著鐵鏈上前,當眾就要給吳正珩套上屈辱的手鏈腳鐐,而吳正珩沒有一絲反抗,他也不能反抗。
在這樣的壓迫之下,慕蓁熹才感受到吳正珩的痛苦,一介公子,比下人還要低賤卑微。當日頭破血流無生機的絕望再次籠罩著慕蓁熹,她著急地看向大公子吳正洹,大公子為什麼不幫吳正珩說話啊!
吳正洹察覺到慕蓁熹的殷切目光,緩緩地搖了搖頭。
好在老夫人發了話,“越甲,你這不是胡鬨嗎!阿珩未有品行不正,何故要承受這無端之禍?你為人父的責任和公正何在!”
吳越甲捂住了平夫人的耳朵,“他不得平夫人的喜,便是錯,母親莫要插手,若您乏了,便攜大夫人一同去歇息。”
“好一個寵妾無度,若你的平夫人不喜我,你是不是連你娘也要一起收拾!”老夫人氣惱地拍響桌麵,一眾人聞聲皆跪下,慕蓁熹後知後覺跟著跪下。
一片窒息中,平夫人皺眉,纖細的手指指向跪地的吳正珩,“不要他!不要他,把他丟給野狗,現在就丟!”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
吳越甲毫不在乎,低聲哄著平夫人,等平夫人情緒穩定了,這才發話,“正好,老五該接旨了。”
這是一份當朝皇帝隨手寫下的口諭,由吳越甲身邊的一等隨從代宣,大意為皇上感念尚書五公子才情絕卓,雖居府靜養,卻自請抄寫佛經千遍,為朝堂新年新氣象祈運,皇上恩準,特請吳越甲在大年初三入宮宴,分享研讀佛經心得。
可是,吳正珩被荒唐地困荒原一月之餘,幾度性命不保,何來佛經千遍?又是何時請的恩賜?
老夫人搖頭苦笑,“你不僅是要逼死阿珩,更是要拖著整個尚書府陪葬,吳越甲,你清醒點!”